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24章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我一迭连声的嚷著:“我什么都不要!我有妈妈疼著,爸爸
爱著,奶奶宠著,人家小双,什么都没有!”妈妈一个劲儿的点头。“这句话,倒也是良心
话!即使我们都疼她,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总是差了一层!”她望著我:“好了,你快去
吧!”
    于是,我带著一万块钱,带著珍珠项炼,带著小双的皮箱及衣物,兴冲冲的走出了大
门。才到门口,诗尧从后面追上了我,他喘吁吁的拦在我前面:
    “很好,诗卉,”他咬著牙说:“你认为我心胸狭小到连一份婚礼都不愿意送了吗?”
    我站住了,讷讷的说:
    “我觉得,已经……已经差不多了。要不然……要不然你也凑个份子。事实上,这一万
块我就说我们全家凑的,我也不说谁拿出了多少。”诗尧对我摇摇头,然后,他从怀里拿出
一个密封的信封,放在我手里的一大堆东西上,说:
    “把这个给她就行了。”
    我慌忙退后了一步,正色说:
    “不来!不来!哥哥,人家已经结婚了,我今天是送婚礼去的,我绝不能帮你私下传递
情书!”
    诗尧紧紧的盯著我:“我发誓,绝不是情书好不好?”
    “那么,”我一本正经的说:“我能不能当著卢友文的面前,把这信封交给小双,说是
你送的婚礼?”
    诗尧默立了片刻,他的眼光深深的望著我,里面有著痛楚,有著无奈,还有更多的萧
索。
    “诗卉,”他低声的说:“你是绝不肯把它私下交给小双了?”“绝不!”我斩钉截铁
的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好吧!”他点点头说:“你就当著卢友文的面前交给她,如果她不
收,你再带回来。”
    “哥哥!”我狐疑的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还是先告诉我的好,我不愿意跑去碰钉
子、闹笑话!”
    诗尧恳求似的望了我一眼。
    “诗卉,我是个闹笑话的人吗?”他无力的问。
    “靠不住!”我摇摇头。
    诗尧的脸涨红了,青筋又在他额上跳动,他一把抢下那信封来,恼怒的说:“好吧!不
求你,我明天自己送去!”
    想想,如果会闹笑话,他自己送去,这个笑话准闹得更大!于是,我慌忙再把信封夺了
回来,叽咕著说:
    “好了,我送去,送去,如果要碰钉子,闹笑话,我就碰吧,闹吧,谁叫我是你的妹妹
呢!”
    于是,我把信封收在手提包里。叫了一辆计程车,我按照小双给我的地址,往和平东路
的方向驶去。
    车子停在浦城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门牌号码,因为,附近全盖了四
层楼的公寓,就有那么两栋又矮又破的木板房子,非常不谐调的杂在林立的公寓之间。我按
了门铃,很快的,小双跑来开了门,看到我,她又惊又喜又意外。“哎唷,诗卉!你怎么来
了?我正预备明天去接你和诗晴来玩呢!你倒先来了!”“等你去接吗?”我哇哇叫:“你
又不是不知道,我生来就是急脾气,如果你一年不来接我,难道我就等一年吗?还不快接过
箱子去,我是送东西来了。”
    小双慌忙接过箱子,我还抱著大堆毛毯、被单、太空被等东西,小双愕然的说:“这是
干嘛?”“你用惯的东西,我全给你带来了,反正家里没人用,你即使现在用不著,大概年
底也用得著了!”
    “为什么年底用得著?”小双不解的问。
    “添了小宝宝呀!”我叫。
    “胡说!”小双红了脸:“总是爱开玩笑!”
    我跟著小双往屋子里面走,虽然手里抱著东西,我仍然对那小院东张西望的打量了一
番,院子好小,小得可怜,新割除的杂草像没剃清爽的头,东一块西一块的丛生著,围墙的
篱笆边有两排芭蕉和芦苇,倒长得相当茂盛,相反的,通往正屋的小径两旁,新栽了两整排
的玫瑰,却都无精打采的垂著头,一副营养不足的样子。小双看出我在打量花园,就笑著
说:“这院子真别扭,种花它不长,杂草倒长得个快!”
    我想起前一阵子,她说卢友文搬家啦、除草啦、种花啦,原来是在布置新房,就又狠狠
的瞪了她一眼说:
    “你如果早告诉我,你在布置新房,我来帮你除草施肥,保管现在已经开了满院的花儿
了!”
