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17章


发表了没有?”小双有点扭捏起来。“那有作家一开始就写长篇呀?
当然是从短篇开始啦!昨天晚上,他列了个人物表……”
    “人物表?”我吓了一跳:“短篇小说还需要人物表吗?又不是写水浒传,有一百零八
个好汉!”
    “不跟你说了!”小双有些生气。“你根本不了解小说和写作。如果你不严格要求,马
马虎虎的,只求写出来就算数,那么,长篇小说也可以没有人物表!你看那些武侠小说,打
来打去,常常写到后来,前面已经打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再打他个落花流水。有的小说
里,同一个人可以死好几遍呢!”
    我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
    “我不知道你还看武侠小说!”
    小双的脸又红了。“我才不看呢!”她轻声说:“是友文告诉我的。”
    这卢友文还真见多识广,中外文学、世界名著、诗词歌赋,都能懂一点不说,连武侠小
说也一样涉猎!一个念过这么多书,又能刻苦自励的人,必然是有所成就的。我不禁也代小
双高兴,庆幸她终于有了一个好伴侣!
    十月,秋风起兮,天气有了点凉意。小双待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这晚,雨农提议说,
我们何不闯到卢友文的“小阁楼”里去,做一对不速之客!我也很有兴致,却有些犹豫的
说:“会不会影响人家工作呢?小双说,卢友文写作的时候是不欢迎别人打搅的!”“管他
呢!”雨农说:“像我这样的老朋友,他总不能拒我于门外吧!这卢友文真不够意思,到现
在,连杯谢媒酒都没请我喝过!到他家去喝杯茶,总不能算是过分吧!”
    于是,这晚,我们拜访了卢友文那著名的“小阁楼”。这小阁楼真是个小阁楼,原来高
踞在一栋四楼公寓的阳台上,是四楼那家住户搭出来,原来准备做储藏室用的,不知怎么心
血来潮,把它出租了。我们喘吁吁的爬上了四层楼,这些年来,公寓林立,我家那栋“日式
改良屋”,是公家配给爸爸的,早就有建筑商建议合建公寓,爸爸却不答应。爬了这四层
楼,我下定决心,还是不改为妙!否则,爬起楼梯来,实在有些吃不消。真亏得小双弱质娉
婷,每晚这样上上下下,爱情伟大!爱情万岁!敲开了小阁楼的门,小双看到我们,惊讶得
瞪大了眼睛,卢友文慌忙从书桌边跳起来,一迭连声的笑著嚷:
    “稀客!稀客!真是稀客!”
    “你们这儿还有熟客吗?”雨农笑著问。“有呀,怎么没有!”卢友文说。
    “是谁?”我问:“别说小双,小双可不算客!”
    “是老鼠!”我们都笑了起来,我觉得卢友文的个性倒满乐观的,颇有“颜回精神”,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打量著那小屋,说真的,我从没
见过这样简陋的房子。整间房子是木板搭的,墙上还露著木板缝儿,冷风直从缝隙里往里面
灌。屋内,一块大木板搭在两迭砖头上,算是床。好多块窄木板迭在好多块砖头上算是书
架,那书架上倒还摆满了书。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张书桌,和两张藤椅。书桌上,散乱
的放著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笔筒里插满了两块钱一支的原子笔,
桌上还码了一排,我狐疑的望著,实在不太了解写作干嘛要那么多笔?小双似乎看出我的疑
问,就笑著解释说:
    “那些原子笔总是漏油,要不然就写不出来,我先帮他试,好用的就放在他手边,免得
写得顺手的时候没笔用!”
    原来如此!有个人儿体贴到这种地步,要不成功也难!我再打量那桌子,一杯茶倒是热
气腾腾的。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腐干、一碟小脆饼,就差没有一个酒壶和酒杯。小双又
解释了:“他写东西总爱吃零食,有时写晚了,又没有消夜可吃,给他准备一点,免得饿肚
子!”
    怪不得!最近奶奶爱吃的糖莲子,诗晴爱吃的牛肉干,我爱嗑的五香瓜子儿,都没了影
儿了!原来供到这边桌子上来了。卢友文把唯有的两张藤椅推到我们面前,笑著说:“坐
呀!别尽站在那儿。”
    “我坐床上。”我说,往床上一坐,“咯吱”一声,木板大大的“呻吟”起来,吓得我
慌忙跳起身子,小双笑弯了腰,说:
    “谁要你去碰那张床!不过,它不会垮的!你放心好了,真垮了也没关系,离地只有那
么一点点高,不会摔著你的!”
