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

第85章


  我脑里一片空白,心里感到彻骨的寒冷,再也说不出话。抬眼扫向殿中众皇子。三阿哥胤祉神色游移不定,四阿哥胤禛冷眼旁观,五阿哥胤祺低着头、双肩不住颤抖。我越过他,看向殿中唯一能帮我和胤禩说话的皇子——九阿哥胤禟。他咬着下唇,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搓来搓去,瞳仁张大又收缩,似有火箭要从中喷射而出。见我求助般的望来,他的脸色白得更加触目惊心,却缓缓向我摇头。
  我闭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流出,康熙既然一定要坐实胤禩不忠不孝之罪,又怎肯给我机会辩驳。耳边听着惨叫“福晋救命”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猛的站起,一把扯断手中的风铃,任由上面的水晶珠和花瓣形状的碧玉惶惶而下,犹如雨中花落。
  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八爷党扳倒太子时的辉煌已随落花而去,盛及而衰。
  一切恍然如梦,却不是梦。我低头看着碧玉上布满蛛网一般的裂痕,又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康熙,突然转身冲出大殿,这父不父、子不子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
  我一味在行宫中乱闯,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知了殿上的事情,行宫中无人敢来阻拦。我就这样一路踉跄的跑着,直到因疲惫而一跤跌倒,再也站不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是寒冷,跌倒时碰到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痛,但这些冷、痛却不及我心中万分之一。
  是谁陷害胤禩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置胤禩于不可复生之绝地的是康熙。也许幕后之人正是揣摩透了康熙的心理,知道他断不会让出生低微的胤禩继位,知道他为了自己的皇权稳固可以毫不在乎的牺牲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摧毁胤禩的梦想。于是才有了如此明目张胆的嫁祸,像一场丧心病狂的赌局,要么全输要么全赢,而那个幕后人赢了,赢得彻底,让胤禩连翻案的机会也没有,千载骂名已成。
  天渐渐黑下来,身体变得僵硬麻木,再没有一丝感觉。远处隐约闪烁着点点灯火,如萤火虫般飞来飞去,忙碌不停。一只“萤火虫”飞近,同时带来光和热。一双精瘦的手把我圈入个柔软温暖的怀抱,有力的心跳一下下传来,奇异的平息我心中的痛苦,那样缓慢而沉着的跳动,隐约中有胤禩的影。
  我紧紧搂住他,呢喃着:“胤禩,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
  幽幽叹息传来的同时,苍凉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原谅……”
  再睁开眼时,我躺在柔软的木床上,九阿哥胤禟于床边疲惫的望着我,双眼中布满血丝。
  “表妹,你太任性了。”他的嗓音沙哑到听不清,每个字都支离破碎:“如果你出事,我……八哥怎么办?这次要不是皇阿玛身边的李谙达正巧经过发现晕倒的你,你可能……”
  “对不起,表哥,对不起。”我拼命道歉,记忆中昨夜仿佛也有人向我说对不起,应该是梦吧:“我不是有意让你担心的,表哥,我是真的不能再忍……”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挥手制止我未尽之语:“这笔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讨回来,你放心,事在人为,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不宜在这里久留,你好好休息。”他边说边向外走,似乎怕我说出无可挽回的话。
  我看着他消失于门口,劝他放弃的话只能在舌间旋转,最后苦涩的咽下去。
  休息一晚后,我第二天便匆匆向胤禩所在的汤泉赶去。到汤泉时,前日还晴好的天气开始狂风大作,如野兽嘶吼,让人胆战心惊。天空混沌而沉滞,树枝像鞭子似的飞舞,窗户被风吹得嘎嘎做响,这样的风像是要刮到天地尽头似的。
  我推门而入时,胤禩正低头坐在桌前,狂风带入屋内,吹得满室凌乱。他却静静的坐在那里,仿佛连袍角都没有动过。当他抬头望过来时,唇边甚至还含着丝浅笑:“你回来了。”
  我三两步冲到他面前,眼角瞄到桌上摊开的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
  我完全没想到康熙的旨意竟来得这样急、这样快,脚下像踩了棉花,摇晃着倒向地上。一双手稳稳接住我,胤禩的声音沉稳镇定的可怕:“瑶儿,你要站好。而且要站得比任何时候都直、都无可挑剔才行。”
  我盯着胤禩的双眼,那里仿佛是个黄昏与黎明并存的世界,有光也有影,既软弱又坚强。我闭上眼痛苦的道:“可我不要你这样,胤禩,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笑着扶好我:“别担心,无论何时我都会扶着你,永远也不会让你摔倒,咱们还要站着看那些人的下场呢!”