    小双笑了笑,也不说话。我走进了玄关,跨上地板,就一眼看到卢友文正在书桌前坐
著,桌上堆满了书籍、字典、稿纸、茶杯……等东西。看到了我,卢友文回头对著我一笑,
说:
    “我正写到一个高潮阶段,我不陪你,现在一中断,等下情绪就不连贯了,你不会生气
吧?”
    “不会!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小双已经拉拉我的袖子,指指里面的一间房间,我
看她挺严重的样儿,吓得我连那间“客厅”是个什么样儿,也没看清楚,就跟著她走进了
“卧室”里。到了那间卧室,我才大略明白,这也是栋经过改良的日式屋子,榻榻米换成了
地板,纸门也已换成木板的隔间。但是,显然整栋房子都已年久失修,地板踩上去会咯吱咯
吱响,风吹著窗棂,似乎整栋房子都在那儿摇晃、呻吟,和挣扎。我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床
上,四面看看,那张床倒是新买的双人床,除床以外,室内还有个衣橱、一张小桌子,和两
把藤椅。连化妆台都没有,只是,那桌上放著一面镜子。镜子旁边,有个小花瓶,里面插著
两支芦苇。我从不知道芦苇也能插瓶,看来挺别致的。小双笑了笑,坦白的说:
    “这是‘花园’里的特产,芦苇和芭蕉叶,我有时也插两支芭蕉叶子,甚至,插两支青
草,让屋里有点生趣。”
    生趣!听到这两个字,我才觉得这屋子是相当阴暗的,空气里有股潮湿与霉腐的味儿。
这房子总共也只有两间,后面就是厨房和厕所,从卧房的窗子望出去,后面还有个小窄院
儿,却完全是杂草蓬生了。小双红了红脸说:
    “他忙著写东西,没时间除草,我呢?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头,他说不许我再去碰那
些野草了。”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深入的研究这房子了,反正,横看竖看,这房子就没有一点“新
房”的样儿。平常,我还总觉得我们家的房子简陋,现在,才真知道什么叫“简”,什么叫
“陋”,我们家的那些镂花窗格,曲曲徊廊,和小院里的繁花似锦,和这儿比,简直是“天
堂”了。
    “房子很小很破,”小双解释的说:“好在,我们两个对物质上都没有什么大要求,日
子过得去就行了。”
    “卢友文现在总有点稿费收入了吧?”我那“现实”的毛病又发作了。小双的脸又红了
红。顺手在床头上拿过一本杂志来,那杂志已经翻得又旧又破了。她翻开来,满脸光采的拿
给我看,那摊开的一页上,赫然是卢友文的名字,我翻了翻,是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拱门
下》。
    “题目就取得好,”我说:“不俗气!”
    小双笑著点点头,好骄傲、好欣慰的样子。我本来还有句话,想问她这样的一篇小说,
能拿到多少稿费?后来一想,别总是钉著问人家钱的问题,显得我这人满身铜臭,毫不诗
意,岂不辜负爸爸给我们取名字时,加上的这个“诗”字吗?于是,我笑著从皮包里先取出
我们的“份子”,再取出那串项炼,我交到小双手中,笑著说:
    “项炼是妈妈给的,她说不值钱,让你留著当纪念。‘份子’是全家凑的,当然,绝大
部份是妈妈爸爸拿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对金钱看得很淡,但是,生活总之是生活,柴米油盐
酱醋茶,件件要花钱,我们就‘现实’一番了。何况,我们都很懒,不愿意分开去想礼物,
就合起来送这一份。”在水一方25/49
    小双怔怔的望著我,半天半天,她似乎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反覆解释,她只是瞪
大眼睛,直直的望著我。最后,我一急,就直截了当的说了:
    “我们猜想你缺钱用,商量著把礼物折为现款,全家推派我来做代表,认为我口才好,
不会伤你的自尊。现在,钱送到了,我的口才可不行,假如你认为这钱会侮辱了你的话,你
就把它一把火烧了,然后把我赶出去。”
    小双瞅著我,顿时间,她竟眼泪汪汪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紧紧的握著我,只说了
句:
    “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样好?”
    说完,就低下头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哭起来了。小双一向个性强,即使眼泪在眼眶里
打转,她也有本领不让它落下来。现在,她竟然毫不克制的哭泣起来,就使我心慌意乱了,
又怕她把卢友文给招惹进来,因为我皮包里还有我哥哥托带的一件“危险礼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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