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水浒满江红

第八章 战群贼双雄就义 述心怀孤臣表忠


    却说那完颜亮说道:“岳飞如果死在赴临安的路上,那宋国军民定然对大金恨之入骨,他们会传言大金战阵上打不过岳飞,却派刺客暗算,打着为岳飞报仇的旗号,我大金反而不好应付;如果岳飞在临安被宋主处死,宋国军民会把他们这位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届时宋国定然民心大乱,军心涣散,不要说岳飞旧部造反,就是不肯降服我大金的人也定然反宋,那时等他们自相残杀差不多了,我大金再派雄兵压境,定然一统中原!”
    那吴化凑过来笑道:“公子真是神机妙算,若如此,我等绝不能半路下手,反而等岳飞到了临安被抓,我等反而阻止人来劫牢,一定让他死于宋国刑场。”
    完颜亮笑道:“这便对了。”拍拍吴化的肩膀,这厮真个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完颜亮又哼了一声道:“我们给岳飞将军在朱仙镇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却敬他是一条英雄,只想令他回心转意,归顺北朝……你们宋国的皇帝,却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十二金牌召他回去还不够,还要赶尽杀绝,我大金再不胜还有天理吗?”
    只听吴化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姓岳的跟金国只是兵戎相交的仇敌,跟咱们朝廷的官儿可是势不两立的强仇。谁站得稳脚步,另一方就必定得倒下去……试想,咱们秦相爷怎会又怎能容得下岳将军!”
    完颜亮想了想,笑道:“宋国那么大,土地那么富庶,却容不下一个岳飞,难怪好汉都死绝了。没想到你还有些小聪明,局势捏拿得倒挺有准儿的。”
    吴化搔头笑道:“别的我不成,跟随秦相爷那么久,顺水转舵,看清局势,这点把握不是我吴化夸口,是有几分真本领的。”
    完颜亮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道:“岳飞已接令,专程寅夜赶返临安,待到了朝廷,秦桧要将他是杀是剐,都没问题,只要我大金一声令下,秦桧还不是唯命是从!却又何苦派你的人来截杀,又再三恳求我父王遣我来援手?”
    吴化以为女真人真的请示于他,他只图表现优良,可望升官发财,当下知无不告:“公子说的是……不过,京师之中,不少岳飞党羽,他们或劫狱,或请缨,总之会设法营救岳飞,尤其是韩世忠、刘琦这等不识抬举的家伙,说不定会联合起来,要是有什么异动,那就糟了,秦相爷不得不未雨绸缪,来个斩草除根,外加上先下手为强……”
    完颜亮道:“岳飞万里兼程,算是送死来了。你们南朝人,作战怕死,却诡计多端,岳飞这次可谓死了都不明不白。”
    原来宗弼接到秦桧求助密信,那完颜亮便自告奋勇前来。其时金国兵强势大,连骁勇善战的蒙古人,每年都要进贡女真族人,完颜亮旁边这位沉默寡言的蒙古人,便是蒙古勇士浩特雷。
    这时一阵风吹来,草动沙飞,庙里传来轻轻的一下声响,完颜亮立刻警觉,心中叫苦道:“刚才怎么没派人进庙看看,有些托大了。”吴化也立刻想到这点,对手下喝道:“进庙看看!”
