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养成手册

94 完结章 端午(7)


    我露出做招聘专员给人面试时的标准客套型笑容,扶着李暮阳的手下了车,笑道:“我月初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似乎恍惚记得你,可又想不起来。”说完,又假模假样地叹道:“自从二月间我病了一场之后,过去的事情都记不分明了,不过隐约觉得我年幼时应该是与你见过许多次的。”
    这是百分百骗人的。只不过,要是没和他见过,他上次怎么就能认出我来,还一副怀念的样子。只怪他当初表现的太明显,让我有机会瞎编罢了。
    果然,陆定文脸上显出我意料之中的惊讶的神色,随即变为哀伤,最后归于平静。
    不给他细细考虑的机会,我又说:“这一次,我请你过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府中人虽多,但我和少爷却只信得你一个。我知你不是贪图一己荣华之人,因此,这关系着李家兴衰的事情可就交给你了,还望你能够帮我们这个忙才好。”
    他本还在郁结,但听我话说到后来,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终于正色答道:“无论小姐记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我陆定文都不会忘记,当年我家孤儿寡母都是受了老爷夫人接济才得以渡过难关的。无论何事,只要小姐开口吩咐,我一定照做!”
    我方才虽不知他家与陆家的种种渊源,但既然他上次不顾可能丢掉饭碗、受到惩处的危险,都要来向我报信,自然不会大嘴巴将我托他做的事情说出去,更别提叛变革命了。况且,即便真是事有万一,只要推说是为了从大姑娘那借钱来度过盗墓一事带来的财政危机就好。此时又听他如此表态,心里更是觉得没有什么顾虑。于是细细将他要做的事情、大姑娘夫家的地址、以及求助时用来装可怜的言辞全都嘱咐过了,末了,生怕他忘了什么,又取了早先准备好的信件交给他带去。
    计议已定,几人又略谈了些闲话,在林间散了散步。看时间差不多了,便直接驾车回家。按照李暮阳的意思,让我翻译过来就是,反正老太太也没那个精力来追究我们今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没必要真去寺中装样子。
    说起来,我越来越觉得,这人他不敬神佛的程度在古代也基本可以算作令人发指了,怎么当初就那么顺畅地接受了我这假陆红叶借尸还魂的故事呢?
    回程途中,我也拿这话问过李暮阳,可他唯一笑而已。而刚一到家,橙子就迎上来,一副有要事禀报的样子,让我也忘了继续向他追问。
    “少爷、少奶奶,方才三少奶奶来了,说是有些事情。听说你们不在家,便说,若回来了,方便的话就去她那一趟,或者差人去请她过来。”橙子一边转达,一边好奇地偷偷打量我和李暮阳。
    这丫头要是放到现代绝对有做娱记的资质。
    “知道了。”我又转向李暮阳,问道,“如何?少爷可有空闲与我同去三嫂那边略坐一坐?”
    他不答话,想了想之后吩咐橙子:“你去请三少奶奶过来吧。就说我与四少奶奶出去奔忙了大半天,此时累了,劳烦她走动一趟。”
    橙子恭敬答应了,麻利地快步出门。
    “啧,这孩子,怎么就不见她这么乖巧有礼地对我呢?”我看着她背影,小声嘟囔。
    李暮阳拉了仍在胡思乱想的我进屋,一面笑道:“你当初把她惯成这样,现在倒还有脸来抱怨了?”
    “我惯她怎么了?我告诉你啊,要是在我原来所在的地方,这么大的孩子正应该在父母跟前受着娇纵呢。你都这么支使人家了,还不好好安抚下,你得多没良心啊!这要是你自家妹妹,你可还会说这种话?”我最近发现我有个特长,每当李暮阳说一两句话,我总能絮叨出许多来挤兑他。
    待我终于唠叨结束,他无奈叹道:“行了,我知道论伶牙俐齿,谁也比不过你。不过,你既知道支使人之后得着力安抚,怎么从不见你对我好些?”
    我又做出要咬人的架势:“我哪里对你……”本想说哪里对他不好了。可话到最后,终究还是说不出。仔细想想,我对这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处。相反的,他最初受我误解、忍我唾骂,却从未动过不利于我的念头,后来虽说是为了让我帮忙,却也是事事护着我,如今更是一直迁就我。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我亏欠了他似的。
    使劲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脑海。我不禁苦笑,亏欠别人的感觉真是别扭,说话都没底气。
    或许猜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阳淡淡笑道:“不必在意,方才只是玩笑话。”半晌,又低声说:“其实过去种种,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么……过去种种,不知他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心情不由一阵黯然,但还是强打精神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别再埋怨我好坏不分是非不明吃里爬外啊!”
    “我哪敢埋怨你。”他依旧是熟悉的淡然笑容。
    可自从那日不经意间撞破了他的伪装,真切见到了他一贯掩藏好的忧虑和愁绪之后,我每次看到他的笑,心里都觉得沉重。
    好在,还来不及再想下去,敲门声就打断了我的思绪。
    橙子引三少奶奶进屋后,去沏了茶,随后便识时务地下去了,只留我们三人在房中谈话。
    “今日我与红叶外出许久,我担忧她劳累,这才麻烦三嫂跑这一趟。三嫂急着找我们,可是有什么事情?”李暮阳首先开口。
    三少奶奶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还是毫不遮掩地答道:“四弟不知可曾听说了,我前些日子为了老太太寿辰的事情,向弟妹借了些银两准备寿礼。本来应该等几个月攒齐了一起还来,但我总觉得欠了人家的东西,这心里难以安生。”
    我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又是一震。又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手中小绣袋中取了些碎银,又笑道:“置办寿礼还剩了些,这月已过了大半,我的月钱也还余了许多,于是想着先还些。四弟和弟妹可别笑我小家子气就好。”
    三少奶奶祝玉莲是一般的农家女儿,若非赶着三少爷病重要找个新娘子冲喜,怕是她怎么也嫁不到李家来。可这对于一般贫苦人家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的嫁入豪门,对祝玉莲而言,却只是凄凉命运的开始罢了。
    难为她生得漂亮、人又爽朗大方,却嫁过来仅两个多月就死了丈夫,只落得青年守寡,独守空房的下场,还常因出身受些闲气。
    我看着那些碎银,心中有些酸涩。又见李暮阳露出微妙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已抚上了其中一角银子。
    “这银子……”我赶紧开口,生怕李暮阳说出不识时务的话来,反而让本就处处觉得低了人家一等的三少奶奶再觉得我们也小看了她。
    然而,李暮阳低低沉沉的声音却盖过了我的:“既三嫂有这份心,这银子我们就收下了。剩下那些,看什么时间有闲钱再说就好,不必着急。钱借给三嫂,无论多少,我们心里都安稳。”
    我松了口气,看向李暮阳。他却只淡淡瞥我一眼,神色中带着些责备。我略诧异,随即明白过来这人是在怨我仍不信他呢。我自觉理亏,于是收了银子,表面上仍与三少奶奶谈笑,暗地里却时不时扯一下李暮阳的衣袖给他递几个谄媚眼神。
    大约看出了我们之间气氛有些诡异,三少奶奶又随便闲话了些家常之后,就起身告辞了。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在李家这众多女眷中,最喜欢的就是三少奶奶。此时虽不得不送她离开好处理其他问题,但心里还是盼着日后能有机会与她好好聊聊的。
    只可惜,有些时候,“日后”这个借口是最愚蠢、最不可靠的。
    五十 休书
    以后几日,异常的平静。
    或许生活本该如此,只是前些日子波折不断,让我在面对这终于缓慢下来的生活节奏时,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前些日子,我一怒之下向老太太辞去了掌家的差使。虽然日后这事可能会有转机,但想想,现在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依赖那种身份才能做成的事情,索性也就乐得清闲,整日在橙子的陪同下在院中散步聊天。而李暮阳近日也常常不在家中。我想,大概还是在打探刘老爷的动向吧。
    临近十一月的一天,这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不知为何,我反倒有种兴奋的感觉。
    我勾起嘴角,心里雀跃不已。橙子却依然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少奶奶!您有没有在听啊。这可是大事!您看呐,当初少爷对林姨奶奶那么好,现在终于也受不了了。我方才听南院的下人们说,林姨奶奶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哎呀!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边说着,橙子还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
    “死丫头!”我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你怎么不学些好的?小小年纪就跟长舌妇似的。难道人家林姨奶奶倒霉了,咱们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看她鼓起脸颊,显出不满的样子,我又笑道:“得,既然你想知道,咱们就去凑凑热闹。”
    其实不用去凑着热闹,用脚趾都能想到,李暮阳大概是在找茬要把林彤弄出去呢。不过,上次听大夫说,林彤现在体质不佳,很容易流产。可别弄不好,反倒出了一尸两命的事情,那就真是作孽了。
    边想着种种可能,我边带着橙子抄近路到了南院。
    推门前,说实话,我还真觉得有点别扭。毕竟上次在这里闹了一场,现在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进去,这实在需要比较厚的脸皮。不过好在,这恰好也算我的特长之一。
    我换了招牌式虚伪正室笑脸,边推门边冲着屋里隐约传来啜泣声的方向问道:“怎么了这是?谁惹林姨奶奶不快呢?难道不知道林姨奶奶现在怀了身孕、受不得气么!”
