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水浒满江红

第三十五章 张显只身挡铁骑 王佐独臂赴金营


    到了次日,宗弼命将铁浮屠藏在后队阵中,自己统中军,金弹子押左阵,文龙押右阵;命完木陀赤、完木陀泽二人领兵来至宋营讨战。军士报进大营。岳元帅哪知道铁浮屠到了,便问:“何人敢出马?”只见孟邦杰同着陶进、贾俊、董先、王义一同上来领令。元帅就分拨五千人马,命董先率领四将出战。孟邦杰等五人得令,带领人马出营。来到阵前,岳飞又命王贵,张显二人各带两千人在后接应。二将也得令去了。
    那董先性情急躁,使一柄月牙铲,大喝一声:“来将通名!”番将答道:“某乃大金国元帅完木陀赤、完木陀泽是也!奉四太子之命,前来擒捉岳飞。你是何人,可就是岳飞么?”董先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我元帅怎肯和你这样丑贼来交手。照我董爷爷的家伙罢!”当的一铲打去,完木陀赤舞动铁杆枪,架开月牙铲,回手分心就刺。战不得五六个回合,马打七八个照面,完木陀泽看见哥哥战不下董先,量起手中浑铁铛,飞马来助战。这里孟邦杰等四人见了,各举大刀一齐上前。七个人跑开战马,犹如走马灯一般,团团厮杀!你想这两员番将,怎敌得过五位将军,只得回马败走。完木陀赤且走且叫道:“宋将休得来赶,我有宝贝在此!”董先道:“随你什么宝贝,老爷们也不惧怕。”拍马赶来。
    话说完木陀赤、完木陀泽二人,引得董先等赶至营前,一声号炮响,两员番将左右分开,中间番营里拥出三千人马来。那马身上都披着生驼皮甲,马头上俱用铁钩铁环连锁着,每三十匹一排。马上军兵俱穿着生牛皮甲,脸上亦将牛皮做成假脸戴着,只露得两只眼睛。一排弓弩,一排长枪,共是一百排,直冲出来。五位将官虽勇,哪里能抵挡,只得后撤,却见金军左右阵各抄出四千拐子马。把五员将连那五千军土,严严实实一齐围住,王贵、张显二将大惊,各带人马冲阵,哪里冲的进?岳元帅中军帐得报大惊,忙带众将和两万精兵冲出,迎面但见王贵带兵溃败回来,岳飞问道:“几位将军救出没有?”王贵道:“番兵势大,末将几次冲阵,委实冲不进去。”岳飞大怒道:“他们不回来,你如何先回来?”吩咐左右砍了,旁边众将苦劝,岳飞道:“先随本帅救人。”众将和岳飞冲到那里但见烟尘涨天,但听包围圈中枪挑箭射,喊杀连天,不上一个时辰,可怜董先等五人并五千人马,尽丧于阵内,不过救出几个带伤的。张显一军冲入也不知下落。
    岳飞回帐叹道:“昔日林冲师兄嘱咐我与金人对阵要当心完颜宗弼和拐子马,多年来不曾见他使用,都是本帅大意之过。”又唤过王贵道:“今日确是拐子马难以破解,也是本帅疏忽之过,但为何张显不退,你却先退了?死罪免去,责罚军棍二十。”王贵唯唯服罪。正这时军士来报有张显亲兵败回,岳飞急忙唤入,但见那亲兵浑身伤痕,哭道:“张将军见金兵今日厉害,知道回不来,特严命小的一人回来报知主帅,就说张显去了,大哥和弟兄们保重。”岳飞听了,仰天大叫道:“你们都走了,我保重个什么?”便昏厥地上,众将大惊急忙扶起,又请皇甫军医诊治,此刻黄昏已过,岳云和众将都不用饭,守在帐外,大帐灯火通明,半个时辰后皇甫端出来道:“元帅无恙,列位将军不必惊慌。元帅是前两次中了毒箭,体质有损,今日又感伤阵亡将领,故此昏厥,这几日服下小可方子,切忌不可惊扰。三五日可望痊愈。”岳云和众将领诺。此刻牛皋也扶病出来,知道元帅昏迷。也不敢高声,出帐去和王贵抱头痛哭一场,大家一起祭奠众将不提。