  我的心沉到谷底,知道他不肯就这样离开——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退场。
  康熙五十三年就在这场近乎闹剧的毙鹰事件后、在朝野上下的议论纷纷中落下了帷幕。宫中除夕宴上,我身穿绣五爪金龙四团吉眼褂,肩上披着镂金领约,头戴由东珠与红宝石镶饰的朝冠,与同样一身华服的胤禩肩并肩的站在一处,用挺直的脊梁、高贵不容侵犯的气质去迎接那些或幸灾或同情的眼神。从始至终,我唯一记得的只有他那句‘要站得比任何人都直’。除夕宴像是无声的战场,我们依靠着彼此在这不见血的地方撕杀。
  胤禩宽大的袍服遮住他日益消瘦的身材,浅笑的俊容掩饰着他的痛苦,可我心里明白,有些东西是遮不住、也掩饰不了的,就如康熙断情绝意的话,让人心寒。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再次下旨,停止胤禩俸银、俸米。我和他接到旨意后,只是对望着笑,手牵手的我们再也不会被任何事、任何人击倒。
  那一晚的胤禩格外狂野,而我则积极回应。天地间只有帐中的两颗心是那样火热,跳得那么有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紧搂住我,幽幽道:“我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皇阿玛。”
  我靠在他怀里,仔细聆听他的心跳声,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和他的溶为一体,才懒懒的道:“他太老了。”
  老得再也记不起亲情,他日日所思、夜夜所想只有如何坐稳那张华丽却并不舒适的椅子。如果胤禩老的时候也变成那样才真是恐怖,我下意识的使劲往他身上贴:“还好你不像他。”这是我一生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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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如水,平淡中却见温馨,转眼一年,朝中关于胤禩的议论渐渐平息。暗流虽然仍在涌动,却已没了初时几乎要吞噬人的狂猛。
  康熙五十五年二月,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来临,小心翼翼的偷窥着八贝勒府中“诡秘”的行动。
  我满意的看着面前中不中洋不洋的蛋糕,轻轻垂打了下有些酸痛的肩膀,心里却非常高兴。今天是胤禩的生日,多日的准备成功在即,我的喜色再也掩饰不住。
  午间,胤禩狐疑的望着满面春风的我,问起有什么喜事,结果被我假笑着搪塞过去。
  这两年先是良妃逝世、我被绑架,然后太子胤礽被废、十三阿哥胤祥被圈禁,最后胤禩因毙鹰事件获罪,让人在感叹世事无常,一如花开花落时,却也没了办生日宴之类的心思。
  晚间,我支走下人,只带着弘旺等待胤禩归来。以前他生日总在府里摆上几桌,又请戏班连番大戏,那时锋芒逼露的胤禩自然人人争相巴结,和今日不可同日而语。如今年生日,送来礼物的也不过几位相熟的阿哥,他们各个都是有心人。九阿哥胤禟更曾问起要不要办个生日宴热闹热闹,被我笑着拒绝,有时候人多却不见真心。
  如今这样未尝不好,起码众人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让我有拨云见日之感。谁真心谁假意,看的清楚明白。
  在蛋糕上插上一跟大的过分的蜡烛,我笑着点燃,他今年三十五岁了。烛影摇曳中,胤禩从门外挑帘而入,看到屋中的景象,一时有些不能适应,呆楞在门边。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带头唱起生日快乐歌,弘旺稚嫩的声音也拼命应合,小东西对前两天新学的歌已经唱的很熟练。唱完歌,我笑着招手:“寿星公快来许愿吧!”
  胤禩向来挂在嘴边的浅笑似乎有些支离破碎,轻抿着唇,他走到桌前,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我:“瑶儿,你这回……”
  “嘘!”我伸手点上他的唇堵住他要说的话,眼睛紧盯着蜡烛上滚动的泪珠,催促道:“快来许三个愿,快点。”
  再不快,等蜡水流到蛋糕上,我亲手做的爱心蛋糕就要泡汤了,因为这颗蜡烛实在是太粗了点,烛泪也太多了点。
  “好吧!”他明显对于我希奇古怪的表现无可奈何,大声道:“我希望……”
  “犯规!犯规!”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你许的愿怎么可以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应该默想。”
  这回他彻底沉默了,我紧张的看着一言不发的他,又看看就要被蜡水覆盖的蛋糕,急道:“好了没?好了的话,就把蜡烛吹灭。”
  结果一口气过来,蜡烛的确是灭了,不过吹蜡烛的人却是弘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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