    大约知道我此来的用意,李暮阳很快找了个台阶下,先抽身离去了。临走还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说,这什么人呐!烂摊子都交给我是不是?
    仔细看看,林彤半卧在床上,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带着泪痕,一双眼睛红肿的跟核桃似的,气都快喘不匀了,手里却还紧紧捏着皱皱的一张纸。
    这场景我熟啊。前几天,李暮阳想给我写休书的时候不就这样么。不过看来,林彤没那个魄力把拿到手的休书撕掉就是了。
    我继续挤出个笑容,坐在床边叹道:“我前几日在你这吵嚷了一番,虽也是因为受了委屈,但想想,你我也都是无故被牵连之人,何况你毕竟还怀了孩子,我终究还是对当日所为觉得不安心,生怕你伤心动了胎气。可一直又不好意思来和妹妹你赔罪,今天好容易下了决心过来,不想竟撞见这个场面。妹妹究竟是怎么了?”
    听我一问,林彤那本来快止了的泪刷的一下又出来了。半天方呜咽道:“少爷他……他不要我了,他说……”
    “妹妹别哭!”我截了她的话头。我还真不想听李暮阳找的由头。于是,拍拍她的手,笑道:“男人嘛,气头上也好,心血来潮也好,难免说些重话,办些让自己后悔之事。妹妹难道不记得那天少爷怎么对我的?现在还不是没事人一样。要说啊,就是妹妹你自己想不开,非往牛角尖里钻。”看她抬了头,欲言又止,我又笑:“快别哭了。万一真气伤了身子,动了胎气的话,别说少爷可真要生气了,到时,就连老太太也得动怒呢。”
    可能稍微得到了些安慰,林彤抽泣得轻了一些。但仍下意识地用手抓紧那张纸,过了会,下定决心似的松开,可转眼,又紧紧握住。这样反复了几次之后,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但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妹妹拿着的是什么呢?都被揉得皱成这样了。”
    林彤一下子僵住。半天,缓缓松开手,展开了那张沾满了泪迹的纸张,给我递过来。
    果然不出所料,标准的古代版离婚协议书。
    我假装诧异地看向林彤。她凄然一笑:“少爷是真的不要我了。你说,我过去究竟是争个什么劲呢……李家从老太太到下人,没几个看我顺眼的。我总以为,只要有少爷对我好,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现在……”她转了头,也茫然正视着我,漂亮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又自嘲地勾起嘴角:“你说,我要是最初就不和你抢,最初就讨老太太的喜欢,是不是今日还能留下?即便他不要我了,至少我还能留在这个家里远远看着他……”话到末尾,只余呜咽之声。
    看她这样子,我有些不忍,但转念,却仍觉得这丫头也是死心眼到了极点。人家就算始乱终弃也好朝秦暮楚也好,毕竟也不会和自己的孩子有仇!林彤怎么脑子就不转个弯想想,要真想休了她,怎么也要忍到孩子出生吧?
    但再想想,李暮阳似乎也不是能留下这么大疏漏的人。于是又装着关心,问道:“我虽不知少爷与你究竟起了什么争执,但毕竟你现在怀的可是李家的骨血,他总不至于让你们母子无依的。或许今日只是气头上……”
    “不是的。”林彤打断了我的话,哽咽道:“少爷说了,他已受够了我的任性骄纵,不想再见我,但念在旧情,会给我安排个去处,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只不过……”说到此处,她哽咽得愈发厉害,几乎语不成句:“只不过……这孩子,将来不能……留在我身边……”言罢,林彤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哭起来,声音悲戚绝望。
    我也不由叹了一声。即便知道李暮阳是为了林彤考虑才说出这些话来骗她的,可我仍觉得心里不舒服,或许是勾起了我前些天的记忆的缘故吧。
    我抚上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妹妹别哭了,此事依我看,未必就没有转机了。可你在这样哭下去,若是腹中孩子有个什么闪失,怕是我也帮不了你了。”
    这话果然有用。林彤以溺水之人攀着唯一一块浮木的力气猛的抓住我的手臂,眼中仍带着泪,却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我。
    我不自觉的咳了一声。这人在绝处逢生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潜能,真是不能小觑啊。
    “依我看呐,少爷他未必就是对你无心了。”我装出知心姐姐的样子,微笑道:“你无论才貌,都是一等的女子,所欠缺之处无外乎就是贤淑柔顺。今日少爷气头上虽给你写了休书,但未必就真对你断了念想。何况,你毕竟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等他冷静一下,消了气,大概也就不忍让你们真的母子分离了。”
    林彤怔怔看了我片刻,语气带着些微渺的希望,轻声追问:“按姐姐这么说,真的还有转机不成……可这……”她又垂头,目光落在那封休书之上。
    我笑道:“事到如今,我不帮你的话,你这事大约就没有转机。就凭这点,你可愿意信我一次,安下心来听我安排?”
    她虽有不解之色,但仍点了点头,颇有些病急乱投医之势。
    “既然如此,你便顺着少爷的心思,先收了这封休书搬出去。”我不理她惊诧,挥了挥手,继续说下去,“你可记得当初我屋里的清竹她们?”
    她脸色微变,答道:“记得。”
    我微笑:“妹妹不必如惊弓之鸟一般。那两个丫头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当天只不过是怕我受人冤枉,所以才把罪责担了下来的。真正做那事的,恐怕还是另有其人。”
    见林彤神色缓和了,我又继续说:“我会求少爷,将你暂时安排到她们那边。想来,她们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的。日后,你便安心调养,我自会慢慢劝说少爷,让他回心转意。待到孩子出世,正好也就借了这个机会尽释前嫌接你回来,如何?”
    她依旧垂着头,想了片刻,终于幽幽答道:“事已至此,姐姐又这样说,我除了信也没别的法子。只不过,当初我与姐姐向来不睦,此时也难免有些忐忑……”
    啧,谁说这孩子好糊弄来着。明明纠缠起来也甚是麻烦。
    不过,虽然暗自抱怨,我依旧不动声色,笑着从腕上褪下了一直戴着的玉镯递给她,笑道:“这镯子我本以为是申家送来的礼,可后来看少爷的意思,倒像是咱们家原本的贵重东西了。老太太和少爷既看重这东西,我本不该随意送人的,只是,今日为解你心疑,就暂且放在你这里,待你回府之日再还给我如何?”
