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41章


我走过去,把信纸
交还给他。他没有回头,只收起信纸说:“依萍,你的报复,加上我的报复,我们把如萍送
入了绝境,我们两个!依萍,你有什么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栏杆,说不出话来。
    “依萍,我们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两个人!”
    “书桓——”我勉强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书桓说,他的声音低而严肃,有股
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视著外面说:“我觉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们!她血污
的脸正对著我们!你看到了吗?”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灯和别人家的房顶外,什么都没看
见。但,何书桓的话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儿,”何书桓静静的说:“她将永远看著我们!”
    他紧紧的盯著窗外,于是,我也觉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里,到处都飘浮著如萍那对哀伤
无助的眼睛。烟雨朦朦38/4613
    这天,我们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阳还很好,但是,我们到坟场的时候,天又阴了。夏日习惯性的风雨从四面八
方吹拂而来,墓地上几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树在风中摇摆叹息。参加葬礼的人非常简单,只有
妈妈、我、何书桓和小蓓蓓。爸爸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蓓蓓是我用皮带牵著它去的。先一
天,我曾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找寻尔豪,但是没有消息。我们没有为如萍登讣闻,
我相信,讣闻对她是毫无用处的。她生时不为任何人所重视,她死了,就让她静静的安息
吧!就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知道该算是她的友人、亲人,还是敌人?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
好的坑中。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后,工人们的铁锹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听著
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我才体会出阴阳永隔的惨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儿,一任狂风卷著我
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脚下徘徊低鸣。我的心像铅块般沉重,像红麻般凌乱,一种麻
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却又干又涩,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泪,我还是不流
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泪了!躺在那黑暗狭窄的洞穴里,寂寞也
好,孤独也好,她一无所知!对这个世界,她有恨也好,有爱也好,都已经随风而逝了。我
咬紧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带,皮带上的铁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坟穴,
如萍,她是逃避还是报复?无论如何,她是已无所知,亦无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该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
了,在她活著的时候,我没有给过她友谊,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现在,她已经死了,
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默默的转过了身子,妈妈在流泪,
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妈妈。妈妈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我不敢接
触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还有对我的哀悼。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山,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空气沉重而凝肃。山下,车子还在等著我们,上了车,车子一直把我
们送到家门口。走下车后,妈妈先牵著蓓蓓走了进去。何书桓付了车钱,望著车子开走了。
我说:
    “进去吧!”何书桓没有动,他凝视著我,眼光奇异而特别。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
我,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我回望著他,勉强的再吐出几个字:“不进去吗?”他用手
支在门上,定定的注视我,好久都没有说话。风大了,雨意正逐渐加重,天边是暗沉沉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依萍,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声,仰首望著乌云正迅速合拢的天边。我已经预感到他会
说什么,而紧张的在内心做著准备工作。“依萍,”他的声音低而沉重:“我们两个做了一
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依萍,”他带著几分颤栗,困难的说:“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从没有遭遇过
比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条生命!依萍,说实话,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会不顾一切
的来追求你。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的赔掉如萍一条命?这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是
我杀了如萍。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个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了。所以,我必
须逃避,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他凝视我,把一只手压在
我扶著墙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吗?”“是的。”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声的
说。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低低的,不胜凄楚的说:“依萍,我真爱你。”他的
话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计划是——”“我想年底去美国,如果手续来得及,办好手续就走。我告诉过
你,我已经申请到一份全年的奖学金。”
    “是的。”“依萍,你不会怪我?”
    “怪你?当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说。
    “你知道,依萍,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他痛苦的摇摇头。“你的脸总和如萍的脸一起
出现,我无法把你们分开来,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吗?依萍?在经过这
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们怎能再一起走入结婚礼堂?如萍会永远站在我们中间,使我不
能呼吸,不能欢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声。“这样做,我是不
得已……”
    “我了解。”“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
脸!眼睛里燃烧著痛苦的热情,嘴角上有著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
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你不需要请
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
吗?”
    他悲苦不胜的望著我。
    “也好,”我虚弱的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胧胧的凝
注在我的脸上。“依萍,”他试著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著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
在无声的喊著:“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
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
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等你回来的
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的家里来玩。”我说,声调出乎我意外的平静:“那时候,我可能已
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微笑了,牵动的嘴角像毕卡索的画,扭曲而僵硬。“我会
很高兴的接受你的招待,见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们在说些什么傻话?多滑稽!多无聊!我尝试著振作起来,严肃的望了
望他。
    “你大约什么时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换言之,是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
    “是的。”“我想,我不会去送你了,”我说:“我预祝你旅途顺利。”
    他望著我,一瞬间,他看来激动而惨痛,他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掉
开了头,他松掉我的手,轻声的说了句:“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没有什么再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谢谢你已经帮过的许多
忙,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份真情,并祝福你以后幸福!”我的语气像个演员在念台词。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眼眶红了。“我永不会忘记你!”他眨动著充满著泪的眼
睛:“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会有那一天吗?”我祈望的问。
    “或者。”他说。“有时候,时间会冲淡不快的记忆,会愈合一些伤口,是吗?”“或
者。”他说。我凝视他,凄苦的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不太少的钞票,递给我说:“你
们会需要用钱……”
    “不!”我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的负欠,也没有金钱的负欠,我们好好的分手,我
不能再接受你的钱!”
    “你马上要用钱,你父亲一定要送医院……”
    “这些,我自己会安排的!”
    “依萍,别固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请你成全我剩余的自尊心!”我说。
    “好吧!”他收回了钱。“假如你有所需要,请给我一个信,我会尽力帮忙,我走之
后,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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