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吟

“殷监证，今年的秋收祭祀依旧交给你。哀家会领内廷所有的诰命妇一同前往，至于大致行程就按你刚才说的办。”太后位于殿堂之上，螓首含笑，眉目如画。凤珠的花佃，华贵雍容。徐娘虽老，风韵犹存。她亦有她的美。
    太后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好，垂下眼帘，不由得看向了对座的莫展庭。没有什么特别的衣饰，只是一袭简单的天青色的长袍。双眼微阖，脸色淡淡的，原是没有注意，现在细细看来，这些年他竟有些老去，眼角有了一些皱着，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睿智儒雅，俊逸沉静。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桃花眼有些深邃，泛着淡淡的光。
    正看得仲神，才发现那丝光线是朝着我。撇下眼，不留余地的转开头，看向外面的廊间。
    不知道府中的小娘亲怎样了，日子还舒坦吗。福婶呢？哥哥们，姐姐们呢？
    黯然的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起过他们，关心过他们，还在这里心安理得的歇斯底里着。小娘亲，会不会怨我，那个曾经说要永远护住孩儿的小女人，如今日子过得怎样了。带着满满的负罪感，收回了视线。
    再怎么的，莫展庭有今天，现在高高在坐的那位，功不可没。昔日中枢院院士府中的小小书吏，如今是当朝摄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够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不得不承认与萧院士的力挺所成就的。
    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泼墨画，曾经的花楼西畔，亭台楼阁，乘凉的荷花亭内，小小书吏正巧路过。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莫展庭，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故事发展了一段，怎奈结局却是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朗是路人。
    此去经年，故事看似结束，却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想着想着，觉得事件有些明朗了。
    所有的人只是陪着这两个人演了一场戏，剧情只有他俩人知道。
    士族阀门，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莫展庭纵使能够遮□□野，终也会有不清楚地方。只是多了这位巾帼替他指点，便如虎添翼。士族的情况她自然是最清楚，其他的阀门只是一个空壳子，惟有独处南边的敬南王，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说不上，却是在兵力上唯一能和朝廷对抗的主。
    且看赵天暮，刚回朝时，算是风头正盛，不可一世。屡立战功，所向披靡。如今却已被架空得差不多。纵是他如何的精明狡诈，莫展庭终究是蛰伏在这朝堂多年，为官之道，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的。
    不过，说赵天暮无辜，也不尽然，天子宝座，有谁不念，更何况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也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赵天思，不能以对错论，只能说如今只有他算是步步为赢了。论输赢，赵天暮还不及他。
    子青，子青应该是莫展庭那边的。率兵，只为和赵天暮手中的另一半兵力所抗衡。
    烈海局势如果能控制下来的话，那他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他，
    能不能，
    能不能，……
    “尚敏以为如何？”恍惚间，竟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唤谁。
    “尚敏？恩？”
    “唔，一切谨尊太后懿旨。”回过神来，有些轻颤。方才居然神游到太后都发现了，大意，大意。
    “哦，那尚敏跟哀家说说，谨尊哀家哪条懿旨啊？”太后淡淡的说着，眼神却是看向莫展庭。
    “太后要尚敏尊哪条，尚敏自当尊哪条。怎敢挑着谨尊呢？”挑眉反问道，眼神死死的看着她。
    “放肆！”莫展庭喝道，语气极怒，两颊微微有些泛红，桃眼圆瞪，气急败坏的看着我。
    诧异的转头看他，一时之间语塞。纵使我再如何反叛过他，也不见他如此对我呵斥过。如今，如今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当着太后的面就这样的训斥。
    “莫卿家，不怪。尚敏这脾气，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她还小，又让她来听这劳什子的礼教，难免闷得慌，有点小脾气也属人之常情么。”太后含笑看着众人，最终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