    林彤接了镯子,默默看了许久,忽然迟疑着开口:“姐姐,这……这镯子我似乎听少爷说过,说是……”
    “得,你不必告诉我。”我笑着止了她的话,“你要说了这东西是什么珍贵物件的话,兴许我就舍不得了。”边说,便帮她戴在腕上,又笑道:“待到你回来了,再一起把这镯子的来历告诉我就好。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只记着养好身体就行了。切记切记,这孩子要有什么万一,我就是磨破了嘴皮子,老太太和少爷都不会回心转意了。”
    说完,回头看看天也不早了,我起了身:“行了,我这就回去了。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才是。”
    “姐姐!”我刚要出门,林彤突然唤我。
    她扶着床沿下了地,欠身对我施了礼,低低叹道:“我虽仍心有不甘,不愿见少爷对其他人好……但今日之事,我却终究还是要谢谢姐姐了……”
    我没回答,只对她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其实,也怪不得她。即便受着礼法规矩制约,古代的女人怕是也少有发自内心愿意与人分享丈夫的。只可惜,她的性情实在不适合与李暮阳那样的人厮守一辈子。不过,这倒也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
    眼下,别说一辈子,就连过几天的事情,都难以看清了。
    五十一 骤雨
    一晃眼,送走林彤已经七八天了。据说,最近刘老爷那边已没了什么动作,又听说失窃的玉器只剩了一件尚流落在外,我一时也有些疑惑,拿不准这事究竟会是个如何走向。
    我低叹,向手心呵了口气。
    现在正是农历十一月初的阴冷天气。
    这几日里,老天爷连最后的一点伪装都撕掉了,连午后都少有晴朗和暖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间或飘几点碎雪。
    我如往日一般遣了橙子去外院问有没有姓陆的家丁伙计回来,此时自己正在院中坐着无聊望天。
    细小的雪花从暗淡的灰白色天空中坠下来,落在面前小桌上。用指尖微微靠近,很快便染了暖意,融成了水点,浸入石桌。
    一阵冷飕飕的风打着旋掠过,我不由紧了紧衣领,搓着手站起来。
    正要回屋,橙子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入我的视野中。
    “怎么了?!”我急忙过去扶住她,回身关了门。
    “不好了!少奶奶,不好了!”她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发抖。
    我心中一凛,压了声音问:“有什么事?静下心来快说!”
    “大门那边好多衙役,都往这边过来了!”橙子已带了哭腔,“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怎么办呐!”
    我脑中如同惊雷炸开,一动不动地站着,觉得手脚逐渐变得冰凉。这事终于还是来了,只不过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突然,毫无预兆。
    不过,与其煎熬着等待结果,还不如直接面对了反而会好些。
    而到了此时,再回想我当初任性说出的话、做过的事,却也没有什么后悔之处。大概是因为死过一次了吧,所以即便再面对如此突变也不会太过慌乱了。我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安慰自己面前还未必是绝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可能的。
    待心跳略和缓了一些,我开口嘱咐橙子:“别怕,这是李家的事,应该连累不到你们。若真出了事,你就去外面找你竹姐姐她们。”我给橙子说完地址便闭了嘴。开了口才发现,我的声音实在没有想象中那么镇定,调子已经偏高,有些神经质的感觉。
    “少奶奶……”橙子扯了我的衣角,依旧发着抖,眼圈也红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使劲咽了口口水,这才问道:“老太太和少爷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没有见到。”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听到嘈杂声已经逼近,于是强作镇定,沉下声音吩咐橙子去取了我的私房钱收好,无论见到、听到什么都不要冲动。
    见她照做了,我也理了衣服,自己去重开了院门,扶门而立。为首的一名衙役或者捕头似的中年男人见我直视他们,似乎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沉下脸令左右上前。
    走在路上,前后都是“敌军”,我自嘲,现在真可谓四面楚歌。不过,出乎意料的,连同我在内的女眷们只是被带到了大门附近的一间小院子里,暂时并没有被刻薄对待。
    我克制着一阵阵涌上的紧张和恶心,尽量镇定地环视四周。这间院子正中是一口井,旁边散乱着几只空木桶。老太太正躺在距井边不远的树下的躺椅上,郑太太和三姑娘在两旁为她揉着胸口顺气;二少奶奶则惊骇得几乎要晕过去,由三少奶奶扶着勉强站立,即便是离着老远,也能看出她抖得厉害;而三少奶奶虽然脸色惨白,但神色中愤怒却似乎远远多于仓惶。
    然而,无心再仔细观察她们,此时我心里满满的唯有一个念头——李暮阳并不在此处。
    他今日是在家中的,该是逃不脱,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将一家子人弃之不顾。我一圈圈环顾,又不停透过大敞着的院门向外张望。
    到了此时,我当然明白,无论见不见得到他都已无法改变眼下局势。可现在,心中却仍如同一百只猫一起挠着一样焦躁难受,几乎连安静地站一会都快要做不到。
    风依旧冷得厉害,但我此时却觉得手心里、后背上全是汗。
    终于,外面微微又起了些骚动。我抬眼正看到那熟悉而挺拔的身影隔着几名衙役官兵从容向大门过去。
    至少要问问他对以后有没有什么预测、安排,问他我的坚持是不是错了,还有日后的堂审可有应对之法……我总以为已做了人力能及之事,可当这一天真的倒来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未曾来得及安排。在这突然而至的转折面前,莫非真的只能把命运全都交给一个未知么!
    我心中有许多话想要问,可喉咙却如同哽住,一个单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他被三五衙役押解着渐渐走远。
    然而,就在迈出大门之前,他停住了脚步,轻轻回头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的面容依旧如以往一般平静,不见惊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甚至觉得,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嘴角浮现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只因这一个笑容,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澄明平静了下来。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以外,我松开一直紧紧攥着、几乎僵硬的双手,深深吸了口气,走回院中,在老太太身边蹲下。
    “老太太,”我压低声音,尽量舒缓了语气,“少爷曾说过,盛极必衰乃是世间万物的常理。李家至今富贵已有数十载,如今遭难也算作世事因果循环。但即便有盛衰更迭,李家毕竟不曾为那穷凶极恶的歹毒之事,因此,即便此次是上天降下的劫数,日后也终会平安渡过。还请老太太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囿于一时荣辱才是。”
    这前半句话的确是李暮阳说过的,只不过后面半段却是我自己的安慰之辞。
    老太太依旧抚胸重重喘息着,但却略睁了眼,含泪看我许久,终于叹道:“李家终究还是在我手中败落,暮阳他又……唉!我如何有面目去见李家先祖啊!”言罢,又长叹一声,眼中浑浊老泪缓缓滚落。
    我正要开口安慰,却听身后杂乱声响,随后是三少奶奶的怒斥和一声男人的短促惨叫。
    “三嫂?!”我心里一惊,赶紧起身回头。
    只见三少奶奶已比方才退后了几步,一只木桶似乎刚被踢到,正骨碌碌从她脚边滚过。若说初时三少奶奶面上怒色还仅仅是隐约可见,现在则是尽显无疑。而她怒视的,则是五六步之遥的一名衙役。那人脸色铁青,弯腰捂着下腹,想是不曾防备,被三少奶奶踢中了。
    我还未弄清事态,旁边几名衙役已变了脸色,正要上前。
    “站住!”三少奶奶厉声斥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过来!”
    我一愣,见她已又退了两步,脚边就是石砌的井台。她伸手大力从腰上扯下一枚玉饰,作势要砸碎在井台之上。以我的角度虽看不清这挂饰究竟如何,但看那几人的表情,大约也能猜到它价值不菲,大约那正是方才那被踢了一脚的那衙役所想掠去之物。
    不过一块玉罢了,如何能为了它而身犯险境?!我正打算劝住三少奶奶,却听她冷笑一声,不顾面前几人各式反应,劈手将那玉质挂件掷下。伴着玉石相击的脆响,挂件四分五裂,大半在撞井台上又弹起,落入井中,而剩余两三块则散落于井台和旁边地上。
    “玉莲!”这次响起的是老太太的声音,朝夕之间竟已苍老许多。
    三少奶奶依旧是凛然神色,弯身一块块拾起散落的碎玉,握在手心。碎片边缘锋利,渐渐有鲜血沿着她指间滴落,可她却如同好无知觉。
    “老太太,”三少奶奶微侧了身,向老太太的方向行了晚辈的大礼,随即又仰头敛色道,“我自知出身低微,能加入李家已是高攀。然而,此种小事却从未萦于我心,更不曾因此自怨自艾,否则我便愧对了三少爷待我一片真心了。”
    _提到早已故去的三少爷时,祝玉莲的神色间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柔,又继续说道:“虽然自我嫁入李家到三少爷……不过两三个月罢了,但两心相知本不在时日长短。我本愿为他守节一世,只可惜今日遇到这事。”她垂目凝视手中染了血的碎玉,微微勾起嘴角:“这是当初三少爷给我的定情之物,他临走时也念念不忘要我好生留存。我又如何能让此物落于那些鼠辈手中!今日大不过玉碎罢了,也算不负他与我一场真心实意!”
