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越走越远/夜遥

第8章


  他是真实的,活生生的齐烈。悲伤让人束手无策,秦瑟瑟蹲着,不敢相信这种噩运会横加在他身上。她亲眼看见了他被撞时候的景象,也明白能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双手触摸着的,是她最最珍惜的齐烈,冰天雪地里,回忆这只取暖的炉中,最后还燃着的火焰。
  齐烈低下头,看着秦瑟瑟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他弯腰把她拉起来,用力抱进怀里。行路经年,渴望这一拥抱已经到了疼痛的地步,只要和你在一起。风镣霜铐渐渐融化,露出被压抑束缚了那么久还鲜红跳动的两颗心。
  “瑟瑟!”所有的话语都只剩了一声呼唤。秦瑟瑟在他的声音里站不住脚。“瑟瑟,是我,我找到你了……”
  小城静卧在太湖边,每年春天刚到,湖边的芦苇便生长起来。周末早晨,齐烈总会带着秦瑟瑟和简单准备的午饭到湖边去画芦苇。他画得聚精会神,她玩得不亦乐乎。那些芦苇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长得比人还高?在芦苇丛中间穿梭,抚着垂下来的绒穗,偶尔回头看他,然后红着脸摘下手边最近的那枝芦花。
  不知不觉摘了一大捧,用脸颊轻轻去抚,那样轻软,象他的指尖,象她的心。突然想出个馊主意,她捏着嗓子大叫一声,然后钻进旁边最茂密的几棵芦苇中间蹲下来。果然立刻听到他的喊声和大步跑来的脚步声。
  说不清那种笃定有个怀抱愿意拥抱自己的、悲喜交加的感觉。秦瑟瑟有一刻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那个急匆匆跑近的身影从自己眼前经过,往更深的芦苇丛里跑去。开始后悔开这个玩笑,她看见他脸上焦灼的表情,那是她生命里唯一坚定的力量。
  站起来,发出的响动让他停下,转回来看见她,如释重负:“怎么了瑟瑟?”
  “我……”她嗫嚅着,“我……我绕不出去,找不到你了……”
  他笑,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你找不到我,就等着,我总会找到你!”
  这个夜晚,当他就站在她面前,用八年未变的眼神看着她,秦瑟瑟终于相信,她是失去齐烈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现在?为什么不是她还没有离开秦园的时候?为什么不是漂泊异地不知所措的时候?为什么不是她停止哭泣开始自己生活的时候?为什么不是找不到人安慰的那些夜里?为什么不是在她找到新的怀抱之前?
  为什么找到我用了你这么久的时间?
  即使是得知齐烈死讯的时候秦瑟瑟也没有哭得这么伤心,失而复得远比失去还要让她难以承受。八年来受过那么多的苦,身体上的、心理上的,原来只不过因为一个谎言。
  为什么?为什么?
  齐烈紧紧抱着秦瑟瑟,跟她一样泪如雨下:“我找过你,瑟瑟,很多次……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什么地方?”他咬咬牙,悲意难抑,“你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
  秦瑟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躲在什么地方?齐烈,没有你,我还能躲在什么地方?只有收紧双臂拥抱住现在这个齐烈,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展览馆的人打电话告诉齐烈,有个跟他画上那个女孩子很象的人坐在他的画前头整整一下午,一会笑一会哭,样子很奇怪。他听到这个消息一路开着飞车赶到展览馆,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秦瑟瑟。
  坐进齐烈的车里,秦瑟瑟已经哭累了,不由自主地抽噎着,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发动汽车打着暖气,她还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
  齐烈回国不久,刚和某大学签了合同去做讲师。房子是新买的,不大,离他就要任职的大学很近。一进门就是熟悉的油彩味道,朝南的两间房有一间是他的画室。齐烈把秦瑟瑟的行李箱拎进他的卧室里。按开灯,淡淡绿色的布置,没什么家具,很整洁。
  打电话叫外卖,坐在客厅里等。刚才渲泄过了,现在尴尬地沉默着。两个人坐在三人沙发的两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齐烈看着秦瑟瑟:“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酸意又泛上来,秦瑟瑟点点头:“挺好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伸手握住她的手:“瑟瑟,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我……”秦瑟瑟到现在还没有暖和过来,她贪恋地把手指往齐烈的手掌里又伸了伸:“叫我到哪里去找你。当时……她们告诉我……说你死了……”
  “谁?谁这么说的!”齐烈怔怔地定住,好半天才咬着牙沉声问道。秦瑟瑟吸吸鼻子:“你妈妈。”
  “她怎么说的?她怎么告诉你的?”
