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朔方的风

第五章 奶奶悄悄走了


    奶奶在王丹宇的记忆中是个很矛盾复杂的角色,好像既喜爱这个小孙女,又有些讨厌她。关于奶奶的一些陈年旧事,王丹宇都是从徐秀萍的奶奶那里听说的。
    那时候,王丹宇和徐秀萍既是小学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每天放学后,喂好圈起家里的鸡,抱了柴火到灶间,再有闲暇时间,她就会跑出去找徐秀萍玩儿。秀萍家就在丹宇家的后院儿,拐出院门跑几步就到了。
    秀萍的家本来应该是在白山城里的,她的爸爸在城里的炼钢厂当工人,生了她哥哥和三个姐姐。后来因为家里孩子多粮食实在不够吃,秀萍妈妈只得带着三个女孩儿回到了老家,就把她哥哥一个人留在了城里上学。秀萍的妈妈常说,还是乡下日子好混,春天随便丢地里一粒种子,秋天都能收获一穗大苞米,秋后去白菜地里捡一麻袋菜帮子,也能对付半个冬天。来到乡下后,秀萍的妈妈又生了她四姐秀莲和秀萍两个女孩儿。因为是家里的老小,秀萍深得奶奶和妈妈姐姐们的疼爱。
    王丹宇爱去秀萍家,因为秀萍有四只个头均匀白净光滑的猪嘎拉哈,是她四姐秀莲攒下送给妹妹的,丹宇和秀萍两个女孩子一玩儿能玩儿上大半天。每次进到秀萍家,王丹宇都感觉特别温暖,秀萍的奶奶炕上总是拢着一个小火盆。秀萍的奶奶慈眉善目的,见站在炕前与孙女秀萍搋嘎拉哈的王丹宇,常说:“小芳子啊,把鞋脱了上炕跟小萍玩吧,暖和暖和小脚儿,烤烤手,瞧瞧这小手儿冻的。”
    王丹宇爱去秀萍家,还因为秀萍的奶奶肚子里有好多故事,讲也讲不完,狐、仙、鬼、妖什么都有,要么就是穷困书生和富家小姐,总之都与男女情爱有关,既惊恐又有趣儿。后来王丹宇才知道,这些故事大多出自《聊斋志异》和《三言两拍》,秀萍的奶奶原来是个识文断字读过许多书的人,她确信,秀萍的奶奶就是她爱上文学,并最终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这个她称作“大奶”的老太太讲的故事特别好听,描绘出的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却可以想像得到的奇幻世界。
    有一天,王丹宇和秀萍两个小姑娘都玩累了,坐有炕沿上,缠着奶奶给她们“讲古”。奶奶想了想,说:“今天咱不讲古了,改成讲今吧,就讲一讲小芳子奶奶的故事。你们知道小芳子奶奶年轻那会儿叫什么名字吗?”
    两个女孩子都摇头。
    “叫五可儿。”
    两个女孩子都笑起来,觉得五可儿这个名字跟那个瘪嘴的老太太实在是太不搭了。
    “你们笑什么?就叫五可儿,五可儿年轻时那可是咱村上的大美人儿呢。小芳她爷爷当年娶了这个美人儿,村里的后生们哪个不羡慕啊。你爷爷对你奶奶也真是疼爱,啥重活儿也不让她干。那时候小芳家有好几垧地呢,按后来划成分,都可以归为富农。嗨!哪知道咱这地方那一年竟闹起了胡子,胡子来小芳家抢东抢西倒也罢了,又一眼看上了你奶奶五可儿,想带走,你爷爷红了眼,抡起棒子拼了死命护着你奶奶,自己却让胡子一枪给打死了。胡子一看出了人命,也吓得不轻,一窝蜂似的跑了。你奶奶当时那个哭啊,哭得死去活来的,三天粒米未进。郎中来看过了,发现她肚子里面已经怀上了孩子,就是小芳的爸爸。你奶奶得知自己身怀有孕的消息,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跟你太奶奶要吃的,吃了满满一大碗白面疙瘩汤。小芳你不知道,你爸爸是三代单传,你爷爷那一辈儿哥一个,你太爷那一辈儿也是哥一个,所以呀,当你爸爸落草儿的时候,你奶奶高兴得直哭,说:德厚啊德厚,咱们老王家有后啦!后来,你太爷和你太奶先后都走了,你奶奶一个小脚女人哪里能下田干活儿呀,只好一年卖一点儿地,换些钱粮,养活你爸爸一天天长大。得亏你奶奶卖了地,到解放时,你们老王家才划为贫农。”
    听秀萍奶奶的讲述,王丹宇忽然觉得自己小脚没牙的奶奶变得不寻常起来。
    “你爸爸长得随你奶奶了,仪表堂堂的,可是孤儿寡母的,家里穷啊,哪能娶得上十全十美的好媳妇。小芳子我说你妈你可不要不爱听,你妈长得就是不如你爸好看,还是个病秧子,生了你以后就再怀不上娃娃。我刚才都说了,你们家是三代单传,到你这一代,就只有你一个女娃娃,你奶奶能不急吗?总背地里说你妈是一只下不出蛋还占着窝的母鸡。这下子可好,母鸡下不下蛋且不说,连公鸡也没了。你奶奶,我看是心都已经死了,闹不好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听大奶这么说,王丹宇急了,跳下炕沿就往自己家里跑。
    跑进柴门,打开房门,冷锅冷灶,母亲在生产队里铡草还没有回来,奶奶在自己房间里声音微弱地喊:“是小芳子回来了吗?给奶奶装袋烟呀。”
    王丹宇进到奶奶屋里,奶奶屋里这时候尿骚混着烟味儿,极其难闻。以前奶奶可是极爱干净的。她给奶奶的铜烟袋锅里装上细烟沫,用指头压实,划火柴点着,并不像过去那样急着跑开躲避这难闻的气味儿,而是站在炕前听奶奶一口接一口滋滋地抽着旱烟,看奶奶烟袋锅里的火明明灭灭。
    “你这小丫头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长花儿。”奶奶说。
    “奶,你是不是恨我妈?”