    言罢,她将那几片碎玉紧紧贴向心口之处,抬眼轻蔑环视方才觊觎那玉饰的几人,然后猛然转身。
    “三嫂!”
    我心知不好,大喊一声就要冲过去拉住她。然而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她用力挥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站定再去拉她之时,她已跨上井台,纵身跃了下去,只有一片衣袂从我指尖滑过。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将视线茫然转向已是空空落落的井台,觉得力气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一时间,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无力。枉我高看了自己许久,其实不过如同滴水微尘一般,丝毫没有左右命运的能力,终究只能眼看着这尺寸之距隔断生死。
    若说当初,我对大少奶奶毫无感情,对她的死自然没有太多感触。可如今,眼看着喜爱的人的生命刹那间就在眼前消逝,我只觉胸口一阵阵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想哭却流不下泪。
    如果我当初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是不是就会有另外的结局了……
    还是说,这样对于三少奶奶来说,已是最好……
    我呆呆看着那群衙役手忙脚乱地试图从井中救人,可时间点点滴滴流逝,却毫无结果。到了此时,就算是华佗在世,也该无力回天了吧。
    “罢了。”我听见自己干哑飘忽的声音,“不必再救。她死得其所。我们不会追究此事。”
    几名衙役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终于如释重负般的停了手,又从院子一侧搬来几块沉重石板覆在井上。我也摇摇晃晃地回了身,看向后面众人。
    李家的人,现在真是所剩无几了。她们都是我在这个世上的朝夕相对的人,今日之后,我究竟还要亲眼见证谁的离去呢?或者,下一个就是我自己……
    五十二 前尘(1)
    被押入阴暗湿冷的女牢之时,按照当朝惯例,身上一切值钱首饰衣物都被没收,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一式一样的囚服和一根粗糙木簪。
    “红叶呐!”我尚在恍惚之中,忽然听得老太太唤我。
    我侧了头看她,喉咙仍痛,加上神思倦怠,不想开口。
    老太太也未在意,只自执了我的手,问道:“丫头,你那镯子放在何处了?”
    我虽心中难受的紧,但却还没傻掉。此时听了这种问题自然是觉得奇怪的。于是勉强打起精神回问:“老太太怎么想起问那个?”
    她长叹道:“红叶啊,咱们家世代是做玉器生意的。你可知何种玉料最为名贵?”
    我摇头。一方面是不知答案,另一方面也是不解为何此时老太太还有心思与我打这哑谜。
    “玉质最好的,当属籽玉。而其中,有一种墨玉籽料极为名贵。这籽玉通常块度很小,然而,近百年前,李家老太爷尚在年少之时,竟辗转得到一块硕大的上等墨玉籽料,后来经了许多波折之后,请当时最好的匠人将此玉雕琢为一只玉镯及一件香囊。老太爷自留了那件香囊,而玉镯即是他送给太夫人的定情之物。自从那一代起,李家便渐渐显富,而这两样东西也代代传下来,几可算作家传的宝贝了。”
    老太太说到此,兀自停住,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半天方有说道:“若是过去,这东西我是万万不会给你的。可自你二月病了一场之后,行事为人与以往大有不同。我这些年就觉得李家颓势渐现,而这些晚辈媳妇竟没有一个能担得起家业的,更觉忧心忡忡。可喜你病后虽性情急躁了许多,但也还算有分寸,加之暮阳又是外和内刚的性子,你与他恰好能够相互扶持。虽然你们尚且年轻、未经多少世事,但假以时日,该是能撑起这个家的。若如此,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我听着老太太的叙述,下意识摸向左腕,手中却没有熟悉的温润触感,这才猛然惊醒。
    “如此说来,那……”
    “你要问那香囊的话,自然是在暮阳手中。他虽有三位兄长,但论心志坚忍却都不及他。只是如今……却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了……”
    老太太这话说得含糊。那不知能否保全的,究竟是香囊还是……已不得而知。我心中一阵酸涩,不由叹了口气,向后靠上了散着霉味的冰冷墙壁。
    “红叶,”老太太却明显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又继续说道,“命你掌家的前一天,我已与暮阳谈过,那林彤虽然年轻漂亮,但终究不是担得起风雨的人。待我闭眼之后,李家所能倚靠的,在内仅有你陆红叶一人。暮阳他虽偏爱林彤,但也并非不明事理,当日也应了我。往后,若是还有机会重见天日,李家可就交给你们二人了!”言毕,又握了我的手低叹:“红叶啊,我知你不会与过去抱着一样心念,可却还是盼你别再冲动行事,往后与暮阳好好相处、举案齐眉才是……”
    老太太说话时,本来其他几人都沉默不语,此时却也都靠过来哽咽着轻声安慰。
    我这才明白,或许有许多事情,我以为瞒得很好,却始终还是逃不过老太太的眼睛。而她一直以来对我的宠爱不过是出于那一份信任罢了。
    我的手本被老太太握着,现在又加上了太太、三姑娘和二少奶奶。
    到了这一瞬间,感受着每个人手上本是冰冷却又似乎温暖的温度,我终于发自内心地觉得,无论过去我是谁、有着怎样的生活,此时,即便只是为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我以后,只是陆红叶罢了。
    家人,其实并不是指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而是期待、爱护和无条件相信你的人。而于我,便是李家这些人,以及远在百里以外的陆夫人。
    虽然到此时为止,已经有许多无奈悲哀之事,但即便为了这些期待和关心,我也不该放任自己消沉下去。
    理了心情,我抬了头对几人笑了笑:“请老太太和各位放心,待到此事查明、咱们重见天日的时候,我必将倾尽所能以不负所托。而今日之事,虽然突然,少爷却也猜到了些,也做了些粗略安排,老太太、太太还有二嫂、妹妹,请千万忍耐,相信此事终会有转机。”
    虽说此事是否告知众人,结果都不会改变,但事已至此,再瞒着的话,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我低头向老太太告了罪,又将李暮阳当日所做推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又叹道:“虽然少爷早已预料到这一场风波,但却终究还是未想到事情来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他前些日子一直想让我避出去,可我却觉得外面奔波打点之人,有了林姨奶奶和清竹她们几人,该是够了,而我……这事一来多少算是因我处事不够圆滑而起,二来,我倒也还有些奢望升堂之日能巧言说动那县太爷一些……”
    三姑娘本来沉默了许久,听到此处,却带着些怯怯的表情开了口:“四嫂,大嫂的事情也不是你的错。那事若传出去,她也是难免律法严惩,届时不光是她,整个刘家也都得受了牵连。只是没有想到,当初留了几分善意,没有将此事知会刘老爷,到现在反而埋下了祸患。”
    我有些诧异地看她。
    家中众人都只知三姑娘性情羞怯腼腆,平日很少言语,常常整日在房中刺绣或于书斋中读写,但今日听她这番话却并不像是一味柔顺、毫无见地的大家闺秀。
    我还未开口,又听老太太叹道:“正是。此事若说起来,我的责任倒多于红叶了。红叶不知那刘素婵胆怯懦弱,我却是知道的,当日便该料到她会受不住而羞愧自尽。可如今,即便真说明白了是谁的错,恐怕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可有什么转机才是。”
    不愧是老太太,虽然当初急怒之下几乎病倒,可一旦镇静下来就仍是我们这群人中的顶梁柱。我正要点头,但回味老太太那句话时,却体会到了一丝微妙含义。她说我不知大少奶奶的性子,究竟是指我“失忆”,还是……
