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朔方的风

第十九章 熟悉的陌生人(二)


    小女儿玲子怀孕了,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被她的母亲发现的。
    那天早晨,许凤玲刚吃进去一碗玉米面糊糊,就在院子里不停地呕吐。母亲一惊,来到院子里问:“小玲子你怎么啦?”
    “可能是昨晚睡觉没盖好被,胃着凉了。”许凤玲说。
    “是着凉了吗?我怎么感觉上个月你的月事没来啊,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母亲问。
    “什么怎么回事,没有事。”许凤玲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不对,还说没事儿,我这才发现,你这腰怎么也比过去见粗了呢?有些事儿可瞒不得,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快告诉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母亲急着追问道。
    “妈,我处对象了,是咱们厂子的工人曲啸天曲师傅。”许凤玲不得不承认。
    “不行不行,咱一个工人阶级的女儿,怎么可以嫁一个资产阶级少爷,绝对不行!”许凤玲的父亲,退休老矿工许茂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了女儿的话,态度坚决地说。
    “老头子,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老伴儿把许茂才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不嫁不行啦,已经在咱女儿肚子里下了种儿啦。”
    “啊?小王八羔子,过去看着他老实巴交的,我还有点儿可怜他,终究还是不改资本家的恶习,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看我不剥了他的皮!”许茂才边说,边左右踅摸,发现门口有一根棍子,操起来,风风火火就往家门外走。
    “爹,你干什么呀?你回来呀!”许凤玲焦急地说。
    “你在家给我老实呆着,今天哪也不许去,回来我再跟你算账!”许茂才气愤地说。
    那天早晨,曲啸天与工友们在矿井边等待电梯的时候,退休老矿工许茂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的徒弟“许师傅”三个字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口,棍子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到了曲啸天的后腰上。比疼痛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莫大的屈辱。
    “小王八羔子,资本家的狗崽子,真是翻大天了,敢对我女儿动歪心思!”许茂才一边骂,又一棍子打了下去。
    “师傅您消消气儿,别累坏了身子。”徒弟小孙按住师傅的手,夺下了他手中的棍子扔到地上。
    曲啸天站在原地,并不躲闪,竟然“鸣鸣鸣”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这一哭,倒把许茂才哭蒙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走又觉得下不来台。
    小孙把师傅劝到休息室坐下,回过身小声问曲啸天:“怎么回事儿老曲?你勾搭人家姑娘啦?”
    “孙师傅,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们是自由恋爱的好嘛,小许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这有什么错?”曲啸天说。
    “老曲,按理说你这年龄也该成个家啦,小许姑娘那大体格儿也真不赖。可是你想跟人家姑娘好,老丈人这一关不过可不行啊。你先下井干活儿吧,我再劝劝我师傅,希望能说服这个倔老头儿。”小孙说。
    劝说的结果是,退休老工人许茂才虽然满心不愿意,也不得不勉强默许了这门亲事,因为自己的女儿不争气,已经跟这个资本家少爷生米做成熟饭啦。
    结婚无房,许凤玲说:“咱就挤在我爸妈家吧,哥哥结婚姐姐出嫁,我住的那间房正好空下来,也不差多你一个人一双筷子。”
    曲啸天态度坚决地说:“不去!”
    所以,领证结婚后,两个人还是一个住宿舍一个住家里。
    后来,还是许凤玲的母亲反复跟老头子念叨,许茂才去矿里找到自己过去的徒弟,如今的行政科长,借了矿山一间废弃的仓库。
    仓库只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用来透气的窗子,里面装着破东烂西,到处是灰尘,结满了蜘蛛网。许凤玲看过,捂着鼻子走出来,噘起嘴说:“曲呆子,这小破屋怎么住人啊?你还是跟我爸低低头,说两句软乎话儿,搬咱家住得了。”
    曲啸天说:“这你不用管,交给我好啦。你没听一句老话说的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更何况,你们家也不是什么金窝银窝,我们这里也未必是草窝。”
    一个星期后,当许凤玲再次来到这个仓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墙壁用白纸糊过了,还粘了一张抱着锦锂的胖娃娃年画。小窗子用碎花布窗帘挡上了,床,是从宿舍里借的两张铁单人床拼凑在一起的。床单和被面,竟然是青山难得一见的丝绸,是曲啸天的母亲听说儿子结婚成家,从遥远的海市专门邮过来的。