    我小小心心的再坐了下去,那床仍然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小双给我和雨农倒了两杯茶
来,茶叶还满香的,一闻就知道和家里的茶叶一样,是“全祥”出品!那么,也准是小双代
办的了。我喝了口茶,指指书桌,对卢友文说:
    “你忙你的,别让我们来打断了你的文思,我和雨农只是心血来潮,要来看看你们两
个,假如耽误你做事的话,我们马上就走!”“别走,别走,”卢友文说:“大家坐坐、聊
聊,我这儿难得有客来。你们来得也正好,我的文思刚好不顺,写也写不出,乐得休息一
下。”雨农走到书桌边,翻了翻那迭稿纸,问:
    “这是篇什么小说?叫什么题目?”
    “你别动他的,”小双赶紧阻止,笑著说:“待会儿他又要说找不著头了!”“什么找
不著头了?”雨农慌忙收回手来,瞪著那稿纸:“不是已经有十几页了吗?”
    “你不知道,”卢友文说:“每一页都只是个头,这篇东西我已经起了十几个头,还没
决定用那一个头呢!写小说啊,就是起头最难,如果头起好了,下面就比较容易了!”
    “而且,”小双接著说:“头是最重要的……”“那当然,”我又嘴快的插了进去。
“你瞧,人没手没脚还能活著,没头可不行了!”
    “就是这么说!”卢友文欣然同意。“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所以,开始是不能随
便的,我写东西,最注重的就是这个起头了。”“这些日子来,你写了多少篇东西?”雨农
问。
    卢友文笑了,一面笑,他一面用手指著小双,说:
    “你问她,就是她害我!”
    小双涨红了脸,又要笑,又要忍,又害羞,又抱歉,又高兴,又尴尬,不知道是一种什
么表情。我和雨农面面相觑,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我是最笨的人,生平就不会猜谜
语,瞪著小双,我直截了当的问:在水一方18/49
    “你怎么害他了?”小双直往一边躲,笑著说:
    “你听他的!他在胡说呢!”
    “怎么胡说?”卢友文嚷著,转头看著雨农:“雨农,你是知道的,以前在马祖,我累
了一天,晚上还涂涂抹抹的写一点东西。回到台北来,原准备好好大写一番的,结果,认识
了这个小双,从此,就完蛋了!”
    “怎么讲?”我更迷糊了:“为什么认识了小双,你就完蛋了?”“写作和一般工作不
同,写作要专心一志,要全神贯注,要心无二用,对不对?”卢友文看看我们。“可是,我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脑子里想的是杜小双,心里记挂的是杜小双,嘴里念叨的是杜小双!她
不来,我就牵肠挂肚的想著她、盼著她,茶不思,饭不想,还有什么精神写文章?等到好不
容易把她盼来了,看到她一举手、一投足,就是那样惹人爱,文思就全飞了,一心一意只想
和她谈天、和她说话,就是不谈天说话,和她坐在一块儿,静静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也是
好的。这种心情下,我怎么写得出东西?以前没恋爱过,不晓得恋爱原来这样占据人的心灵
和精神。我不怪她,我怪谁?”
    小双只是笑,一个劲儿的笑,头低俯著,眼睛望著书桌,笑得两个肩膀直哆嗦。她的面
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笑吟吟的。“听他说!”她说著:“就是嘴里说得好听!
八成是自己写不出东西,乱找藉口!”“天地良心!”卢友文叫著:“我如果说的不是真心
话,让雷把我劈死,汽车把我撞死,房子倒下来把我压死,吃东西梗住喉咙把我梗死……”
“喂!喂!喂!怎么的嘛?怎么的嘛?”小双急急的跑过去,伸手去捂住卢友文的嘴,急得
脸都白了。“谁要你发誓诅咒的嘛!哪儿跑出这么一大堆疯话来?”
    卢友文看到小双伸手来捂他的嘴,他的个子高,就低下头来,顺势在小双的手上吻了一
下,这么一来,倒好像小双是伸手过去给他吻似的。小双立刻就弄个满脸通红,一面退开,
一面叽咕著说:“瞧瞧这个人,瞧瞧这个人!一天到晚这么疯疯癫癫的,也不怕别人看了笑
话!”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这小屋挡不住风,也不见得遮得了雨,但是,屋里却洋溢
著春天的气息。我看看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稿纸,想著卢友文说恋爱使他无法写作的问题,
会不会幸福真能阻碍艺术的发展?似乎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都产生在痛苦中。假若真的如
此,卢友文得到小双,岂不变成了他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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