    且说统制王佐见了今日情形,每日自在营中夜膳,一边吃酒一边想破金兵之策,这日听说元帅康复,心中却想:“我自归宋以来,未有尺寸之功,怎么想一个计策出来,上可报君恩,下可分元帅之忧,博一个名儿流传青史,方遂我的心怀。”又独一个吃了一会,猛然想道:“有了,有了。我曾看过《春秋》、《列国》时,有个‘要离断臂刺庆忌’一段故事。我何不也学他断了臂,潜进金营去?倘能近得兀术,拚得舍了此身刺死他,岂不是一件大功劳?”主意已定,又将酒来连吃了十来大杯。叫军士把皇甫军医请来,自己卸了甲,腰间拔出剑来,刷的一声,将右臂砍下,咬着牙关不喊出声。那军士和皇甫端进帐看了,吓得几乎惊倒在地,皇甫端道:“王将军何故如此?”王佐道:“我心中的冤苦之事,你等不知的。你等自在营中好生看守,请皇甫军医替我诊治便是,不必声张传与外人知道。且候我消息。”众军士答应,不敢作声。
    皇甫端赶忙将王佐伤口取药敷了,又用白布包扎。王佐笑道:“皇甫先生名不虚传,这么一会疼痛便轻了许多。我现在去见元帅不妨么?”皇甫端已经猜出几分,感叹含泪道:“元帅身体不妨了,王将军也要保重。”王佐谢了,把断下的臂,扯下一副旧战袍包好,藏在袖中。独自一人出了帐房,悄悄来至元帅后营,已是三更时分,对守营家将道:“王佐有机密军情,求见元帅。”家将见是王佐,就进帐报知。其时岳元帅因心绪不宁,尚未安寝。听得王佐来见,不知何事?就命请进来相见。家将应声:“晓得!”就出帐来请。王佐进得帐来,连忙跪下。岳元帅看见王佐面黄如蜡,鲜血满身,失惊问道:“贤弟为何这般光景?”王佐道:“哥哥不必惊慌!小弟多蒙哥哥恩重如山,无可报答。今见哥哥为着金兵久犯中原,日夜忧心,如今金兀术又如此猖獗。故此小弟效当年吴国要离先生的故事,已将右臂断下,送来见哥哥,要往番营行事,特来请令!”岳飞闻言下泪道。“贤弟!为兄的自有良策,可以破得金兵,贤弟何苦伤残此臂!速回本营,命医官调治。”王佐道:“大哥何出此言?王佐臂已砍断,就留本营,也是个废人,有何用处?若哥哥不容我去,情愿自刎在哥哥面前,以表弟之心迹。”岳元帅听了,不觉失声大哭道:“贤弟既然决意如此,可以放心前去!若有高低,一应家事,愚兄自当料理便了。”王佐辞了元帅,出了宋营,连夜往金营而来。词曰:
    山河破碎愁千万,拼余息把身残。功名富贵等闲看!长虹贯白日,秋风易水寒。
    调《临江仙》
    又诗曰:
    壮士满腔好热血,卖与庸人俱不识。一朝忽通知音客,倾心相送托明月。
    王佐到得金营,已是天明。站在营前等了一会,小番出营,便向前说道:“相烦通报,说宋将王佐有事来求见狼主。”小番转身进帐:“禀上狼主,有宋将王佐在营门外求见。”兀术道:“某家从不曾听见宋营有什么王佐,到此何干?”传令:“且唤他进来。”不多时,小番领了王佐进帐来跪下。兀术见他面色焦黄,衣襟血染,便问:“你是何人?来见某家有何言语?”王佐道:“小臣原本乃湖广洞庭湖杨幺之臣,官封东圣侯。只因奸臣献了地理图,被岳飞杀败,以至国破家亡,小臣无奈,只得随顺宋营。如今狼主大兵到此,又有殿下英雄无敌,诸将寒心。岳飞无计可胜,挂了‘免战牌’。昨夜聚集众将商议,小臣进言:‘且今中原残破,二帝蒙尘。康王宠信奸臣,忠良退位,天意可知。今金兵二百万,如同泰山压卵,谅难对敌。不如差人讲和,庶可保全。’不道岳飞不听好言,反说臣有二心卖国,将臣断去一臂,着臣来降金邦报信。说他即日要来擒捉狼主,杀到黄龙府,踏平金国。臣若不来时,即要再断一臂。因此特来哀告狼主。”说罢,便放声大哭,袖子里取出这断臂来,呈上兀术观看。兀术见了,好生不忍,连那些元帅、众平章俱各惨然。兀术怒道:“岳南蛮好生无礼!就把他杀了何妨。砍了他的臂,弄得死不死,活不活,还要叫他来投降报信,无非叫某家知他的厉害。”兀术就对王佐道:“某家封你做个‘苦人儿’之职。你为了某家断了此臂,受此痛苦,某家养你一世快活罢!”叫平章:“传吾号令各营中,‘苦人儿’到处为居,任他行走。违令者斩!”这一个令传下来,王佐大喜,心下想道:“不但无事,而且遂我心愿,这也是番奴死日近矣!”王佐连忙谢了恩。这里岳飞差人探听,金营不见有王佐首级号令,心中甚是挂念,那里放得下心。