    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沉重的牢狱大门开启之声。随即便是牢头几近谄媚的一番“请小心脚下”之类的嘱咐伴着脚步声慢慢靠近。
    女牢本来就少有犯人,此时无论是官员还是探监之人,恐怕都有不小可能是与我们有关。我回头看看老太太和三姑娘,她们也是一脸严肃。
    渐渐的,人影出现在牢狱栏杆之外。一名狱卒打扮的人手捧油灯向前踏了一步。借着昏黄微弱的灯光,勉强看清另一人。他身材高大,约摸五十岁上下,但鬓发已如霜雪尽染,眉间竖纹如刀刻般,为一张算得上相貌堂堂的脸孔添了几分戾气。那人看向我们的眼神充满恨意,我想,或许他就是那刘老爷吧。
    果然,老太太长长稳稳地吸了口气,沉声缓慢开口:“亲家老爷,许久不见了。可惜此次地方不对,我这老婆子没什么东西招待你了。”
    刘老爷本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此时听了这样言语,脸色微变,似乎恨意又添了些。他眯了眼,阴冷的目光从我们每一人脸上扫过,半天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这人哑巴了的时候,他终于咬着牙挤出几句:“不必高兴的太早!当今圣上自是心怀仁德,可就算你们这些无用妇人逃得了一命,我也让你们李家断了后!让你们也尝尝我受过的罪!”言罢,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摇曳的模糊光线很快不见了,伴着牢门再次关闭,我们所在的女牢又陷入了寂静。
    我吐出胸中浊气,又靠回墙上。
    我虽向来并不太在意那些施加心理压力的言辞,此时却也不得不担忧。方才那老家伙的意思分明是要对李暮阳下手了。即便是现代,也有些无良警察刑讯逼供,何况是在这个时代。虽然不知此时刑罚与我所听说过的那些朝代有何异同,但想来是不会温和太多的。这刘老爷自己儿子疯癫死去,就只凭一己推测便想着让人家也受这同样苦痛,居心不可谓不歹毒。
    不过……
    他刚刚说“圣上仁德”是什么意思?而且看他的神色,并不全是报复得逞的快意,反而恨意与不甘更多几分。如此看来,这事情搞不好还大有蹊跷。
    “老……”
    “老太太!”我正要询问,可刚说一个字,就被郑太太几人的呼喊打断了。我赶紧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侧身定神一看才发现,老太太此时又按了胸口喘息起来。
    若我前阵子心痛的毛病纯属灵异 事/件,此时老太太可绝对是急怒攻心了,刘老爷可真知道拿什么来刺激老太太最有效。
    我不敢懈怠,赶紧和众人一起扶她躺下,一边让人空出些地方保持空气流动。我这人不通医理,自然也记不住什么心脏病的处理方式,于是也略退开了几步,只留三姑娘一人在前,按着惯用的法子给老太太掐人中、做些心脏按摩之类的。
    如此折腾了半天,老太太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喘息似乎也轻些了。但这时,我却不敢在贸然提起刚才的问题,生怕再引起什么严重后果。
    五十三 前尘(2)
    又过了阵,老太太似乎昏沉睡了过去。牢房内没人说话,只余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偶尔夹着一两声二少奶奶小声的啜泣。
    我叹了口气,借着壁上唯一一只透气孔窗射进来的暗淡日光环视周围几人。
    我对今日之事早有准备,所以虽然受了打击,却也还能控制得住情绪。而其他几人则不然。二少奶奶虽不至于与大少奶奶一般怯懦,但毕竟自幼未历过什么惊慌突变,此时没有晕过去已经是万幸;而郑太太,虽然也是脸色惨白,不过好歹岁数大了许多,表现还算比二少奶奶更沉稳一些。两人不知此时在想什么,都低着头,隐约可以发觉她们肩膀微有颤抖。
    再看三姑娘时,我却吃了一惊。
    她此时也直视着我,依旧是往日柔柔弱弱的样子,但眼神却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坚定。我不自觉略微扬起嘴角,恐怕李家这些女孩中,倒是这个貌似羞怯的三姑娘骨子里与李暮阳最像。说不定,日后之事她还能帮得上些忙。
    但一想到此处,我心里突然又一阵黯然。
    若是三少奶奶还在的话,对李家脱离目前的困境,大约也该是有许多好处的吧。
    我轻轻起了身,走到三姑娘身边的角落处重又抱膝坐下,见她也转了视线又看向我,我笑了笑,极小声地问道:“霏儿,你怕么?”
    她略低了头,半垂了眼帘,双手弄着衣带,声音轻柔:“既已如此,怕也是没用的。何况方才刘老爷似有几分气恼之色,想来此事也未必就毫无转圜余地了。”语音似落未落之时,又幽幽叹了一声:“只可惜,三嫂她却再无心力等下去了……”
    我心下更加惊诧。这三姑娘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她这几句话句句切中要害关节。
    “你说三嫂……这是为何?”大家都知道我“失忆”了,想必现在问些过去事情,也应该不会犯什么大忌。何况,此事本也在我心中拧成了结,不说出来便总是憋闷哀痛,连其他正事也几乎无心思考了。
    李霏戚然一笑,轻缓答道:“四嫂有所不知,我几位兄长年少时大多都在学里,或者随父亲学习生意上的事情。只有三哥哥因为自幼体弱、常年卧病在家,所以兄长中,我与三哥最为亲厚。前些年,大哥二哥遭遇船难,三哥哥悲痛之下病情日重,因此老太太和父亲商议后才定了这冲喜之事。”
    我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婚姻制度,只知道父母去世之后似乎子女要守丁忧三载,而若是平辈人,大概不必计较这些。或者是三少爷当年真是病情沉重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了?
    正习惯性地胡思乱想着,又听李霏继续说:“虽然李家富有,但又有哪个过得去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万一青年守寡,便是害了女儿一辈子。因此,寻了一两月,才终于定下了人选。只好在,三嫂为人爽利,又无心机,虽是冲喜嫁进李家,但见了三哥久病之下心思倦怠,便一门心思地开解他,每日陪他谈笑。我那时常去串门,也爱听三嫂讲那些乡野趣事。而三哥的身体,或许也是因此,竟然一天天见了好。他本来就性情和善,此时更对三嫂好得很,两人……”
    三姑娘低低叹了一声,停了下来。
    我几乎能够想像到三少奶奶言笑时的眉眼神态,除去了这些年点滴积累下的无奈和压抑,那时该是非常生动而快乐的吧。再加上性情温和的三少爷,两人在这个婚姻如同买彩票一般的时代,或许也能算做天作之合了。只可惜……
    想到此处,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李暮阳最后对我现出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心中一下子揪起。
    真是不吉利的联想!我暗啐了自己一口。
    赶紧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想起曾听说过在那之后不久,三少爷似乎又得了场急病,竟在四五日内就去了。于是又接着问道:“既如此,三嫂可是因三哥早逝而……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天知道我怎么在这种时候突然八卦本性发作,没完没了的追问。不过,总觉得如果不说些什么,这阴暗牢房中的窒闷感就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李霏依旧是低垂眉目的样子,淡淡叹道:“四嫂自是不知道,三哥刚走不久,三嫂的家人便隔三差五来哭骂,怨李家坑害了三嫂一生,非要三嫂改嫁不可。”
    “什么!”我一惊之下,声音不由提了起来。
    按祝玉莲的性子,既与三少爷有情,自然不会顺了旁人心意改嫁。而她家人当初为了聘礼银钱便送女儿来冲喜,此时又做出那小人姿态……想必她此后也为了这事多受了不少李家上下的白眼吧。
    亲人、爱人、朋友,她几乎都丧失殆尽,也难怪心灰意冷了。
    我自嘲笑笑,枉我当初还觉得自己来此后,与他人之间亲缘淡薄,现在想来,谁没有些难捱的苦痛,我经历的那些事又算什么大不了的!
