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28章


那孩子仍
然摇头。小双拿起她的手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搬弄到琴键上去,那孩子像个小木偶似的
被操纵著。我希奇的看著这一幕,心想,这如果是我的学生,我早把她踢出房门了。“对牛
弹琴”已经够悲哀了,“教牛弹琴”岂不是天大苦事!我正想著,客厅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咳
嗽声,接著,是重重的拉椅子声。小双立刻停止了弹琴,脸色倏然变得比纸还白了,两眼恐
惧的望著房门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就从床上坐直了身子,诧异的看著。果然,
“豁啦”一声,房门开了,卢友文脸色铁青的站在那儿,重重的叫:
    “小双,我警告你……”
    “友文!”小双站直身子,急急的说:“我已经教完了!今晚不教了!你别生气……诗
卉在这儿!”
    “我知道诗卉在这儿!”卢友文对我瞪了一眼,就又肆无忌惮的转向小双:“我跟你讲
了几百次了,小双,我的忍耐力已经到了饱和点了,你如果要教钢琴,你到外面去教,我无
法忍受这种噪音!”他指著那孩子:“你让这傻瓜蛋立刻走!马上走,这种笨瓜蛋,你弄来
干什么?”
    小双挺起了背脊,把那孩子揽进了怀里,她梗著脖子,憋著气,直直的说:“这孩子不
傻,她只是有点迟钝,慢慢教她,一定教得好,没有孩子生来就会弹琴……”
    “我说!”卢友文突然大吼:“叫她滚!”
    那孩子吓呆了,“哇”的一声,她放声大哭,小双慌忙把她抱在怀里,怕抚著她的背
脊,连声说:
    “莉莉不哭,莉莉别怕,叔叔心情不好,乱发脾气,莉莉不要伤心!”那个“莉莉”却
哭得惊天动地:
    “哇哇哇!我要妈妈!哇哇哇!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卢友文一把扯过那孩子来,把她推出门去。“你回家去!你找
你妈妈去!赶快去!从明天起,也不许再来!”那孩子一面“哇哇哇”的哭著,一面撒开了
腿,“咚咚咚”的就跑走了。小双呆呆的在钢琴前面坐下来,低俯著头,她轻声的、自语似
的说:“这下你该满意了,你赶走了我最后的一个学生!”
    “满意了?满意了?满意了?”卢友文吼到她面前来,他脸色发青,眼睛里冒著火:
“你知道吗?自从你弄了这架钢琴来以后,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你知道吗?”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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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双抬起头来,她直视著卢友文,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在我没有弄这架钢琴来之前,你也没有写出什么字来!”
    卢友文瞪视著小双,他呼吸急促,眼睛发红,压低了声音,他用沙嗄的、威胁的、令人
心寒的声音,冷冷的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根本写不出东西,是不是?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心里有
什么话,你就明说吧!”
    小双的眼睛发直,眼光定定的看著钢琴盖子,她的声音平静而深邃,像来自一个遥远的
深谷:
    “我尊敬你,我崇拜你,我热爱你,我信任你,所以我才嫁给了你!我知道你有梦想、
有雄心、有大志,可是,梦想和雄心都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为了解决生活,我才教钢
琴……”“你的眼光怎么那么狭窄?”卢友文打断了她。“你只担心今日的柴米油盐,你难
道看不见未来的光明远景?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你不要用要求一个平凡人的目
标来要求我!”“我尽量去看那光明远景,”小双幽幽的说:“我只担心,在那远景未来临
之前,我们都已经饿死了。”
    “小双,”卢友文咬牙切齿:“没料到你是如此现实,如此狭小,如此没深度,如此虚
荣的女孩子!”
    小双抬眼瞅著他。“你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你一样要像一个平凡人一样的吃喝,
食衣住行,没有一件你逃得掉!即使我们两个都变成了神仙,能够不食人间烟火,可是……
可是……”她垂下头,半晌没说话,然后,有两滴泪珠,悄然的滴碎在钢琴上面,她轻轻的
自语:“我们那没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能不吃不喝呢?”
