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19章


“写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闭门造车,就写得出来
的东西。既然友文最近写不顺手,我就建议干脆出去走走,到郊外逛逛,散散心,把自己放
松一下,这样,或者就写得出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去了青草湖,又逛了狮头山。嗬!走得
我浑身骨头都散了。”她掠掠头发,虽然倦意明写在她脸上,她仍然看来神采飞扬。“今天
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你们也该出去走走,不要整天闷在家里!这种秋高气爽的季节,才
是郊游的好天气呢!”
    原来她是出去郊游了!我从来不知道,出去郊游还要先弄出这么一大套理论来,于是,
我的声音就更加低沉,更加无精打采了:“说什么访友,原来是去玩了!”
    “也不完全是‘玩’呀!”小双睁著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瞅著我:“按照友文的句
子,是出去‘捕捉灵感’了。”
    “哦,”我用铅笔敲著书本。“想必,今天这一天,他一定满载而归了。”小双笑了一
声,把头半埋在枕头里,长发遮了过来,拂了她一脸,她闭上眼睛,一份心满意足的样子。
忽然间,我觉得关于诗尧安排了半天的“在水一方”,是不必告诉她了。对她而言,那是件
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望著她,她太忙了!她要忙著帮人抄稿,忙著帮人准备纸笔,忙著帮人
准备消夜,还要忙著陪人去“捕捉灵感”,她还有什么心情来过问“在水一方”呢?于是,
这晚,我什么话都没说。
    几天之后,“在水一方”第二次播出来,小双依旧没有看到。等到小双终于看到“在水
一方”的播放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那晚的节目播得很晚,小双凑巧在家,正拿著毛线
针,和奶奶学著打毛衣,我一看那毛线是咖啡色的,又起了三百多针的头,就知道毛衣是卢
友文的了。她坐在沙发里,一面打毛衣,一面漫不经心的看电视,卢友文那晚也来我家坐了
一会儿,就说要赶一篇小说,先走了。诗晴和李谦,那阵子正忙著找房子、看家具,筹备结
婚,所以不在家。妈妈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客厅里,那晚只有我、雨农、小双,和奶奶。
诗尧也在他自己房里,这些日子来,他是越来越孤僻了。当“在水一方”播出来时,小双忽
然整个身子一跳,毛线团就滚到地板上去了。她立即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
著电视机,她那样注意,那样出神,使奶奶也扶了扶老花眼镜,仆过去望著电视机说:
    “这是那个歌星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慌忙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奶轻“嘘”了一声,奶奶瞅著我,又转头看看小双,再
瞪大眼睛看看电视,莫名其妙的摇摇头,叽哩咕噜了一句:
    “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奶奶归里包堆,认得的歌星也只有一个白嘉莉!这歌星她当然不认得,事实上我也不认
得,因为他是个新人,不是女孩子,是个男歌星!画面上,已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方式,这
次,对著镜头的是那个男歌星,歌喉相当嘹亮,而且,相当有韵味。但是,在这歌星的背
后,却有个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站在一片水雾之中。那女孩依然长发垂肩,穿著一件白纱的
衣服,迎风而立,飘飘然,盈盈然。如真如幻,似近还远!
    当那男歌星唱完最后一句:“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
伫立!”的时候,小双回过头来了,她的眼睛紧盯著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而神情
激动。“你怎么不告诉我?诗卉?”她责备的说:“诗尧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告诉你什
么?”我说:“告诉你今晚要播‘在水一方’吗?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播,诗尧大概也不知
道,因为这支歌已经播出好多次了!第一次播出的时候,哥哥确实要我告诉你。但是,那天
你和卢友文‘捕捉灵感’去了。以后,哥哥也没提,你呢?你反正整晚不在家,你反正对电
视不感兴趣,你反正任何电视节目都不看,而且,音乐是什么?音乐不过是娱乐品而已。告
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小双望著我,半晌,她没有说话,然后,她站起身来,拾起沙发上的毛线针和地上的毛
线团,她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里去了。雨农拉拉我的衣服,在我耳边说:
    “帮个忙,别再惹麻烦了,现在,早已是大局已定了!你别再制造出一点问题来!”
    “那么,你担心些什么呢?反正大局已定了!”我瞪了他一眼。奶奶看看我们,看看电
视,说:
    “你们在吵架吗?诗卉,你怎么一忽儿和小双吵,一忽儿和雨农吵?你这个脾气啊,是
越惯越娇了!”