    “四嫂?”或许是见我表情阴晴不定,李霏又柔柔询问。
    “没什么。”我静了静心,再次开口,此次询问的却是正事,“你觉得那刘老爷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她偏头看我,抿唇略想了想,低声道:“四嫂可是在意那句‘圣上仁德’?这丫头真是不错。和聪明人说话,让人心里甚是舒坦畅快。
    我点头:“正是。我觉着,刘老爷大半的恼意似乎不是为了今日见面之后的事情,而是专为那一句话所指的事情罢了。只可惜我是个笨人,参不透他言语中的意思。”
    虽是陈述句,但我却特意挑了末尾语音,斜眼看李霏的神态。果然,她也明白原委,便自语般地将心中所想前后串联着说出来。想必郑太太和二少奶奶是绝不会想到李霏是在给我这对此朝规矩了解甚少的还魂之人做讲解呢。
    “本朝开国算来已有二百余年,因前朝昏君暴吏致使民不聊生,本朝自太祖起,均以宽厚养民、农商并兴为施政之法,到今日,国家富庶,听说即便边境小镇也常有繁华市集、百姓安乐。我猜测,或许刘老爷所指的仁德二字便与此有关。”
    “哦?”我细想李霏所言,心里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却一时又说不清楚。于是,索性站起来在牢房中来回踱步。
    我曾听谁说过,站着的时候精神比较容易集中,这话果然不假!在我来回晃了三四圈之后,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划过脑海。我赶紧回到李霏身旁,蹲下身子小声问:“你刚刚说本朝是农商并兴?”这事可是与中国古代史上的记载大有不同的。
    李霏点点头,也同样小声答道:“正是如此。最初,太祖皇帝仍是如前朝一样以农为国家之本,但开朝四十余年后,国内再无饥馑,于是采纳诸大臣的联名上书,农工并举,以商辅之。后世百余年来,因与他国贸易频繁,许多城镇因此繁华起来,因此,无论朝野都早收了前朝那轻视商贾的心思。”
    “既然如此,你说,那刘老爷所指的是否可能会是此事……”我抬眼看到老太太似乎醒了,于是赶紧附在三姑娘李霏耳边快速说了几句。
    她垂首沉吟片刻,浅笑答道:“四嫂说的有理。”但随即神色又转为黯淡:“只是,现在却不能只凭猜测,万一错了,咱们另谋退路可就难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挑眉笑道:“没事,现在只愿刘老爷能再来一次,看看能不能套出话来。不过,就算他不来,也早晚有机会确认此事。”
    “这……”李霏似乎猜到了我所想之事,面上隐隐有不忍之色,终于还是叹道:“此事便劳烦四嫂了。”
    正当我们这边唧唧咕咕的告一段落了,另一旁老太太也恰好喘匀了气,叫我们过去。
    无外乎又是些闲话罢了。但我看老太太的神色哀痛,想来大约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红叶,”老太太咳了两声,握了我的手问道,“那林彤现在可还好?当初……”
    回握住老太太冰凉干枯的手指,我微笑答道:“老太太不需担心,她自有人照料。少爷当初既安排她离开李家,自然也是为了保住李家的骨血。”
    老太太仰头叹了一声:“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
    我也在心里叹气,但表面却还是笑意不减:“老太太怎么尽往那不好处去想呢?虽说刘老爷说了那些话,但未必也就真能得逞了。少爷当初执意不将此事告诉您,就是怕您急怒之下伤了身子,您今日听了那刘老头的一句话便忧心成这样,岂不是白费了少爷的一片心意,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我话音未落,二少奶奶又压着声音抽噎了一声。李霏循声看过去,大概是发现郑太太已在安抚二少奶奶了,于是又转回头,轻声附和我的话:“四嫂说的是。刘老爷想要报复李家已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了,可却等到此时才动手,想来也是为了安排伪证做那陷害之事。既然这样,也就正显出了他不敢肆意胡来。若咱们家抵死不认罪,或能一样样驳了他们的证据,也不愁没有转机。”
    说完,李霏转头与我交换了眼神。
    我们心里都知道,若是方才的猜测属实,至少这些女眷们的罪责该不是十分大的。再加上上下打点,应该能够免于责罚。只不过,这事暂时还是不要对老太太提起比较好。
    “老太太,太太,”我垂了眼,趁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追问我与李霏所谈之事,又说道:“少爷当初没有将这事告知大家,除了方才所说的缘故,也是为了真到今日这种境遇时,大家能够自然做出无辜之色,别让人觉得咱们有意隐瞒什么,反倒像是有罪了。可如今,我倒另有些想法,升堂之前若能确定了便是最好,大概能有些转机也说不定。”
    老太太不知我与李霏的谈话,因此虽有疑惑,但也想不到点子上去。正要询问,便听得牢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听起来似乎有三人左右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过来。
    五十四 自讨苦吃
    听得前来送饭的牢头的脚步声,我这才发觉,竟已折腾了大半天了。再看背后透气窗孔中泻下的昏暗天光,想来此时已是傍晚。
    那牢头带着两人,全是戒备的样子。自己开了牢门将饭食置入,一双眼睛却如身后二人一样警戒扫视我们这群人犯。我不由觉得十分好笑,就看她们那孔武有力母夜叉的样子,我们这边人数就算再翻上一倍,也未必就打得过了。
    那几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待她们走后,我取了饭菜过来,按辈分挨个奉上。不过,说实话,此时摆这个谱真是没趣极了。不过是几个早已冷掉的玉米面馒头,几口咸菜,一大碗水罢了,硬邦邦凉嗖嗖的,只好在没有什么异味罢了。
    老太太一辈子恐怕都没吃过如此饭食,只略掰了一小块馒头,勉强咽了几口。郑太太与二少奶奶也很快放了手中食物,垂头抹起泪来。我边自我催眠多吃粗粮有益健康,边用眼角余光瞄了李霏一眼,果然,她虽也是头一次吃这样的东西,但还是如平时一样优雅平静地慢慢嚼着这餐冷食。我不由莞尔,当初在省亲途中,我对那客栈的伙食挑三拣四的时候,李暮阳也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现在看来,这兄妹两人某些地方还真是相像得很。
    “四嫂,怎么了?”
    李霏柔柔怯怯的语音忽然传进我的耳朵。我回过神来,见她拿着小半个馒头,正盯着我,一脸疑惑。
    我脸上一热,赶紧收了嘴角的笑意,用些寻常话敷衍过去。完了完了!我怎么年纪越大脑子越不够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偏想起这些没用的事情。
    但是,虽这样自嘲,心里却又难免泛起一丝不安。此时,不知道李暮阳怎么样了。我们现在处境尚且如此,再想想,那刘老爷既下了大力气勾结县令,想必更不会让他好过了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最后一点昏暗的日光也已经消失了。
    入夜,这原本就潮湿寒凉的牢房更透出刺骨的寒意。
    我轻叹了口气,望向牢房一角的一大堆散发霉味的稻草和几床破烂絮被,胃里隐隐翻江倒海起来。我可真是恨死我自己在餐具、被褥方面的洁癖了,可恨归恨,我还是不忍心把那种脏兮兮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裹。要知道,李暮阳生病时,让他盖了会我的被子都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不对,我怎么又想起他了。阴魂不散呐这人!
