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43章


“病了,”我说:
“今天我把他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望著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陆家的浓眉
大眼!
    “医生说是心脏病再带上血压高。”
    “很严重吗?”“我想——是的。”他的眼帘垂下了几秒钟,然后又迅速的抬了起来,
继续望著我问:“这屋子里别的人呢?如萍呢?阿兰呢?”
    我痉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说:
    “阿兰走了。”“如萍呢?”“如萍——”我凝视著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
“死了。”“你说什么?”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复而机械化的说:“她用爸爸的手枪打死了自己,我和书桓把她葬在
六张犁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唇扭曲,眼光狞恶,低低的从喉咙里爆出了三个字:“你撒
谎!”“我没有,”我摇摇头,紧张使我的背脊发凉。“那是真的,她自杀了,用爸爸的枪
自杀了。”
    他紧紧的盯著我,那眼光使人联想到电影中吃人部落发现了闯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
凉意加深了,下意识的抓紧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尔豪盯了我起码
有一世纪那么长久,我知道,他开始明白我说的是事实了。他的眉毛纠结,眼光灼灼逼人,
凶恶而狰狞,这神情我似乎看过——对了,这就是爸爸鞭打我时的样子——尔豪竟那样像爸
爸!终于,他从齿缝中迸出了几句话语,语气森冷阴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
连杀一只小蚂蚁都不敢,却杀了她自己!依萍,她对你做过什么坏事?你一定要置她于死
地?”
    他向我迫近了两步,我也本能的退后了两步,他的手握紧了拳,对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太过分了,依萍,你使人忍无可忍,如萍泉下有知,应该帮我杀了你!我杀掉你给
如萍还了债吧!”
    我站著不动了,静静的望著他,如果他要杀我,我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事后他也可以逍
遥法外,因为这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见证。我只有等著他动手,不做逃命的企图,由
于他正堵在房门口,我是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对我冲过来了,我努力维持身体平
衡,屹立不动,他的眼睛发红,里面喷著火——野人部落吃人时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
前的衣服,其实,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拥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摸索
著我的脖子,似乎企图勒死我。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求生的本能使我心头颤栗,天生
的傲骨却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著我的,我们相对注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手始终没
有加重压力,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转开了头,喃喃的说:
    “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著
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
虚弱。他那绷紧著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
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
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低的问:“他
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烟雨朦朦40/46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
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
房子卖掉。”“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
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发胀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
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
我确确实实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卖掉也好,以后不会
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著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
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著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
怪不著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著,好一会儿,他轻轻
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
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同学家里。我
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著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
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
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他点了点头,写
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
东西给他,说:“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著东西,提著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著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著痛楚说。
    “为什么?”“如萍。”我轻轻的说。
    他望望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
影子消失,反身关上房门,把背靠在门上,对著满园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
    整理东西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总算就绪了,一部分东西,像落地电唱收音机等就都
以贱价卖给了电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运往了我那狭窄的家中,锁上了那两扇红漆大门,
取下了“陆寓”的金色牌子,贴上一张“吉屋廉售”的红纸条,纸条上标明了接洽处。站在
门口,我对著这两扇红门,怅然伫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个家,这么快就四分五裂了,这
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又如何发生的呢?是由于我吗?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
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
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
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
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发生过血案,拚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
只得勉勉强强的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
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著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
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
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著那矮小狭窄而简
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这天,我提著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
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痿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
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发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
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依萍!”“嗯?”我应了一声。“坐过来一点。”我坐到他的
床沿上,他紧紧的盯著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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