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在水一方

第49章


她望著雨农:“雨农,我必须借诗卉,我怕自己太脆
弱……”
    “不用解释!”雨农很快的说:“我会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儿去。诗卉,你好好照顾小
双!”
    一切好混乱,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凉,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
实,……总之,一小时后,我和小双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中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绪是怎样
的,我却完全昏乱得乱了章法,我只是呆呆的坐在车子里,呆呆的望著身边的小双。奇怪!
小双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脸上一无表情。
火车轰隆轰隆的前进,小双的眼皮连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惧起来,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惊
慌的叫:
    “小双!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小双幽幽的说:“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独,六年前,爸爸死于癌症,六
年后,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诉自己要坚强,却真不知如何去和命运作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一无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来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样麻麻木
木的,后来却在床上失声痛哭。我望著她,知道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心却在滴著血。
小双,小双,为何命运总在戏弄你?我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刹那间,
我才了解小双用情之专之深之切!我们在清晨到达了高雄,天才蒙蒙亮,台北虽然下雨,高
雄却显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下了火车,小双拿出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直驶向卢友文
住的地方。
    车子停在苓雅区的一个小巷子里,我们下了车,小双核对著门牌,终于,我们找到了。
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造房子,破旧不堪,楼下还开著脚踏车修理店,显然,卢友文只有能力
分租别人的屋子。小双在门口伫立了几秒钟,低下头,她看到胸前的坠子,在这种情绪下,
她依然细心的把坠子放进了衣领里,以免卢友文见到。然后,伸手扶著我的肩膀,她把头在
我肩上靠了一会儿,半晌,她毅然的一仰头,脸上已带著笑意,她对我说:“笑笑吧!诗
卉!”我真希望我笑得出来,但是我实在笑不出来。小双伸手按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睡眼
模糊的小学徒开了门:
    “找谁?”“卢友文先生!”“楼上!”我们沿著一个窄窄的小楼梯,上了楼。这才发
现楼上用木板隔了好几间,卢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间,正靠著厕所,走过去,扑面就是一阵
浓烈的臭味,使人恶心欲吐。我心想,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要生病!到了门口,小双又深
吸了口气,才伸手敲门。“谁?”门内传来卢友文的声音。
    小双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睛,无法回答。
    “豁啦”一声,门开了,卢友文披著一件破棉袄,站在门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满脸
的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
烁著一如当年的光芒。看到我们,他呆住了,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对
小双“努力”的“看”过去,呐呐的说了句:“好奇怪,难道是小双?”
    小双拉著我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她对卢友文凝视著,苦苦的凝视著,嘴角逐渐浮起
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轻柔的说。眼底充满了痛楚与怜惜,声音里带著微微的颤栗。“不
欢迎吗?”
    卢友文的眼睛张大了,惊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写在他的脸上。但是,一瞬间,这所有
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张开了手臂,大声说:
    “如果是真的,证实它!小双!因为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来了!”小双纵身投进了他的怀
里,用手攀著他的脖子,她主动的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们紧紧缠在一块儿,热烈的、
激动的拥吻著。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没见过的。小双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热力,和全心的感
情,都籍这一吻来发泄净尽。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吻中注进卢友文的身体
里。卢友文更是狂热而缠绵,他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用手牢牢的箍紧了她,好像只要
他一松手,她就会飞掉似的。
    终于,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眼里蕴满了泪光,他捧著小双的脸庞,不信任的看著她,
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这是小双了!他的眼光渴求
的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才低低的说:
    “你来了,是表示原谅我了吗?还是同情我?是李谦告诉你的,是吗?他说我病了,是
吗?其实我很好,我只是过度疲劳,我很好……哦,小双!”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来
看我,我宁愿生病!”小双的牙齿咬紧了嘴唇,她几乎要崩溃了。但她始终勇敢的直视著
他,好半天,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激动的、幽怨的、低哑的说:“友文,你好狠心,离
开这么多年,你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你好狠的心!”卢友文惶恐而慌乱。“在我没有拿出
成绩来以前,我还能给你消息吗?离婚那天,你是那么坚决,那么锐利,那么盛气凌人,我
如果再拿不出成绩,我怎能面对你?小双,你记得……”在水一方48/49
    “我已经忘了!”小双说:“我只记得我们美好的时刻!”
    “别骗我!”卢友文哑声说:“我不能相信这个!我们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时刻?我
做了那么多的错事,给了你那么多的折磨……哦,小双!”他大大的喘气:“你还在恨我
吗?告诉我!”“如果恨你,我就不来了。”
    卢友文的身子颤栗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脸。
    “小双,你知道吗?人在失去了一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这些年来,我反
覆思索,有时竟不相信自己会做错了那么多事!”他用手指抚摸小双的面颊。“小双,你真
有这样的雅量吗?难道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想过几千几万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
你做一个神,是不是?我给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个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谅?你
用离婚来惩罚我是对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爱你,这些年来,我只能刻苦自励,所有的思想
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写一点东西给你看!我写了,你知道吗?这次,我是真的写
了,不是只说不做!”他住了口,望著她。小双的大眼睛里,泪珠终于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沿著面颊滚落到衣服上去。卢友文凝视著她,逐渐的,他的眼眶潮湿了,猝然间,他把小双
紧拥在胸口,哽塞的说:“小双,小双,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总是伤害你?我为什么总把你
弄哭?小双!我到今天才承认,我根本不值什么,我的骄傲、自负,都是幼稚!我的张狂、
跋扈,只是要掩饰我的无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给你加上种种罪名,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发
泄者!小双,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痛定思痛,只觉得太对不起你!可是……”他忽然
推开她,脸色因兴奋而发红了。“为了重新得到你,我写了!我真的写了!再给我三个月时
间,我可以把它写完!”他冲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纸,放在小双手中,像个要
博老师欢心的孩子一般,他说:“你看!我是真的写了!”小双低头看著那迭稿纸,她翻开
第一页,似乎相当专心的在阅读,只一会儿,她眼里已充满了泪,燃满了光采,她把那迭稿
纸紧紧的、珍贵的压在胸口。她郑重的、坚定的、热烈的望著卢友文:“你已经做到了我所
要求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家去!”
    卢友文屏息片刻。“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著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
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的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
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的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
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的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来找你以前,
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
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
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黄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
的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
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
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
蜜。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