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11章


“现在你看到了,”卢友文笑嘻嘻的:“并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看不出来,这
家伙还挺会说笑话的。我走过去,挨著小双坐下来,小双抿著嘴儿笑,眼睛里闪耀著阳光,
面颊上流动著喜悦。她在高兴些什么?为了昨晚吗?我一时转不过脑筋来,卢友文又开了
口:“雨农,天下的锺灵秀气,都集中到朱家来了!”
    “人家小双可不姓朱!”雨农说。
    “反正我在朱家看到的。”卢友文笑得含蓄。
    “别卖弄口才,”小双说话了,笑意在她眼里跳跃。“你们要夸诗卉,尽管去夸,别拉
扯上我!我就不吃这一套!诗卉,你没看到他们两个,一早上就是一搭一唱的,像在演双
簧!”
    “瞧,雨农,挨骂了吧?”我说:“不要以为天下女孩子,都像我一样笨嘴笨舌……”
    “哎呀,”雨农叫:“你算笨嘴笨舌?那么,天下的男人都惨了,惨透了,惨不忍睹
了,惨不堪言了,惨无天日了,惨……”他把“惨”字开头的成语一时讲光了,接不下去
了。我瞪著他:“还有些什么成语?都搬出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个草包脑袋里,到底装了多
少东西?”
    “这就是多话的毛病,”卢友文低声说:“这可不是‘惨遭修理’了?”小双“噗哧”
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忍俊不禁,雨农傻傻的瞪著我笑,我就更按捺不住,大笑了起来。一时
间,房里充满了笑声,充满了喜悦。这一“笑”,就把我那位哥哥也“笑”出来了。他跛著
脚,走进屋里,一看到有生客,他就站住了,卢友文立刻站了起来,我赶紧介绍:
    “这是我哥哥,朱诗尧。”
    “我是卢友文,”卢友文对诗尧伸出手去,热烈的和诗尧握手。“我常听雨农提到你,
对你的一切都很仰慕的。”
    诗尧显然有点儿糊涂,他可不知道雨农有这样一位好友,他纳闷的看看卢友文,又看看
大家。随著他的视线,我注意到小双悄然的低下头去,脸上笑容也收敛了,好像急于要徊避
什么,她无意的用手抚弄著裙褶。诗尧“好不容易”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他对卢友文伸
伸手:
    “请坐,卢先生在那儿高就?”
    讨厌,我心里在暗骂著,一出来就问些官场上的客套话,他那个“副理”再当下去,非
把他的“灵性”都磨光不可。卢友文坐了回去,很自然的说:
    “我刚刚才退役,我是和雨农一块儿受预官训练的。目前,我还没有找工作,事实上,
我也不想找工作。”
    “哦?”诗尧愕然的看著他,似乎听到了一句很希奇的话,我们大家也有点出乎意料,
就都转头望著他。
    “我是学文学的,”卢友文说:“念大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因为我在台湾是个孤儿,
我是被我叔叔带到台湾来的。按道理,高中毕业我就该进职业学校,谋一点求生的本领,但
是,我疯狂般的爱上了文学,不管有没有能力缴学费,我考上台大外文系,四年大学,我念
得相当辛苦。不瞒你们说,”他微笑著,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面容是坦白而
生动的,和他刚刚那种幽默与洒脱已判若两人。“四年间,我经常挨冻受饿,经常借债度
日,我这一个老爷手表,就起码进过二十次当铺!”小双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定定的望著
卢友文,里面充溢著温柔的同情。“你的叔叔不帮你缴学费吗?”她问。
    “叔叔是有心无力,他娶了一个新婶婶,旧婶婶留在大陆没出来。然后接连生了三个孩
子,生活已经够苦了,我婶婶和我之间,是没有交通的,她不许我用脸盆洗脸,不许我用茶
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卷铺盖离开了叔叔家。”
    “哦!”小双轻声的“哦”了一句,眼里的神色更加温柔了。“那么,你住在哪儿
呢?”
    “起先,是同学家,东家打打游击,西家打打游击,考上大学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台大
宿舍。”
    “哦!还好你考上了大学!”小双说:“为什么不想找工作,预备出国留学吗?”“出
国留学!”卢友文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的嚷,他的脸色是热烈的,眼睛里闪著光采:“为
什么一定要出国留学?难道只有国外才有我们要学的东西?不,我不出国,我不要出国,我
需要的,是一间可以聊遮风雨的小屋,一支笔,和一迭稿纸,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了!现在,我毕了业,学了很多文学理论,念了很多文学作品,够了!我剩下的工作,只是
去实行,去写!”