    我愕然的瞪著小双,这才发现,她穿了件宽宽松松的衣服,腹部微微隆起,原来她快做
妈妈了!我再注视卢友文,显然,小双这几句话打动了他,他的面色变了。好半天,他站在
那儿不说话,似乎在沉思著什么,脸色变化莫定。然后,他走近小双,伸手轻轻的抚摩著她
的头发,接著,他就猝然的用双手把小双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他激动的说:
    “我不好,我不好,小双,我对不起你,我让你跟著我吃苦!我自私,我狭窄,我罪该
万死!”
    “不,不,不!”小双立刻喊著,愧悔万端的环抱住卢友文的脸,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一迭连声的喊:“是我不好,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拖累了你!”
    卢友文推开小双,他凝视著她,面色发红,眼光激动。
    “你没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他嚷著。“自从你嫁给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
不能再固执了,我要去找工作,你的话是对的,即使将来有光明的远景,现在也要生活呀!
我不能让你为我挨饿,为我受苦!何况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我卢友文如果养不活妻儿,我
还是个男子汉吗?小双,你别伤心,我并不是一个只会说大话不会做事的人,我跟你发誓,
我要从头干起!”说完,他取出笔来,拖过床上那本杂志,他在上面飞快的写下了几行字,
指著那字迹对小双说:
    “诗卉在这儿,诗卉作证,这儿就是我的誓言!现在,我出去了!”他掉头就往外走。
    小双跳了起来,追著喊:
    “友文!友文!你到那里去?”“去拜访我大学里的教授,找工作去!”他头也不回的
走了。这儿,小双面颊上泪痕未干,眼睛里泪光犹存,可是,嘴角已带著个可怜兮兮的微
笑,她对我苦涩的摇摇头:
    “诗卉,你难得来,就让你看到这么丑陋的一幕。”
    我用双手抱住了她,笑嘻嘻的说:
    “是很动人的一幕,世界上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别伤心了,人家还写了誓言给你呢,小
母亲!”
    小双的脸红了,我问:
    “这样的消息,也不回家去通知一声啊?什么时候要生产?”“早呢!大概是明年二月
底。”
    “奶奶要大忙特忙了。”我笑著说,一眼看到那本杂志上的“誓言”,我拿起来,卢友
文的字迹洒脱飘逸,在那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写著:“我自己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
丢在后面,
    像一个空壳似的。生命是一连串的死亡与复活,卢友文,我们一齐死
    去再复生吧!”我反覆读著这几句话,禁不住深深叹息了:
    “小双,”我感慨的说:“如果卢友文不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也就实在没天理了!你
瞧,他随便写的几句话,就这么发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么好。”“是的,文字好,
句子好。只是,他写给我几百次了,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每当他觉得应该找工作的时候,
他就写这段话给我。这是——”她顿了顿,坦白的说:“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
夫)那本书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只是把‘克利斯朵夫’几个字改成‘卢友文’而已。”
    我呆呆的看著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小双的语气既酸楚,又无奈。而且,她
似乎隐藏了很多很多要说的话,她似乎挣扎在一种看不见的忧愁中。我注视著她,她微笑
著,忽然间,我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实际的,不真实的。尤其,小双那个微笑!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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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双家里回去,我没有对全家任何一个人提起,有关他们夫妻吵架的事。我只告诉妈
妈和奶奶,小双怀孕了。果然,这消息引起了奶奶极大的欣喜和兴趣,她嚷著说:
    “瞧,她和诗晴诗卉比起来,年龄最小,但是,她第一个结婚,第一个当妈妈,这下好
了,真该‘拿被儿’‘拿枕儿’‘拿小鞋儿’‘拿小帽儿’,都要准备起来了。小双那孩
子,自己才多大一点儿,怎么当妈妈呢!还是我来包办吧!”
    “奶奶,”我警告的说:“你在小双和卢友文的面前,可别提‘拿被儿’三个字。”
“怎么?”奶奶不解的问:“原来这三个字不好哇?那么,他们自己怎么可以提呢?我看,
他们每次提起来,都挺乐的嘛!”我无法和奶奶扯不清的谈这中间的微妙,只能加重语气的
说一句:“我说别提,您就别提吧!”
    奶奶也是个急脾气,第二晚,她就去看了小双。回到家里来,她一进门就气呼呼的嚷:
    “把我气死了!真把我气死了!”“怎么了?”妈妈问。“小双那孩子挺懂礼貌的,怎
么会给你气受呢?”“不是小双呀!”奶奶叫著:“我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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