    我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翻来覆去就这点事,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和自己过不去似的飞快扯了一条半灰半黑的破被子过来,又狠了狠心,把它搭在膝上,可还是尽量仰头不看它,更不去呼吸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潮湿霉烂气味。
    都说人的行为是受环境影响的,这话太有道理了。
    自从我大义凛然地屈服于现实之后,其他几位李家女眷也都先后认了命。
    其实,说起来,习惯了之后,倒也不觉得牢中有多阴暗,似乎连那些发霉的味道都渐渐淡了,只有每晚入夜后的寒意每一天都更重一点,让人难以忍受。
    进了牢房之后,我就已不大清楚具体时辰,但估摸着是入狱后第五天的午后,那几名身强体壮的女子监狱狱警同志突然神色诡异地来巡视了一圈,随后,牢狱大门附近便有压低了的谈话声隐约传来。其中一人的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略有些苍老的声线,里面掩不住丝丝恨意。
    我下意识地与李霏对视一眼。
    得,看来事情有些麻烦了。那刘老头大概也意识到了当初他所说的话有所不妥,因此现在只在外面向狱卒打探消息,自己却并不进来了。事到如此,便不能指望从他那里套话。而那几名狱卒,我曾试图搭话,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加上过了这几天,县令他们整理核实抄家所得这一程序,怕是也该要结束了,这信息的确认也随之显得愈发紧迫起来。若是这样的话……
    看来,我还真是倒霉的命啊!
    罢了,我就舍身取义一次好了,毕竟此事也与我自身利益相关。
    主意已定,我便安心等着晚饭时间的到来。
    来送饭的依旧是前几日的熟面孔,只不过改成了两人。一人面目平板,脸型方正,看起来毫无女子的柔美,另一人则要好看许多,可高耸的颧骨和上挑的眼角无不隐隐透着些狠厉之色。
    我与过去一般走上前去,但却并未端起那些粗瓷碗盘,只是随手抓了两只硬邦邦的馒头,冷笑道:“天天拿这种喂猪都嫌硬的东西来给谁吃!你们这些下作女人也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今日我们李家受了冤屈,难道明儿个就不能昭雪了?到时,你们也不怕遭了报应!”
    “红叶!”
    老太太喝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却并不在意,看那两名狱卒强压了怒色,转身要走,我赶紧把手中的馒头掰成两三半,透过牢狱栏杆向她们背上掷过去。又骂:“你们连人话都听不懂了么!还不赶紧换了饭菜过来!”
    方才我骂她们“下作”的时候,两个女人看起来便已动了气。也是,衙役狱卒这些工种在古代似乎不太受人待见,见我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一个劲没完没了,这俩人真是怒发冲冠呐。
    “都什么德行了,还嘴硬!”其中一个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再敢不守规矩,受了皮肉之苦可别怪我!”
    “呸!”我继续冷笑,“我还真不信你敢对我怎样!李家在此地家业兴旺,难道还怕了你们这种下九流的蠢女人不成!”
    我话音未落,那高颧骨的女狱卒便恨恨哼了一声,从牙缝挤出一声:“好!好!我倒是要看看你的嘴还能硬到几时!”说着,便来开牢门。
    “四嫂!”在众人一片杂乱声音中,李霏的嗓音突然挑了起来,“四嫂还不赶紧说点好话,何必和这种人计较!最后还不是苦了自己!”
    “让我向这种下作女人低头?我倒宁可死了!况且,我才不信她敢……”最后半句,我没能说出来。大约是我口口声声的“下作”“下九流”之类的字眼实在犯了忌讳,那狱卒一进牢房,便劈手来打我的耳光。
    我虽有准备,可还是低估了愤怒劳动妇女的实力,几乎被她手上的力气带了一个跟头。最终撞在墙上,半边肩膀痛得厉害。
    赶明儿,这医药费我得全数讨回来!
    边暗暗下着决心,我一边仍不停口地回骂。争执了一会,旁边几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劝架拉扯或许实在给那一心发泄的狱卒带来了许多困扰。于是,我倒也没再挨上几下,便被押到了审讯室进行私下交流。
    这样也好,避开众人才能免的日后那刘老头起疑心。只不过,除了李霏以外,恐怕要让其他人担心了。
    一阵剧烈的撕痛中断了我不合时宜的神游。
    我咬着牙,尽量踮起脚尖。
    古代的刑讯逼供可真是狠呐!我现在双手拇指被绑在一起,向上吊在大概是房梁一类的地方,脚尖勉强能够到地面,手指上一阵阵筋肉撕裂似的疼痛袭来。
    但此时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我盯着那正从墙壁上取一挂鞭子的高颧骨的狱卒,心里默默认定了目标。这种暴躁易怒的家伙最方便套话了,而且事后估计也不会猜测我的意图。
    思量间,那人已取了鞭子在手,威吓似的凌空甩了两下。我听着那疾厉风声,心里仍难免一沉,但还是假装出死鸭子嘴硬的样子,骂道:“蠢女人!你要是有点脑子就赶紧放我下来!日后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计较!不然……”
    话到末尾,再也说不出来。这鞭子抽在身上是真疼啊!我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丢人地嚎出来几声。
    但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又不是为了讨打才来的。
    “哼!我让你嘴硬!让你不知道规矩!”每抽一鞭子,那刻薄女人都不忘讥讽一句。
    我被双手向上吊着,因此,想要低头看看身上伤口时,便觉得扯着疼得更厉害,只能仰头硬撑。恰又逢得只有脚尖沾地,这每一鞭子下来,只觉得整个人都随着那力道转上半圈,拉扯得拇指几乎要脱节了似的难受。
    直到被抽了十几鞭子之后,也许痛极了,反倒感觉不出最初的那种让人无法忍耐的剧烈疼痛。我深深吸了口气,拼劲力气嘶声骂道:“混账女人!你何敢如此对我!难道你不知道当今皇上……”
    “皇上”二字一出,那执鞭的狱卒行动忽然顿了一下。我精神一振,果然,这事她们是知道的。
    我顾不上冷汗直往眼睛里淌,赶紧喘匀了气,继续说道:“皇上仁政爱民,如何能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呸!”那狱卒冷笑着啐了一口,“莫须有?没有我也打到你认了有罪为止!”
    说着,手上鞭子又招呼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此说来,刘老爷那句“圣上仁德”并不是指封建社会常有的大赦天下。
    经历了方才的停顿之后,不知是那阴狠的女人更加卖力了,还是这回落鞭之处正是重叠在原有的伤口之上,一时间,我竟痛得没办法仔细思考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口中也泛起一丝腥甜味道。
    不行,这样下去真要被打晕了,可事情原委还没有弄清楚。这罪我可不能白受了!可即便想问,也得有个方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做到这点实在不容易。
    不知忍了多久,就在耳边的讥讽谩骂声和鞭子破风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的时候,我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京中受到牵连的玉器行都已重兴了,难道还能单单为难李家不成!若我们有个好歹,你倒看看知府大人怎么向上面交代!”
    我嘶声喊完,便再没力气开口。
    我自知这段话乍一听起来似乎毫无逻辑,但我也同样相信,这些狱卒该是能够明白的。
    京中许多玉器行都在不经意间收到了赃物,因此受到牵连关门大吉,甚至也被衙门问过话。这是我曾听李暮阳提到过的。若刘老爷执意陷害李家,所需的不仅仅是“收赃”这一事,还要证明李家明知是赃物却还收了,因此才会需要买通内贼。
    但反过来说,既有了那句“圣上仁德”,搞不好便是指皇帝为了稳定民心避免玉器行业的萧条,而赦了不知者的罪过。如此一来,我们这些出于深宅、理应不知外事的女眷,自然也属于要被从轻定罪的那一类人。
    果然,听到这句话,那狱卒手中的鞭子立刻停了。我没有力气抬头看她,但依然能感觉到她狐疑的目光。看来是让我蒙对了。
    正因如此,刘老爷当初才一边愤恨无法对我们如何,一边又立誓要将李暮阳置于死地。
    我垂着头,但却不自觉的勾起嘴角。这就是所谓的仁德么,因为顾忌经济衰退、民心动荡,所以慈悲地取消了连坐、族诛?
    真是让人觉得讽刺的时代。取消了本不应该做的事情,竟要被世人称颂!
