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自传

第45章


没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础,我的勤于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举棋不定。
  我的较好的作品②,也不过仅足起一时的影响,事过境迁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是的,起一时的影响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响,明天还有影响。禁不住岁月考验的不能算做伟大的作品,而我们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产生伟大作品的。一个作家理当同时也是思想家。
  --------
  ①老舍曾经历过一个为作家改稿的时代。大家动手,改话剧剧本、电影剧本。老舍描述一些人:“因为他不懂业务,他可能没有对业务的热爱。这样,他就只觉得非改不可,甚至不惜用行政命令的手段”;描述了这样的现象:对作家们“写的剧本,似乎人人有权修改,个个显出优越。一稿到来,大家动手,大改特改。原稿不论如何单薄,但出自一家之手,总有些好处;经过大拆大卸的修改之后,那些好处即连根拔掉;原来若有四成艺术性,到后来连一成也找不着了。由这种修改大会而来的定本是四大皆空:语言之美、情节之美、独特的风格、结构的完整,一概没有。用这种定本拍制出来的影片当然也是四大皆空,观众一齐摇头。”他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不想加罪于任何人,不想追究责任。但一想起来啊,我就好不伤心!”
  ②指以前创作的作品。
四、山南海北①、儿女、花草
  --------
  ①这里仅记下了老舍在国内的几次主要游历。国外的,如去苏联、日本的经历或不易选,或与传记文字相去太远,故付阙如。
  十年来,我始终没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剥夺了我深入工农兵生活的权利。我不肯去给他们添麻烦。我甚至连旅行、参观也不敢多去。我喜欢旅行、参观;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发,须入医院。这样,我只能在北京城里绕圈圈,找些写作资料。
  我多么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飞,能够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写作啊!
  新疆半月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去祝贺新疆作家协会分会的成立。
  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够在开会前后,看看天山南北,开开眼界。可是,除了乌鲁木齐,我只抓紧了时间,走马观花地看了看石河子军垦区,别的什么也没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内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听说我来到,大家都要求见见面。看清楚了这个情形,我马上决定:先见人,后游览。参加大会的苏联作家们用两天的时间,去游吐鲁番;我没有去——我利用这两天开了四个座谈会,会见了中学语文教师、兵团文艺工作者、《天山》编辑部,和一部分业余作家。我是这么想:假若时间不够,无从去看吐鲁番和其他的地方,反正我会见了朋友,总算“尽职”。反之,我若把时间都花费在游览上,来不及会见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
  在半月之间,我作了十次“座谈报告”——这是我新造的词汇。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所以不便约我作长篇大论的报告,而邀我座谈。事实上,座谈会上不是递条子,便是发问,我只好作大段独白,等于作报告。除了前段提到的,我还向语文学院的教授与学生、八一农学院的大部分学员、石油管理局的野战队队员、广播电台的文艺干部与石河子的文艺爱好者作了座谈报告,并在屈原纪念会上和乌鲁木齐市的青年写作者见了面。
  座谈报告而外,还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简单的答复。信中有的还附着文稿,实在找不到时间阅读,只好道歉退还。
  在乌鲁木齐而外,我只看见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来说,难道不是一个奇迹么?原来的石河子只有几间卖茶水的小屋,立在乌鲁木齐——伊犁的大道道旁,等待着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饮马。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今天呢,这里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银行、邮局、百货店、食堂、电影院、学校、医院、榨油厂、拖拉机修配厂和体面而舒适的招待所。城外,原来只有苇塘万顷,今天变成了产小麦与棉花的广阔绿洲。看,天山在南,沙漠在北,中间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与棉田。每一块田的四周都整整齐齐地种上了防风矮树,树荫下便是灌田的水渠。这是几年来。四个师(现编为两师)的战士的创造,完全从无到有,把荒原变成沃野。据说,在刚一动手开荒的时候,战士们都须用泥把脸与身上涂严,否则牛虻和蚊子会把他们咬坏。那时候,连首长也得住地窝子——地下挖个洞,上面盖些苇棍儿。那时候,狼与野兽白天也会向他们袭击。英雄的本质便是不向困难低头:他们不但开了地,而且盖起来宿舍、学校与医院等等。他们没有工程师,但是房子盖得不但质量好,而且朴雅可爱。他们会自己烧砖,也会自己安电灯。他们有手,有脑,有决心,他们就创造了一切,给世界地图上添了一座新城,一座从来没有过人剥削人的新城。在参观医院的时候,我听到刚生下来的娃娃的啼声。幸福的娃娃们,生在一个万事全新的城市里!