    “哦,”诗尧好不容易插进嘴来:“原来卢先生是一位作家。”卢友文摇了摇头,他深
深的看著诗尧,十分沉著,十分诚恳,十分坦率的说:“我不是一个作家。要称得上‘作
家’两个字,谈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个梦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梦想而
成就的。我要尽我的能力去写,若干年后,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我还没有起步
呢!”
    “你要写些什么东西呢?”诗尧问:“我有个准妹夫,现在帮电视公司写写电视剧”
“噢,电视剧!”卢友文很快的打断了诗尧,他的眼光锐利的直视著他:“朱先生,你真认
为我们目前的电视剧,是不朽的文学作品吗?你真认为,若干若干百年以后,会有后世的青
年,拿著我们现在的电视剧本,来研究它的文学价值吗?”
    我那“年轻有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骄傲自负的哥哥被弄糊涂了,他身不由己的摸
著沙发,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烟,他用困惑的眼光看著卢友文,微蹙著眉头,他深思的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文学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样才算有价值的呢?”“一部文
学作品,最起码要有深度,有内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问题,要反应一个时代的背景,
要有血、有肉、有骨头!”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喷出一口烟,说:
    “你能举一点实在的例子吗?你认为,现在我们的作家里,那一个是有份量的?”“严
格说起来,”卢友文近乎沉痛的说:“我们没有作家!五四时代,我们还有一两个勉强算数
的作家,例如郁达夫、徐志摩等,五四以后,我们就根本没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
说:“这样说或者很不公平,但,并不是出过书、写了字就能算作家,我们现在的一些作
家,写些不易取信的故事,无病呻吟一番,不是爱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这种东西,怎能
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呢?”
    “那么,”诗尧盯著他:“你心目里不朽的作品是怎样的?没有爱与恨的吗?你不认为
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吗?”
    “我完全承认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卢友文郑重的说:“我反对的是无病呻吟,不值
得爱而爱,不值得恨而恨,为制造故事而制造高潮,男主角撞车,女主角跳楼……”他摇头
叹息。“太落伍了,太陈旧了。不朽的文学作品并非要写一个伟大的时代,最起码要描写一
些活生生的人。举例说,一些小人物,一些像小丑般的小人物,他们的存在不受注意,他们
的喜乐悲欢却更加动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常取材于此,卓别林的喜剧可以让人掉泪……
这,就是我所谓的深度。”在水一方12/49
    诗尧深深的望著卢友文,拚命的抽著香烟,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怀疑,有惊讶,
有困惑,还有更多的折服!要收服我那个哥哥是不容易的,但是,我看出,他对卢友文是相
当服气了。岂止是诗尧,我和雨农也听得呆呆的,小双呢?她更是满面惊佩,用手托著下
巴,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卢友文的脸。在这一刹那间,我明白雨农为何对卢友文佩服得五体
投地了,他确实是个有内涵的青年,绝非时下一些花花公子可比。他的眼光镇定的扫了满屋
子一眼,端起茶杯,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杯里的水已快干了。小双慌忙跳起身来,拿过热水
瓶,她注满了卢友文的杯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双对客人如此殷勤。卢友文抬头看了她一
眼,轻声说了句谢谢,他脸上依然是严肃的表情,他还没有从他自己那篇谈话中回复过来。
“在台湾,我们所谓的作家太多了,”他放下茶杯,继续说:“可惜的,是仍然逃不开郎才
女貌那一套。于是,你会发现大部份的作品是痴人说梦,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节,毫无取信的
能力。近代作家中,只有张爱玲的作品比较成熟,但是也不够深刻。我不学文学,倒也罢
了,既然学了文学,又有这份狂热,我发誓要写一点像样的东西出来,写一点真正能代表中
国的文学作品出来,不要让外国人,认为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和一部金瓶梅!”
    “卢友文,”雨农深吸一口气,钦佩的说:“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以你的才华,
以你对文学的修养,你绝对可以写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作品来。我就不服气,为什么小日本都
可以拿诺贝尔文学奖,而我们中国,居然没有人问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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