    庙门后潜伏的张保、王横料躲避不开,索性主动踢开门各挥铁棒杀出,样子真似庙前两座金刚。吴化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张保喝道:“听说过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吧?就你们还想暗害岳帅?自己进了埋伏还不知?”王横也气呼呼骂道:“想谋害岳帅?先吃我三百铁棍再说!”说罢挥棒便打。那二三十个黑衣人,身形闪动,迅速摆起阵势,围着两人,吴化却怪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保王横,哈哈哈,既是如此,正好替我们先祭祭兵刃,快利一下!”说罢双方杀作一团。
    完颜亮开始真被张保吓一跳,以为中了埋伏,他虽年轻,却难得沉稳,细看一会对方只有两人,便明白不过是偶然相遇。围住张保王横的二三十人可都是金国一等一高手,两人也看出对方不好对付,索性拼命厮杀,杀的一个是一个,杀的两个是一双。只求挨得一阵是一阵,只要岳元帅到来,自然洞透奸党计划,以致狙击不成。
    但完颜亮等人焉看不出他俩的心思,完颜亮稍点了点头,吴化大声叱道:
    “吠!兀那两只疯狗,快快就擒!”他这时手上兵器已改作了狼牙棒,策马直驱,一棒砸下。
    张保将铁棒一架,哨地一声,星花四溅,张保只觉对方狼牙棒有一种奇异的阴劲,接下了这一棍,却使体力反激,极不舒服;吴化也觉得对方膂力奇大,硬接这一棍,震得虎口发麻,险些儿握不住兵刃。
    两人又各自大喝一声,吴化策马调首,又向他冲来,张保人在低处,却双目暴睁,横棍当胸,丝毫不让;两人如此棒来棍往,已来回冲刺了一十四次,交手十九招,都觉得势均力敌。
    张保吃亏在并无坐骑,所以难作主动冲击,而且又心有挂碍,一方面担心王横的战况,另一方面又挂念岳元帅的踪迹,所以一个疏神,吃了一棒,打在背上,打得他口吐鲜血,宽厚的背肌上,多了两行如鲨噬般的血洞。
    但张保虽受伤,而战气不衰,挥棒稳守,那边的王横,越战越勇,杀却对方一人,又伤一敌,但毕竟对方如此多人,终于被伤了三四处:他披发覆脸,咬发苦战,毫不退让。
    那边的张保,见情势紧急,心生一计,待吴化冲锋过来时,突地一滚,一棍横扫,居然及时打断了两只马腿,要知道以张保的功力与年岁,要使这一招,端的是十分危险,若一棍不及时击碎马腿,马蹄一旦踏下来,张保不死也得重伤,至于吴化若能及时勒缰,棒往下击,张保则更无幸理。但这一刹那间,张保及时做到了,他打断了马腿!那马悲鸣,蹶地翻落,吴化便被摔了下来。张保哪肯放过?一棍便捅了过去!吴化倒也机警,尤其是事关他自己的性命,反应自是快极,人未落地,便已翻滚开去!哧地一声,铁棍捅中吴化的背心!当的一声,原来吴化的背上有一块铁板,铁棍便捅在铁板之上,稍为挫了一挫,吴化仗赖了这一挡,翻滚而去,险险躲过了这一棍。
    只是铁棍上涌来的大力,撞凹了铁板,也撞中了背肌,他只觉喉头一甜,也呕出了一口血来。
    原来他背上,真的着有铁甲,这锁子甲一类的铁背心,是因他这人常常暗算狙杀别人,所以也惴惴不安,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暗算。他自恃武功高,敌人正面出手,尚可守架,而且他一生中,向不落单,恃着人多势众难有人杀得了他;但背后不长眼睛,若被人暗算,那可糟了。于是便特地制了一件铁甲来护背,这一下,便保全了他一条性命,他兀自惊魂未定时,张保叱道:“狗厮鸟!真的是龟免子!”挥舞铁棒,又攻上来,吴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恋战。
    王横那边,一条铁棍狠扫,又砸烂一人头来,此时他已负七八道伤,仍是酣战不休,反过来追打强敌,完颜亮策马旁观,不禁低声叹道:“若宋朝人人如是,别说我们不敢出兵伐宋,就算宋军渡河北伐我大金,我们也很难抵抗。”
    那蒙古人浩特雷听完颜亮如此说,便嘶吼了一声,音若兽嗥。完颜亮回首笑道:“你不服么?”蒙古人用手大力拍铁铃一般的胸瞠,嘶鸣不己,完颜亮道:“你想试试么?”那蒙古人大声嘶鸣,十分开心,不住点头,完颜亮微笑道:“好,你去吧。”
    那蒙古人呼地一个大翻身,到了张保处,一出手箍住了他。张保已可算是熊背虎腰,彪形大仅,但跟这蒙古人相比,还差了一截,蒙古人的摔跤,世所闻名,张保一旦被他拿住,铁棍便挥动不得。心中早骂个一千八百遍,这胡儿偏在此时捣乱,又力大无穷,挣脱不得。张保急中生智,忙把铁棍后插,铁棍刷的下去,恰好插中了浩特雷的足踝。浩特雷大叫一声,不由撒手,却刚在此刻,一黑衣人用枪刺在张保腹部,枪头透出后背,张保登时没了命。
    这时那边的王横在浴血苦战中,仍耳听八方,眼观四面,乍见兄弟身亡,怒急攻心,吃了一鞭一肘,挥扫铁棍,也伤了一人,便向蒙古人背后冲来。
    吴化站在浩特雷正对面,眼瞥及此,正想示警,却见完颜亮森沉地摇了摇首。吴化登时将喊到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原来完颜亮见浩特雷一上来,就制住了悍勇无比的张保,心中已然不快;又见张保反败为胜,心中倒有些希望他们拼个同归于尽。不然一个蒙古人,岂不是比自己金国的兵员,秦桧的部下都威风?