    再说那王佐每日穿营入寨,那此小番俱要看他的断臂,所以倒还有要他去耍的。只有魏平生暗中奏报宗弼道:“那王佐来历不明,是不是苦肉计尚不得知,即使收了他,也不当让他营中乱走。”偏偏那宗弼这几日因大败岳飞,心中欢畅,又喝了酒,一时没顾上话合不合适,笑道:“那黄盖苦肉计也就挨四十军棍,先生可愿断一臂去做內间?岳飞向来重军心,这番兵败恼羞成怒如此残暴,我偏偏厚待此人,宋将们得知必和岳飞离心离德。”一番话噎得魏平生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旁边哈迷蚩也不好插话了。
    这日王佐来到文龙的营前,小番道:“‘苦人儿’那里来?”王佐道:“我要看看殿下的营寨。”小番道:“殿下到大营去了,不在这里,你进去不妨。”王佐进营来到帐前闲看,只见一个老妇人坐着。王佐上前叫声:“老奶奶,‘苦人儿’见礼了。”那妇人道:“将军少礼!”王佐听那妇人的声口却是中国人,便道:“老奶奶不象个外国人吓!”那妇人听了此言,触动心事,不觉悲伤起来,便说:“我是河间府人。”王佐道:“既是中国人,几时到外邦来的?”那妇人道:“我听得将军声音也是中原人声气。”王佐道:“‘苦人儿’是湖广人。”妇人道:“俱是同乡,说与你知道谅不妨事,只是不可泄漏!这殿下是吃我奶大的,他三岁方离中原。原是潞安州陆登老爷的公子,被狼主抢到此间,所以老身在此番邦一十三年了。”王佐听见此言,心中大喜,便说道:“奶奶放心,‘苦人儿’去了,停一日再来看奶奶罢!”随即出营。
    过了几日,王佐随了文龙马后回营。文龙回头看见了,便叫:“‘苦人儿’,你进来某家这里吃饭。”王佐领令,随着进营。文龙道:“你是中原人,那中原人有什么故事,讲两个与我听听。”王佐道:“有,有,有。讲个‘越鸟归南’的故事与殿下听!当年吴、越交兵,那越王将一个西施美女进与吴王。这西施带一只鹦鹉,教得诗词歌赋,件件皆能,如人一般。原是要引诱那吴王贪淫好色,荒废国政,以便取吴王的天下。那西施到了吴国,甚是宠爱。谁知那鹦鹉竟不肯说话。”陆文龙道:“这却为什么缘故?”王佐道:“后来吴王害了伍子胥,越王兴兵伐吴,无人抵敌,伯(喜否)逃遁,吴王身丧紫阳山。那西施仍旧归于越国,这鹦鹉依旧讲起话来。这叫做‘越鸟归南’的故事。这是说那禽鸟尚念本国家乡,岂有为了一个人,反不如鸟的意思。”文龙道:“不好!你再讲一个好的与我听。”王佐道:“我再讲一个‘骅骝向北’的故事罢。”陆文龙道:“什么叫做‘骅骝向北’?”王佐道:“这个故事却不远,就是这宋朝第二代君王,是太祖高皇帝之弟太宗之子真宗皇帝在位之时,朝中出了一个奸臣,名字叫做王钦若。其时有那杨家将俱是一门忠义之人,故此王钦若每每要害他,便哄骗真宗出猎打围,在驾前谎奏:‘中国坐骑俱是平常劣马,惟有萧邦天庆梁王坐的一匹宝驹,唤名为日月骕(马霜)马,这方是名马。只消主公传一道旨意下来,命杨元帅前去要此宝马来乘坐。’”陆文龙道:“那杨元帅他怎么要得他来?”王佐道:“那杨景守在雍州关上,他手下有一员勇将名叫孟良。他本是杀人放火为生的主儿,被杨元帅收伏在麾下。那孟良能说六国三川的番话,就扮做外国人,竟往萧邦,也亏他千方百计把那匹马骗回本国。”陆文龙道:“这个人好本事!”王佐道:“那匹骕(马霜)马送至京都,果然好马。只是一件,那马向北而嘶,一些草料也不肯吃,饿了七日,竟自死了。”陆文龙道:“好匹义马!”王佐道:“这就是‘骅骝向北’的故事。”王佐说毕道:“‘苦人儿’告辞了,另日再来看殿下。”殿下道:“闲着来讲讲。”王佐答应而去,不表。正是:为将不惟兵甲利,还须舌亦有锋芒。
    欲知后事如何,我等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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