    五十五 林彤
    那顿鞭子说狠也够狠,可要说不狠呢,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总之,我像二级残废一样被架回牢房之后,就只能保持右侧卧的姿势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垫子上,时不时的一阵撕痛传来,让我非常想嚎叫几声。但是,听李霏说,我身上大多都是些瘀伤,即便有流血之处,也都不很重,我也就没脸再装可怜让老太太她们为了我自做孽的这种事情担心,只得闷闷忍着。
    好在或许是得了心理安慰,知道伤势不重的缘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实在有些体力透支,所以没过多久便睡过去。
    与某人天生的伤口不爱愈合的倒霉体质不同,我从小就如同蚯蚓一样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这个特点似乎是随灵魂转移的一般,到了这边也没有改变。
    于是,第二天醒过来时我就觉得身上轻松了些。虽然背上仍如火燎一般,但这种痛其实和刮痧之后留下的疼痛差不了太多。我不由暗自怀疑,或许最初之时,那狱卒就因为怕出事而没用全力吧。
    “四嫂,好些了么?”我正在迷朦的发呆之际,李霏已到了我跟前,手中端着一碗水。
    见我不眨眼地盯着那粗瓷大碗,李霏笑了笑,柔声说:“我猜想四嫂醒来的时候大概会觉得口渴,所以午饭后,便求狱卒又倒了些水来。”
    午饭后?
    我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问道:“现在大概什么时辰了?”
    不起来不知道,一活动才发觉,前胸后背加腿上的鞭伤还是疼得厉害,我几乎一时忍不住掉下些眼泪来。我要完全收回说狱卒没卖力气的那句话!
    这可真是作孽啊!早知道这么疼,昨天就是死,我也不逞那个强去!
    我在心里把昨天那俩狱卒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一边接过碗,尽量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捧起,抿了几口水。
    正要重新躺下休息时,外边忽然又有脚步声。
    我心里诧异,看看李霏,她也是一脸茫然。现在未到晚饭时候,而狱卒也很少无故巡视,莫非此次又有什么奇怪事情了不成?我凝神听着,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分辨出混杂在熟悉的狱卒脚步声中的,还有另一人略轻的步子。
    不知是来提审的,还是有谁来探监了。
    “林姨……”李霏的惊讶的声音突然响起,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将话压了回去。稳了声音才又招呼道:“不曾想,竟是林彤姑娘来了。你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我躺的位置偏后,待到李霏语音落时,才看到走过来的人。月白襦裙,略施粉黛,更显得眉目如画。这人可不正是林彤么。但仔细看去,她的神色举止却又不像以往之时一般单纯任性。
    “你来做什么!”我再次撑起身,尽量忽略一阵阵传来的疼痛,沉声斥道,“你早已被休弃,此时来此处所为何事!难道是来看笑话的不成!”
    鬼才在乎林彤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她现在虽然已经是弃妇,但身份还是有些微妙,万一被抓住把柄也关了进来,那我可就对不起李家上下这么多人了。
    可谁知,她居然面色不改,只微微摆了摆手。我正在疑惑,却见旁边三两狱卒均已退下,只余她一人依旧站在牢房外面。
    奇怪了!数日不见,这林彤怎么突然成了幕后boss一样的人物?
    不过,敌不动我不动。既然她尚未有什么明显言语动作,我也不好妄自猜测她的来意,何况老太太都尚未开口说什么,我更是要安分点才是。
    “三姑娘,”林彤开了口,但说话的对象却不是我或者老太太,“你可还记得当初在二姑娘处说过的话么?”
    我知道林彤素来与二姑娘李霞亲厚,想必她们当初该是聊过许多私房话的。而这时既然提起,大概应是与现今李家境遇有关联之事。想到此处,我便也不插嘴,只默默向前倾了身子听她们的下文。
    李霏半垂了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你说的是半年前赏花回来时候的事情?”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猛的抬了头,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正是。”林彤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微笑,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当日之人或许能救李家于水火。”
    李霏神色更加不安,尽抛了往日羞怯温柔之态,几步冲上前去,透过栏杆缝隙抓住林彤的手,一遍遍重复:“不可!此事绝对不可!”
    我与其他几人虽完全不明所以,但也看得出眼下情势甚是紧张。想要询问,却又插不上话,只得凝神细听。
    李霏急急说了许多,可林彤却似毫不在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自顾自用手轻轻抚着尚未有明显隆起的腹部。
    这个动作,似乎是许多孕妇都会下意识做的。可今日她这一番行为言语,却让这一简单的动作显得莫名诡异。
    似乎想到了什么,李霏的背影一下子僵住。半天才颤声道:“你……莫非……”
    林彤终于抬了头,秋水般的眼中蕴着悲戚之意,还似有几分决绝。
    “我也不想再瞒什么。”她平缓而悲凉的声音在空寂的牢狱中流淌,“我才不在意什么身份、什么孩子,李家的存亡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就算都获了罪又能如何……”
    她又凄然一笑,眼中有泪光泛起:“我只想他一人好。他若平安就够了……你们想要恨我便去恨,我不在乎。只有他,即便他不要我,我却不能眼看他受苦。”
    “你傻啦你!”我心里觉得不好,于是装出生硬语气斥道,“少爷的为人如何,难道你不清楚?!今日你做了这等事情,他岂会有心思想什么原不原谅、恨不恨的!你这样分明就是让他自责罢了!”
    “姐姐。”她显然并不吃我这套,依旧是方才的语气,“到了今日,我却要谢谢你。无论你出于什么心思,都还是帮了他许多。”
    “我……”这孩子其实也不傻啊,今天这些话条理分明的很。
    林彤打断了我的话:“不必说什么。我虽谢你,却也恨你。时至今日,他只想着让我离开,却愿意和你一起面对这些祸事……”
    说到此处,她眼中泪水终于滑落,声音也急促起来:“为什么不是我!你根本看不到他的好处,而我对他……为什么今生最终能陪在他身边的却是你!”
    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了。
    “罢了,罢了……”或许也知道得不到答案,林彤轻轻拭了泪,面容又渐渐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只是想来通知你们,待到堂审之时,一口咬定是被冤枉的即可。”
    这丫头居然还真下定决心要走那步棋了……
    “林彤!”见她转身要走,我顾不得身上伤口还在疼痛,赶紧撑起了身子,踉跄几步上前,抓着栏杆冲她喊道,“你口口声声说爱着李暮阳,难道你就没想过今日你想要做的事情将给他如何打击么!”
    说实话,即便老太太和李霏多少都猜出我和最初的那个陆红叶有所不同,此时这般大声嚷出这种话来,也仍属不智之举。但现在情形却又由不得我继续装死下去。看林彤的架势,分明就是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了。
    听了我这话,林彤短暂的住了离去的脚步,半回了头:“与其任他慢慢忘了我,不如这样让他永远记得。”
    我怔住。
    同为女人,我可以理解她是以如何心境说出这番话的。既如此,无论是对错好坏,我都无权去指责评价了,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叹了一声,从胸中吐出一口郁气,回过神时,才觉得身上的伤痛又分明起来,恰好李霏发觉,扶了我慢慢挪回草垫子上,重又歇下。
    “霏儿。方才林彤所言赏花之日的事情,究竟是何事?”老太太刚才一直没怎么搭言,待我们重新安顿好了,这才开口。
    我将目光也转向李霏。她坐在我旁边,似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服下摆,一副犹豫神情。但抵不住老太太和众人连声催促,只得答道:“大约半年前,二姐约我和林彤去园子里赏花,之后又一同到了二姐的屋子聊了会天。我在一旁听她们隐约提起当年林彤寄身……之时的一些琐碎事情,那时仿佛是有个什么贵人也一直垂涎于林彤的美貌。”
    这些事,通过刚才她们之间那番言语,也基本可以判断出来。
    “那人是谁,你可知道?”老太太声音更加沉哑。
    李霏垂了眼,仍是小声回答:“梧州刺史。”
    “什么!”我吃了一惊。虽猜到那人必定非富即贵,但这个来头还是让人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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