    众人见金国王爷如此,便都不再阻拦;王横认定这光头巨人一上来,兄长便遭横死,悲痛之余,再不讲究武林规矩,背后一棒,便已砸中蒙古人的左肩!浩特雷乍受重创,狂嚎一声,头昏眼花,一时未能恢复,忽听半空两把飞刀,飞投而来,分左右击中两人。两人中浩特雷被飞刀刺中咽喉,砰地一声,栽在地上,永远再也起不来了。王横也被飞刀刺中前胸,一声不吭跌倒在地。这时吴化等纷纷走了过来叫好,大吹猛捧王爷刀法。
    中间只有浩特雷死得不明不自,不知金王爷何故杀他,完颜亮这时却在别人赞美声中,心底里暗忖:宋人气数已尽,有的忠臣良将,都给昏君奸臣丧尽,不足畏也;倒是北边苦寒烁热之地,这些鞑靼人真个勇悍无比,而且声势日益壮大,不可不虑,此番回去,定要禀告宗弼王叔,要严防北疆。
    完颜亮想好,便示意部下检查现场,众人忽然发现张保竟还有口气在,在地上挣扎。吴化一声冷笑,向一名手下使了个颜色,那人提刀便向张保走去,那刀被月光照射的寒光闪闪。那人走到张保身前,举起刀正要砍下。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完颜亮等抬起头来,只见一白衣蒙面人坐在关帝庙正脊上,手按玉箫,正在吹奏。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似乎全身心意融入萧音,根本对下面这场死战不感兴趣。完颜亮和众人不知庙顶之人是敌是友,正要喝问,这时箫声连绵不断,却见刚才挥刀要砍张保的黑衣人,慢慢倒地而死。完颜亮又惊又怒,知道那人中了暗器,便摸出三口飞刀,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而那萧声竟无丝毫混乱停滞。众人惊诧中,完颜亮旁边一名黑衣人又倒地而死,完颜亮趁着火把光亮一看,那人脑门上竟插着一枚银针!
    完颜亮只吓得魂飞魄散,知道自己和部下与庙顶之人武功差得太远,再不走便是死路。急忙策马狂奔而去,吴化等也相随金王爷逃窜。随着众人马蹄声远去,那萧声也渐渐停散。白衣人从庙上跳下,走到张保面前,扶起他上半身说道:“张将军,我们是同路人,在下来晚了,你还有何话说?”张保听了,用尽最后一点气力道:“多谢好汉,请把我和王兄弟葬在这路旁,我俩生不能等到元帅,死也要阻止他会临安。”说罢头一歪,死了。白衣人想了想,拾起地上一把刀,在庙两旁树下掘坟两座,一座葬了张保,一座葬了王横。两人的铁棍插在坟前。再把坟后树木的树皮砍去,在露出的树干上分别刻上【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壮士赴死】【请君回头】字样。自己则回到关帝庙,纵上了房梁。
    大约一个时辰后,又有人声、马蹄声已近庙门,白衣人屏息静听庙外动静,
    这时已有人推开庙门,只听“依嘎”一声,门开了,一个武将打扮的人。这人虬髯满脸,但脸容也给头上军盔遮盖,故看不清楚。带着两名军官进来,绕到神像后面仔细搜查。又拿火把向上照看,幸好房梁粗大,挡住了白衣人全身。那武将对外喊道:“启禀元帅,庙中没有埋伏。”
    只见火光忽地照了进来。只见一人军戎打扮,从梁上看下去,那盔帽顶的澄铜,映着火光,耀眼眩目。人虽着军装,却有好一种文气!
    当中那人,一入庙门,立刻毕恭毕敬,对庙中神像,拜了三拜,叹口气,悲咽说:“关二爷义薄云天,护汉尽忠,张保王横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了。只是那张保我特意让他去外任总兵,那王横我调他冷艳山送信,如何都折在此处?真是所谓命数吗?”
    只听旁边那武官气呼呼说道:“大哥,我看那几具没掩埋的尸首有的是金人模样,想来他们在这里设伏害你。正遇到张保王横和他们拼命,又有好汉安葬了两位兄弟,提醒你不要再去临安。如今奸相当权,咱们去临安,岂不受死?死倒不打紧,但大丈夫焉能受辱!咱们回到朱仙镇,带兄弟们杀到汴梁去!要是皇帝反过来咬咱们的尾巴,咱们干脆袖手旁观,看要是咱家不打,韩老将军不打,刘、张不打,看秦桧、张俊他们能不能打!要不,赵构自己打去!”这人说得性起。
    岳飞忽低喝了一声:“张宪,不得无礼!”
