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朔方的风

第一章 更年期来了


    王丹宇最近总是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记忆的源头,是7岁那年的中秋节。那个中秋节白天发生的事情所形成的记忆印记,本来应该随着岁月的长河流走,淡去,直至了无痕迹。可是那天晚上她的父亲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使那个中秋节成为她生命中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那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了深刻的烙印,抹不掉,挥不去。
    回忆过去,是衰老的标志。王丹宇这个时期确实现出衰老之象,正受着更年期的折磨煎熬。先是记忆力减退,明明是很熟悉的一个人名地名,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偏偏还特爱较真,越想不起来越要绞尽脑汁去想,想得头都痛了,直至灵光一现,终于想出来了。然后是眼睛开始发花,吃力地看书刊报纸上的小字,看得头脑发胀眼前发黑,最后不得不作出妥协,配了副老花镜戴上,读书看报才实现无障碍。继而,月事也开始紊乱,先是密集后是松散,最近,竟有三个多月杳无音讯,大约是彻底与她说再见了。当第一块老年斑出现在面颊上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不接受更年期已经汹涌而至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块老年斑发生在今年夏天,某一天早晨起来,她感觉脸像被蚊子叮了一口,痒痒的,就忍不住用指甲轻轻挠了挠。几天后,还是痒,又挠。如此反复几次,这个蚊子咬的小包总不见消退。她决定不再跟它较劲了,忍着,看你会痒到什么时候。几天后,小包是不痒了,却留下了一块小指甲大的丘疹,并没有特别在意。王丹宇从记事起脸上就长着几粒雀斑,几十年里她为它们烦恼着,伤感着,总是在脸上擦粉底霜以求淡化遮掩白净面皮上这几点瑕疵。而粉底霜擦到这个新生的丘疹时却产生了反作用,形成一片难看的灰白,仔细端详,却原来是一块可怕的老年斑。
    斑,本就是女人美丽容颜的大忌,又与“老年”二字结盟,是一个何等令人生厌的新生事物啊!为这件事,王丹宇郁闷了好几天。通过微信跟远在外省任职的丈夫宝音说起这件事情,丈夫笑道:“我的大丫头傻丫头,没那么恐怖吧,不就是块斑么?只要我不嫌你老,老不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宝音的一番劝慰令她略感心安。
    三十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宾客散去,阿布、额吉善解人意地主动住到了宝音的兄嫂家里,偌大的蒙古包只留给两位新人。15瓦昏暗的白炽灯泡映照着粉红色的圆顶蚊帐,蚊帐里的王丹宇和宝音两个笼罩在一片温馨浪漫的玫瑰红中。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两个“红人”眼中的另一半忽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兴奋,好奇,慌张,羞涩,两个年轻的生命互相探索彼此给予,完成生命历程中一次破冰之旅,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他一声“爸爸”,宝音用他那副结实的臂膀一下子搂紧了王丹宇娇小的身躯,在她耳边轻轻唤了声“丫头”。
    大草原给了宝音宽阔的胸怀和博大的爱心,那里装着妻子和两个女儿这三个他生命中至亲至爱的女人,装着给予他生命的汉族生身父母和养育他长大成人的蒙古族阿布、额吉,装着他血脉相连的汉族兄弟姐妹和给予他无尽关爱的蒙古族阿哈、额格其,装着他到每一处任职治下的黎民苍生。王丹宇自幼丧父,宝音在他们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中扮演着亦父亦兄的角色。两个女儿出生后,在宝音的口中,王丹宇是他的大丫头,两个女儿其其格和其木格是二丫头和小丫头。
    幼年丧父,是王丹宇内心中一生的痛。上学那些年,每次填表需要填写家庭成员时,“父亲”一栏的空缺都让她感到既难过又自卑。同学朋友在一起闲谈,她最怕说起自己单亲家庭的背景。直到嫁给了宝音,有了自己的家庭,成了一个有夫有主之人,家庭成员是丈夫和两个女儿,这种自卑感才渐渐地淡化消失掉。
    这些年,饱暖的国人又兴起了过洋节,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西方的父亲节,每到这一天,朋友圈里都是各种晒,晒老爸,晒礼物,晒欢聚,一首歌曲《父亲》更是唱得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在每年这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里,王丹宇的心总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是六月的情,沥沥下着心雨”。
    她在内心中不止一次发誓:一定要为两个女儿守护好她们的父亲。她也常常对宝音说:“你要向我发誓,永远让两个女儿做个有父亲的幸福的孩子。”
    如今大女儿已经结婚,小女儿也已大学毕业,都工作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宝音由牧场场长一路提职晋升,现在已经官至厅级。走上仕途的丈夫也就离开了王丹宇的身边,不再是只属于她和两个女儿的“爸爸”,而成为更多人称道的好干部,父母官。大草原草色青青的时候,想起“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诗句,王丹宇常常会产生感伤的情绪来。
    三年前,青山市文联的一则招聘广告把王丹宇牵引到了这座北方城市。青山与王丹宇的家乡白山相邻,是她在读大学时的学弟、老乡、宝音的孪生哥哥钟山的家乡,每一次念及这座城市,都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漫上她的心头。想起19岁那年的寒假,她与钟山从遥远的江城结伴返乡,站台上钟山与接站的女朋友林美惠热情相拥,他们呵出的白色雾气弥漫在她对这座城市的记忆里,因为那个时候她正单恋着这个后来的大伯子无法自拔。
    王丹宇没有对丈夫宝音隐瞒暗恋过钟山这件事,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不久她便说出了这个实情,那时他们大学都还没有毕业,钟山和宝音是篮球赛场上分属于江城大学中文系代表队和江城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代表队的球员。
    后来,一次偶然,钟山通过电视台的寻亲节目首先找到了亲生父母,又顺藤摸瓜找到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宝音。兄弟二人草原相见,畅叙亲情。王丹宇感叹造化弄人,她起初爱上的是孪生兄弟中的哥哥,最终却嫁给了他们中的弟弟,自己好像此生注定要与这兄弟两个产生某种瓜葛。虽然他们是长相酷似性格迥异的两个人。
    见到招聘启示的那一刻,王丹宇毫不迟疑地打电话给丈夫宝音,态度坚决地说:“小爸爸,我要去青山就任这个职位,担任《青山文坛》的编辑兼作协秘书长候选人。”
    宝音说:“去吧我的大丫头,你就算是打个前站。等几年后我退休了,也去那里,与我的哥哥钟山一家团聚,我们就在那里安度晚年好了。”
    王丹宇,国家一级作家,着名诗人,屈尊到青山市文联任名不见经传的《青山文坛》编辑外加一个闲职作协秘书长,招聘方当然表示热烈欢迎,调转手续办得非常顺利。
    在钟山的帮助下,她在青城花园小区买下了一处130平方米的二手房,就在钟山家的前楼。房主夫妇带孩子移民海外了,房子住了没几年,还是簇新的,不用装修拎包就可以入住。王丹宇和宝音商量,就将这处一楼带小花园的房子做为他们的养老之所。
    如愿来到了青山,做起自己喜爱的工作,静等丈夫退休后前来欢聚,一切都仿佛按照事先预定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行进着,恼人的更年期却不期而至,弄得她一天到晚情绪低落。更年期的烦恼尚未消除,又有一件更让王丹宇烦恼的麻烦来了:大女儿其其格忽然打来电话,哭着说要与丈夫赵晓东离婚。
    离婚,她王丹宇的女儿,怎么可以?况且,其其格现在肚子里正怀着赵晓东的孩子啊!难道一个孩子还没见天日,就注定要离开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接受单亲家庭的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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