  秦瑟瑟抽回手捂在脸上,连连摇头:“别问了齐烈,别问我这些了……我……”
  他掩身过去,把她抱进怀里,象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摇晃,这个动作让他想了很多年,让她怀念了很多年。“瑟瑟……瑟瑟……”
  “齐烈,”她握住他胸前的衣服,“齐烈,你别怪我,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没办法,没办法……”
  他拍她的背,抚摸她的头发。
  “齐烈……”
  “我知道,我明白。”他低语,一遍又一遍。房子里有暖气,象春天一样。秦瑟瑟在齐烈的怀里,他舍不得丢开她,拥着她整整一夜。
  一早醒来看到齐烈的睡脸,秦瑟瑟这才发现自己难得地一夜无梦,也才发现齐烈是真的回到了自己身边。昨天晚上是哭着睡着的,两只眼睛又胀又涩,不知道是什么鬼样子,她垂着脸不敢看他,拿着换洗衣服逃进洗手间里。
  不象沈天宁大大咧咧抓到什么用什么,齐烈的浴室里全是男士专用的洗漱用品。洗完裹着他的浴巾,秦瑟瑟抺抺镜子上的水气,看见脸色红润的自己。她仔细地端详,可是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只有一个卫生间,秦瑟瑟吹干头发坐在客厅里等齐烈。大晴的天,拉开窗帘,阳光照满了整间客厅。他住的楼层也很高,在小区朝南的第一幢,望出去视野非常好,看到很远的地方。她走到窗户边往上头呵气,然后握拳,用掌腹在水气上印出一只脚印,再添五根脚趾。
  很长时间没有动静,秦瑟瑟突然惊觉。猛回头,齐烈也走到窗口,在她的脚印旁边印了一只脚印,添上五根脚趾。
  齐烈把她带到了学校里。这间大学是艺术类的院校,在国内颇有名气,齐烈顶着海归派的名头,在国外拿过好几个奖,用他自己的话说,又是油画界新近崛起的年轻残疾画家,所以很受重视,专门给布置了一个画室,教学任务也不重。
  还在寒假里,学校里没什么人。把车停在停车场,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和路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秦瑟瑟注意到别人都在看齐烈的腿,那些目光虽然很收敛,可还是象针一样刺着她。秦瑟瑟心里很难过,他却不以为意,瞅着她笑:“我觉得我跟别的画家比起来有先天上的优势。”
  秦瑟瑟不解地看他。
  “你看啊,别人都是在一个高度上观察事物,而我可以上上下下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肯定更具体更清晰,当然画出来也就比别人更好。”他说着笑,秦瑟瑟笑不出来,只有握紧他的手。
  齐烈在学校里有一间画室,他把秦瑟瑟带到那里去。新装修的,很齐烈的风格。屋角有个长长的米色沙发,秦瑟瑟脱了大衣坐上去,等齐烈给她去倒咖啡。
  现在秦瑟瑟知道齐烈的家里为什么那么干净了,他所有画画用的东西都在这里。几大箱几大箱的旧作沿墙根摆着没有整理,还有书,画册、画具。齐烈把咖啡递给她,自己也脱了外衣:“我收拾收拾,你坐在这儿陪我。”
  开了音乐,喝完咖啡。秦瑟瑟想过去帮忙,齐烈不让,把她又撵回沙发上。她坐着无聊,拖过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小纸箱,翻里头的画作看。
  这箱全是一本一本的速写簿,看样子是好几年积下来的。秦瑟瑟知道这是齐烈的习惯,从他开始学画起身边就总备着速写簿,象摄影师抢镜头一样把喜欢的场景画下来。她随手抽几本,齐烈画的比他住在红砖小屋时候要强了许多。
  记不得是第几本了,秦瑟瑟刚翻开第一张就停住了手。
  画面上她又看到了自己,稚嫩的还是很多年前的样子,一张端端正正的正面速写。往后翻,全是她。笑着的,睡着的,做着鬼脸的,背影,打着呵欠的,生气的,吃着东西的。能想到的一切动作都有。
  她抬头看看齐烈,他正从箱子里往外头拿画,大幅的,没看向她的方向。
  翻到速写簿的最后几张,秦瑟瑟差一点儿惊呼出声。还是她的脸,只不过下面的身体……肯定不是她的。匀亭曼妙的裸体上面,她迷蒙暖昧地笑着。秦瑟瑟看着齐烈笔下这样的自己,又有点羞又舍不得移开视线。
  旁边伸过一只大手,刷地把速写簿抽走。齐烈脸通红,手里握着速写簿,不知说什么才好。秦瑟瑟也怪没意思的,咳了一声:“那个……齐烈,我一直都想问你,你们学画画的,是不是都要画那个裸体素描?”
  齐烈瞅着她,似笑非笑的,点点头,然后笑出声:“是啊,都要画的。”秦瑟瑟又咳,端起杯子想喝,发现杯里已经空了。齐烈探手过来拿过杯子:“我帮你倒。”
  曾经这是她最大的梦想。坐在沙发上看着齐烈去倒咖啡,秦瑟瑟心里想。他能够画出点名堂来,而她始终跟在他的身边,在这样有阳光的屋子里,他画画,她无聊地坐在一边等。
  齐烈向她走过来,因为走路的缘故,他格外仔细地端着咖啡,怕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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