    小孙女突然冒出的问话让奶奶身上一激灵。
    “你这小丫头竟胡说,我恨她干啥?女人活一辈子,都不易,我们娘儿俩是一个命。她生不出个带把儿的,也不都是她的错。你要记住,听你妈的话,少挨打。我死后,可没人护着你了。这娘们儿现在变得狠起来了。”又叹口气,说:“可要是不狠,你们娘儿俩今后又怎么在这世上活。”奶奶的话像说给丹宇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奶,你不能死,我猜,过了这个冬天你就能起来炕了。”王丹宇焦急地说。
    “小芳子,你那个徐老师,她现在还好吗?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身子变胖啊?”
    王丹宇心说,徐老师哪里变胖了,分明比过去更加消瘦了,鹅蛋脸都变成了刀条脸了。
    不待回答,就听到外面门有响动,知是妈妈从队里回来了。
    王丹宇明白,徐老师是他们这个家里的敏感话题,妈妈回来了,这个话题就一定要打住。
    “小死丫头,一天满世界地疯跑疯玩儿,就不能生火把饭煮上吗?就知道张着嘴等我回来啊?看我哪天累死了你们都喝西北风吧!”母亲嚷道。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嗓门变得比过去又粗又大。
    “你也没有让我做饭啊!”王丹宇的嘟囔声刚刚落下,一个巴掌已经落在了她的头上,头“嗡”的响了一下,鼻子跟着一酸,眼泪顺着鼻子的酸痛流下来。
    “你给我住声!别跟我在这里号丧,等我死了你再号也不迟。”眼睛的余光见母亲又扬起巴掌,王丹宇只得强忍住悲声。
    “胡凤娥啊,你别成天的指桑骂槐了,我老太太也拖累不了你们几天了。我走了,你们娘俩可得好生活着呀!”奶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从炕上爬起来,倚着房间的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母亲嘎巴嘎巴嘴,没再说出顶撞奶奶的话。
    母亲与奶奶平时很少在一起说话,父亲走后,母亲常在奶奶面前念叨这样的话:“你说你老太太活得好好儿的,准备点儿啥不好,偏爱准备那些膈应人的棺材板子, 这回好了,棺材先装了你儿子去,你心里安生了吧!”
    奶奶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无言以对,独自垂泪。丹宇心想:妈妈的话像刀子,刀刀戮着奶奶的心,奶奶的心一定正滴滴哒哒流着血。
    奶奶是在来年正月的一天夜里悄悄地走的,前一天没有一点征兆。早晨王丹宇推开奶奶的房门给她送早饭,玉米粥配咸萝卜条,还有家里不常吃的葱花儿煎鸡蛋。奶奶侧着身子背对着房门躺着,像是还没有睡醒。可是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奶奶翻身。丹宇害怕了,大喊:“妈,我奶怎么叫不醒啦?”
    母亲慌忙跑进来,喊了一声“妈”,没有反应,用手扳奶奶的身体,是僵硬的。
    “妈,你不要吓我们好不好,你快醒醒啊!鸣鸣鸣……”母亲大哭起来,像去年中秋节后伏在父亲的新坟上放声啼哭一样悲凉,一样撕心裂肺。王丹宇也跟着大哭起来,她知道,奶奶再也醒不过来了。
    哭来了街坊四邻,哭来了木匠用几块薄板拢起一口棺材,上了红漆。棺材装着瘦小的奶奶,住进了爸爸和爷爷旁边的墓地里。
    送奶奶的时候,王丹宇没有哭,她想起了徐老师给他们讲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替奶奶庆幸,奶奶一定去天堂同她的丈夫和儿子团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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