    张宪“腾腾腾”退了三步。而这一喝声低沉,却有一种威势,令梁上白衣高手,也为之一震。只听张宪惶恐地道:“将军息怒,属下知罪,请处置。”
    岳飞默然了半晌,叹道:“这怪不得你,确是佞臣当途,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天子为大,圣恩如天,不可稍加冒渎。若人人如此,则礼法何在?规矩无存!败一家之礼,不成体统,丧一国之法,则祸亡无日矣!”
    张宪垂首道:“是。”
    岳飞踏前几步,端视神像,白衣人在上正图看个清楚,却因木梁遮挡,反而看不见,又怕稍动惊扰了岳将军,便屏息静聆,只听岳飞又道:“大家的活,不是没有道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话虽如此说,但国家多难,正是尊王攘夷之际,若作此忤行,恐怕正中了贼子所谋,坏了社稷,成了千古罪人哪。”
    那张宪忍不住又插口道:“金兀术命秦桧‘必杀飞’,杀的就是大哥您啊!‘必杀飞’才是他们的阴谋,就算咱们回去,也不必急在一时啊!”
    岳飞喝断道:“张宪!”张宪陡然住口,隔了半晌,岳飞才平静了音调,道:“一会咱们辛苦一趟,和家将们在附近买两口棺椁葬了张保王横,那几具尸首不论何人,你们先一并掩埋了吧。都出去吧,我要在这儿……”
    张宪答:“好。”怏怏然退了出去,只留下岳飞一人在庙里。
    白衣人在上,默默倾听。
    这时忽闻“噗”地一声,只见两只鞋跟,并齐踮企,原来岳飞跪在神像之前,只听他说:“关二爷,此刻家国多难,外有女真入侵,内有奸贼通敌,您护汉抗贼,义胆忠肝,这等局面,可要开开眼、发发威,保佑保佑,我岳鹏举实在山穷水尽,内外交煎了啊。”
    语音恳切,听得白衣人眼眶一热。不想一个戎马倥偬的大将军,竟在此时对神像这般泣诉。只听岳飞又道:“我这番去,大概难逃一死,秦桧要杀我而放心,皇上杀我而安心,金人杀我而甘心。我岳飞死不足惜,只是山河未复。宋人金人,本无分别,但女真一族,无故入侵,把我国百姓当做牛马随意杀戮欺凌,故我誓师杀敌,只是皇上怕我真个大捷时,接二帝还,他就皇位不保了,故甘心受秦桧之利用……唉。”
    隔了半晌,只听岳飞又道:“现今我只有几个愿望,求关爷庇佑。我一求家国安宁,天下太平,若下官能以一死,唤醒天下民心,逐佞臣,护法君,还我河山,直捣黄龙,吾将含笑于九泉也!”
    这时门外几声马嘶,马蹄声不安地踏响着。只听岳飞又道:“我的第二个愿望,系求秦桧奸贼,杀我一人便可,万勿连累军中兄弟,以及无辜百姓,和岳某家人!还有朱仙镇布阵,绝撤不得,一撤则前功尽弃,为此流血流汗的弟兄,都白白牺牲了!关二爷庇佑,求关二爷庇佑!”……
    这时,张宪在门口说道:“主帅,那几具尸首都埋了,我等是否上路?”岳飞说声好。
    只见他脸朝外,映着月光,出神了一会儿后,毅然自语道:“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去,否则国不为国,家何以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韩将军等,能力挽狂澜矣。今夜埋葬张保、王横者,也是关怀我岳某人的,岳某心领,但请成全我岳某人,岳某并非意气用事,或图名传后世,而是以死全忠而已。”说罢向着神像,深深一拜,又向梁上,双手一揖,便霍然步出庙门。
    “依呀”一声,庙门又告关上。马蹄忽起,马嘶远去,庙门缝隙中的火光,也逐渐淡去,只剩下月色,仍幽淡的渗进来,一绺一绺的洒铺在地上。
    白衣人跳下房梁,掸落身上灰尘,也向关王神像谢罪告扰。然后推开庙门。此刻夏季,天亮得早,那月光已经惨淡,东方露出鱼肚白,那白衣人正是许贯忠。他喃喃自语道:“如此,只能一起去临安了。”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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