    好一句人之常情，轻轻的一句话可以挑起波澜，又能平息风浪，这才是真正的当朝太后。
    周围的女官皆是一阵附笑，外人看来倒真的是我不对了。
    “尚敏，还不快向太后谢恩！”
    没有抬起头看他，心里泛起了阵阵惆怅。怎么会变了，什么时候变得，为什么会变。
    那个曾经说要搜罗天下珍宝的人呢？
    那个曾经说要一辈子照顾我的人呢？
    那个曾经一心一意待我的人呢？
    ……
    为什么一定要有争夺，
    为什么一定要有权利
    为什么一定要有王者？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的话，会不会我也能和我爱的，或者爱我的人一起终老。请允许我的自私，前世今生的我都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无奈。如此的可悲。怎能不容我现在自私一点，况且只是想象而已。
    黯然的沉下心绪，泛白的指尖轻轻的延着杯延浅滑慢行，只专注的干着这件事情，旁若无人。
    “大胆刁儿，还不认错？”
    叮叮当当，我听见指甲轻击杯延的声音。
    “摄政王莫要动怒，哀家不过也是玩笑罢了！”
    “你，你这个劣女。太后莫怪，臣日后自当好生管教。”莫展庭气急败坏的向太后解释道，脸色甚为紧张。
    “好了好了，尚敏，你可要好好的向你父王赔不是才对。”
    “还不快谢恩？”
    “好了，莫卿，今日又无旁人，想必尚敏心中也有了芥蒂，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淡淡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还真能演啊，好一出双簧。
    螓首含笑，徐徐拜下，珠钗微晃，倩影媚浮“尚敏，叩谢太后圣恩。”
    “呵，这要是先帝在时，估计得挨顿板子了。”一旁的秋蝉轻声笑谈到，因为是随常的庭聚，规矩自然也就没有正典时那么多，除了下等的宫人外，女官们相对比较自由。只要不逾矩，也能与太后随意的交谈。
    “秋蝉，不得放肆。”太后轻斥道，眼神却还是看着莫展庭。
    秋蝉此时的话，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却正好让众人给听了去。
    “哦？殷监证可有此事？”太后来了兴致，问向了一旁的殷齐道。
    “回禀太后，这廷杖一事，论范围可大可小。”殷齐道的回答模棱两可，我心中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唔……”太后若有所思，神情略有惆怅。有似在掂量着什么，总之让人看了难以琢磨出什么。
    此时莫展庭脸色已有些泛白，却依旧镇定。“太后，今日小女冒犯。乃下臣管教不严所致，而今，就让下臣好好管教这孽女。”说完，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来人啊，备廷杖。”
    “摄政王，息怒。”
    “莫卿，哀家只是随口问问，你怎么就这样当真了呢？”
    殷齐道与太后，一前一后开口劝道。呵呵，两只白眼狼，一屋子的凶手。
    “不成，此孽女已越发的不成体统了，今日胆敢顶撞太后，难保他日不敢再犯。”
    不过片刻，掌刑的内监便排好了刑杖。速度如此之快，竟是早已准备好的了。
    “太后，就让下臣亲自执仗。”
    “莫卿，你未免也太过较真了。如今你在气头上，下手难免出重。还是让秋航代你吧，免得伤到了尚敏。”
    “太后，下臣，还是让下臣……”
    “来呀，秋航，你下手可得机灵点，切忌莫要伤着郡主。摄政王如今在气头上，你可莫要着了他的道。”
    “是，秋航领旨。”
    看着眼前的这一出，纵然已经有了准备，也难免觉得被人狠狠的捶了一击。这顿板子，挨得也太冠冕堂皇，而且居然事事都是由莫展庭挑起。
    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真的要打我？
    为了什么非得打我？
    又是为了你的地位？
    还是你和这太后有什么交易，而契约就是我这顿板子？
    你说话啊？你解释啊？只要你解释，我都接受。哪怕是狡辩，哪怕是欺骗。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
    你说啊！
    “来人啊，给本王压住她。”淡薄的声音，听不见一丝的情绪。前一日还在关心我，今日却亲手将我送至廷杖下。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哟，郡主，你可得忍着了。”秋航掩着嘴角的笑意，好生提点着。
    冰凉的夹棍压住了我的双肩双足，茫然的闭上眼睛，喉间哽咽着，却无力哭出。
    “请太后懿旨，多少仗呢？”
    “唔，就打到尚敏认错为止吧。”依旧是一句不重不轻。
    认错？
    我何错之有？
    若不认，是不是预备打到我魂飞魄散？
    好一个宅心仁厚的太后，好一个菩萨心肠的太后。
    好一个，好一个，朗情妾意。
    我能看见太后微掩轻笑的嘴脸，我能听见庭上每个人的嗤笑声，我能听见棍仗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却唯独感受不到心脏的位置，只觉得胸腔间空荡荡的。
    失了心，连疼痛都找不到着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