    “奶奶!”我生气的喊:“你什么都弄不清楚,就少管我们的闲事吧!”“瞧吧!”奶
奶说:“现在又和我吵起来了!好啦,好啦,我走,我回房间去,别让小两口看著我这副老
骨头讨厌!”
    “哎呀,奶奶!”我慌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猴在她身上说:“奶奶,你怎
么的嘛?人家又不是和你生气!”
    奶奶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亲昵的望著我,笑著对我说:“别以为奶奶是老糊涂,
奶奶心里也明白。诗卉,几个孩子里,就你心地最善良、最傻、最爱管闲事。我告诉你吧,
凡事都有个天数,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你别扭,奶奶心里也别扭,可是,人总拗不过天
去,是不是?”
    我笑笑,摇摇头,叹口气。奶奶也笑笑,摇摇头,叹口气。然后,奶奶回房间去了。我
走过去,关掉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发呆。雨农明天早上八点钟就要出庭,审一件“公公告儿
媳妇遗弃”的怪案子。他走过来,揉揉我的短发,怜惜的说:“少操别人的心了,好不好?
如果你时间有得多啊,就想想我们的未来吧!”我勉强的笑笑,心里是一百二十分的“心酸
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雨农走了以后,我仍然独自坐在客厅里,用手托著下巴,我只
是默默的出著神。我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诗晴回来了,我还是坐著,满屋子都关灯睡觉
了,我还是坐著。最后,小双出来了,望著我,她说:
    “诗卉,你不准备睡觉了吗?”
    我看著她,她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了。为什么?为她死去的父亲?为那支“在水一
方”?还是为了诗尧的一片苦心,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回到房里,我们都没再说什
么,就睡了。几天以后一个深夜,我和小双都在卧房里,我正在做会计制度的笔记,小双在
打毛衣。忽然间,有人敲门,我还没说话,诗尧已经闯了进来,他的脸发红,呼吸粗重,一
进门,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他喝了酒,这么晚,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喝了酒来!在我的记
忆里,诗尧是从不喝酒的。我站起身,惊愕的叫了一声:“哥哥!”诗尧不理我,他的眼睛
直勾勾的望著小双,好像房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小双坐在床沿上,毛线针和毛线团
都放下了,她呆呆的抬著头,有点惊惶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看著诗尧。我望望他们,悄
然的退到屋子最暗的一个角落里,我缩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在水一方20/49
    “小双!”诗尧叫,走了过去,重重的坐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里,转过椅子,他把椅子
拉到床边,面对著小双:“我有一样东西带给你!我想,这件东西,对你和卢友文,都非常
有用!”说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在桌上。我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是一张支
票!
    小双的脸色雪白,眼珠乌黑,她凝视著诗尧,嘴唇颤抖著,低声问:“这是什么意
思?”“一张一万元的支票!”诗尧说:“你马上可以到银行去领现款,支票是即期的,也
没有划线!”
    小双的脸色更白了。“你……你认为我们没有钱用?”她低问。
    “我‘知道’你们没有钱用!”诗尧重重的说:“你每天早上徒步走四十分钟,到卢友
文家,路上,你要帮他买烧饼油条。中午,你们大概是靠生力面维生,然后,你徒步一小时
去音乐社上课,因为这中间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下了课,你又要买面包、牛油、火腿、花
生米……等东西,再徒步一小时去卢友文家!你最近加了薪,每月也只有四千元,一千五百
交给了妈妈,你还能剩多少?”
    小双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那眼珠显得又黑又深,她重重的呼
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著,她的声音好冷好沉,低得像耳语:
    “你在侦察我!”“不要管我有没有侦察你!”诗尧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空气里有著
火药的气息。我浑身紧张,全身心都戒备了起来,我的哥哥喝醉了,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不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讲的都是事实,对吧?所以,这里有一万元的支票,你最起码可以
坐坐计程车,和你的男朋友去吃吃小馆子!”
    小双的背脊挺得好直好直,脸色板得像一块寒冰,她的眼睛死死的盯著诗尧,愤怒和屈
辱明显的燃烧在她眼睛里,她的声音颤抖著,充满了激动和悲愤:
    “因为我们穷,你就有权利来侮辱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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