  在这个垦区里原有些兄弟民族的农户,散居各处。他们热情地和垦荒部队合作,迁到几处,聚族而居。这样就有了办农业合作社的条件,也就马上利用了这个条件,组织起来。从公路上,我看到了一两处新村:房子,学校,全是新的。当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也都是新的。
  军垦区之外,还有多少多少建设值得写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战队的青年男女座谈了一次,他们赠给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玛依的原油,还有几小块云母与玛瑙。他们拾到了这些宝物,也收集了最宝贵的人生经验。他们不但认识了新疆的山河与宝藏,也认识了他们自己,建设社会主义的青年勇士!沙漠上的狂风,天山上的积雪,都使他们有时痛苦,又有时狂喜。痛苦啊,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诗料的地方!
内蒙风光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们——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歌唱家等共二十来人,应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夫同志的邀请,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国文联进行组织,到内蒙古东部和西部参观访问了八个星期。陪同我们的是内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志。他给我们安排了很好的参观程序,使我们在不甚长的时间内看到林区、牧区、农区、渔场、风景区和工业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迹、学校和展览馆;并且参加了各处的文艺活动,交流经验,互相学习。
  这回,有机会看到大兴安岭,并且进到原始森林里边去。目之所及,哪里都是绿的。的确是林海。群岭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种绿颜色呀:深的,浅的,明的,暗的,绿得难以形容,绿得无以名之。谁进入岭中,看到那数不尽的青松白桦,能够不马上向四面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用过这里的木材呀!它的美丽与建设结为一体,不仅使我们拍掌称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温暖,因而亲切、舒服。
  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别处的天更可爱,空气是那么清鲜,天空是那么明朗,使我总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人畜两旺,这是个翡翠的世界。连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啊!
  达赉湖的水有多么深,鱼有多么厚。我们吃到湖中的鱼,非常肥美。水好,所以鱼肥。有三条河流入湖中,而三条河都经过草原,所以湖水一碧千顷——草原青未了,又到绿波前。湖上飞翔着许多白鸥。在碧岸、翠湖、青天、白鸥之间游荡着渔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札兰屯真无愧是塞上的一颗珍珠。多么幽美呀!它不像苏杭那么明媚,也没有天山万古积雪的气势,可是它独具风格,幽美得迷人。它几乎没有什么人工的雕饰,只是纯系自然的那么一些山川草木。
南游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没能写出什么东西来。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出游。
  二月里,我到广州去参加戏剧创作会议。在北方,天气还很冷,上火车时,我还穿着皮大衣。一进广东界,百花盛开,我的皮大衣没了用处。于是就动了春游之念。在会议进行中,我利用周末,游览了从化、佛山、新会、高要等名城。广东的公路真好,我们的车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浅。会议闭幕后,游兴犹浓,及同阳翰笙、曹禺诸友,经惠阳、海丰、普宁、海门等处,到汕头小住,并到澄海、潮安参观。再由潮汕去福建,游览了漳州、厦门、泉州与福州,然后从上海回北京。
  在各地游览中,总是先逛公园。从前,我不敢多到公园去,讨厌那些饱食终日,言不及义的闲人们。现在,一进公园,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美丽,精神已为之一振。及至看到游人,心里便更加高兴。看,劳动人民扶老携幼,来过星期日或别的假日,说着笑着,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多么美丽呀!公园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兴的事么?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护,并进行研究,使我们感到自豪。不但广州、福州的古寺名园或修茸一新,或加意保护,就是佛山的祖祠,高要的七星岩,也都是古迹重光,辉煌灿烂。
  在广东、福建各地游览,几乎每晚都有好戏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