    结了婚的曲啸天不再像过去那样闷不作声独来独往,工友们忽然发现这个戴眼镜的南方人说话还挺有趣儿的,所以都乐于帮助他,七手八脚地把一间旧仓库变成一间还算说得过去的新房。
    曲敏捷就是在这间仓库改成的家里出生的,并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五年。
    五年后,她的父亲曲啸天忽然时来运转,先是从矿井里被调到地面上来做生产调度,很快又被提拔为矿里的技术科长,再后来被提任副矿长。曲敏捷的家也由过去的小仓库搬到了矿工新区一处新建的两居室三气俱全的楼房里,又生了妹妹曲敏锐。父母之间的矛盾,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并逐渐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
    曲敏捷说:“那时候,我爸爸成天早出晚归,回来后就躲进他的房间里看书写材料,晚上睡觉也在那个房间里。我妈妈因为带着我和妹妹,不得不辞去矿山职工宿舍食堂炊事员的工作。每天早晨爸爸一出门,她就跟我报怨,说爸爸是官升脾气长了,再不像过去那样对妈妈百依百顺,呵护备至了。
    我妈妈还怂恿我说:“你爸爸回来的时候,你别让他坐在房间里消停儿地看书写字,就跟他哭闹,让他带你玩儿。不然,他迟早有一天会甩了咱娘儿仨的,矿上好几个小妖精都跟你爸眉来眼去的,关系不正常。”
    听信了妈妈的话,每当爸爸下班回到家时,曲敏捷都无休止地哭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那么能哭,哭得爸爸眉头紧皱,都烦死了。在曲敏捷的印象里,从她记事起,爸爸就没喜欢过她,她都不记得他抱过自己。
    曲敏捷讲述童年的经历时,说起爸爸,每次都有些游移,好像羞于用“爸爸”这样的称谓,常常用“他”来代替。
    “我一哭闹,他就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书,高声喊我的母亲:许凤玲,你能不能把曲敏捷带出去哭?我妈妈说:我哄老二儿呢,又没闲着,你就不能哄哄她!她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吗?他说:她被你教得不可理喻,我哪里哄得好。妈妈说:咱工人阶级,不像你们知识分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说:真是对牛弹琴。说罢,就摔门扬长而去。妈妈喊:滚出去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曲啸天前脚一出家门,许凤玲就大声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的是小白脸儿没好心眼儿。我当年看你可怜,把自己嫁给你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光棍儿,我是图你有朝一日能当矿长吗?你那时怎么不嫌我没文化?嫌我没文化还跟我生了两个孩子?”
    这些话,差不多是母亲与父亲争吵的所有理由。
    曲啸天这次摔门而去,有三天时间没有回家。再次回来时,是在一个傍晚。许凤玲正在奶怀里的二女儿曲敏锐,大女儿曲敏捷坐在饭桌前吃面疙瘩汤。见曲啸天进屋,许凤玲放下怀里刚刚睡下的孩子,想去碗柜里取碗筷给丈夫盛饭。曲啸天却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收拾东西。
    许凤玲厉声问道:“曲啸天,你要干什么?”
    曲啸天不说话,却没有停下来收拾东西。
    “曲啸天,你这是要扔下咱们娘儿仨不管了吗?你还有良心没有?当年……”许凤玲又要开始她无休止的哭诉。
    “当年,当年不是你主动往我被窝里钻吗?当年你们家老头子不是拿着根打狗棍,当着全队人的面痛打了我一通,骂得我狗血喷头吗?当年我一个大男人,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得像个女人。许凤玲你不要再和我说当年,算我倒霉好了, 遇到你这么个母夜叉。”曲啸天的反击句句像刀子戳许凤玲的心,她又大哭起来,无言以对。
    母亲哭,曲敏捷也跟着哭,曲啸天被母女俩的哭声吵得实在是心烦,提起旅行袋就往门外走,曲敏捷追上去拽父亲的衣襟,许凤玲操起盛满面疙瘩汤的饭碗就向房门口砸去,没砸到丈夫,却砸在墙上,饭碗的碎片崩回,瞬间在曲敏捷的额头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一下子流出来,曲敏捷吓得哭声更大。
    这下子,夫妻俩都停止了争吵,曲啸天放下旅行袋,抱起曲敏捷就大步向矿医院走去。
    “那是我记忆中他最后一次抱我。我们到了矿医院,女医生给我的伤口做了消毒处理,又缝了两针,还一直埋怨他说,曲矿长你们当家长的怎么看的孩子,多危险啊,这要是划了眼睛怎么办?女孩子,将来留下疤痕也不好啊!他一声也不吱,依旧是气哼哼的。不久,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我归他抚养,妹妹归妈妈。他住在矿里的职工宿舍,哪里有条件带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所以虽然归了他,我却一直跟母亲一起生活,他按月给我和妹妹支付生活费。”
    说到这里,曲敏捷又流出了眼泪。
    王丹宇递给她一张纸巾,起身拿起玻璃杯子,去饮水机前给曲敏捷打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继续听她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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