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

拾伍


    天气依然很好,春天去了,夏天还没到。东湖周边,前些时珞珈山下的樱花开过了,还要再过一段时间,隔湖相望的梨园才会鲜艳起来。梨园的花不是梨花,而是牡丹花。开在长江南岸这个叫梨园的小地方的牡丹花,是洛阳之外的最美去处。如此春、夏两不管的时节,才是武汉三镇可人的雅致与诱人的浪漫的最佳表现。
    曾本之很快就将黄鹂路东段走完了。
    路的尽头是小梅岭,小梅岭下边是东湖。
    每一次,只要走到这里,曾本之的脚步就会慢下来。如果赶上小梅岭上开满梅花,曾本之的脚步还会更慢,慢到连小路前方刻着“海光农圃”四个大字的石牌坊都替他着急,在湖水清雅与梅花醇厚的双重芳香中,与湖风一道发出哼哼的催促声。无论老气横秋的石牌坊做何姿态,曾本之都会在它面前稍做停留,摸一摸,抚一抚,细细体会长在石柱上的那些不可能是苔藓,却太像苔藓的岁月痕迹。再往前走就是可竹轩了,这是这条路上唯一一处总是招来大批过客的地方。只说奇怪是不够的,对曾本之来说,一定要在奇怪前面加一个“很”字,再不然就要加上“特别”二字。曾本之确实感到很奇怪或特别奇怪,可竹轩里游人如织,用他的眼光去看,依旧像刚刚发掘出来的曾侯乙大墓那样幽静、幽沉和幽深。此中原因,曾本之所能想到的只有一点,在无所不能的霓虹灯的天地里,两江四岸三镇的新老建筑物中,可竹轩是极为罕有的例外,任何霓虹灯光都照不到它的窗口。或许是因为那一二三四五六七棵巨大的桂树掩映,或许是因为那两棵在天际里紧紧相拥的古朴香樟荫护,还有那虽然不足以认为是竹海,却比竹海更能使人清爽,让一所小院独得了满城无处落脚的天籁。在曾本之一步步的期盼中,墙白窗灰碧瓦红柱的先月亭,总是在湖水中晃荡着六角形的身影,然后在天地边缘一样的小小沙滩上如期而至。
    波光粼粼,云清如泻,天人交接之处,当属如此极艳的角落。
    二十年来,准确地说,是从郝嘉跳下楚学院六楼以后,几乎每个星期一的下午两点三十分,他都要独自来此小坐一场。凡是从事某种研究并有所收获者,从来都会有极为个性的发现,哪怕面对日常生活也是如此。曾本之选择这个时刻来东湖边放松自己的神经,正是得益于他对东湖不是秘密的秘密发现,在经过周末的人潮最高峰之后,在下拨人潮逐渐汇聚之前,唯独周一下午两点三十分到四点三十分之间,最具东湖气质的这处弹丸之地,在不将曾本之计算在内时,多数时候空无一人。
    多年前,曾本之喜欢上这个地方时,自己也说不上理由。一九八九年清明节,楚学院的一帮人到东湖踏青,几乎是信步之间,曾本之第一次走进老鼠尾。无论是来过此地的人,还是没有来过此地的人,全都习惯性地跟着最先说出老鼠尾的那个人,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实在有些不雅的地名。唯独郝嘉例外,他用深情的目光远远地盯着先月亭,慢慢地,轻轻地,很抒情地说了一句:这是一枚等着我们来发现的楚简啊!郝嘉的话引起年轻同行的普遍欢呼,他们像东湖的浪潮一样拥着郝嘉,向先月亭下的小小沙滩跑去。没有随大流的只有郑雄,他耐心地跟在曾本之后面。曾本之问郑雄为什么不向前跑,他不紧不慢地回答,相比楚简,自己更喜欢青铜重器。楚简的意义是上面的文字,青铜重器却是一切意义的本身。
    老鼠尾又到了空无一人的时候。
    那对看上去爱得很苦的恋人,互相揩净对方脸上的泪珠,终于离开老鼠尾,走进桂树与樟树的巨大绿荫里。
    站在丝丝垂挂的柳树林中的曾本之,这才正式踏上老鼠尾。
    风在唆使左边小小堤岸上的柳枝,试图用翠玉般的叶梢亲吻右边堤岸下的碧波。一次次,最长的那片柳叶眼看就要被右边堤岸下迸得最高的波峰打湿,风又有意嬉闹插入其间,将它们各自拉回原处。水在鼓动右边堤岸下的浪花,要用钻石般的水滴投身到左边堤岸下无边的清澈。一次次,最圆润的那只水花分明就要绽放在左边的堤岸下,风又使坏般打上一个旋,将它吹成云雾。
    体态修长的湖中半岛,之所以得名老鼠尾,实在是因为无法用豹尾、狗尾、野鸡尾等别的东西作为形象。比如最接近老鼠尾模样的小蛇,逶迤有余,绵亘不足。其余绳索藤蔓等又嫌纷乱杂芜,看不到核心的精妙气韵。
    半岛清瘦得无法再清瘦,一天当中总有几对力量稍大一些的浪头,隔着半岛从相反的方向腾起来,横空里碰撞在一起,将磅礴连天的胸怀做一种显而易见的表现。半岛纤细得不能再纤细,一天当中总有几对情侣,男人的双脚泡在左岸下的水中,女人的双脚浸在右岸下的水中,再将四只手在柳枝缝隙里紧紧地牵在一起,晴天里像一弯惊世骇俗的彩虹,雨天又像是一座只允许爱情牵手行走的独木桥。抒情随风飘远,浪漫随水荡漾,满腔心绪接云天上九霄,临清波通四海。
    在东湖细细密密的动静中,出现一声清朗的呼唤。
    是万乙如约前来了!曾本之却没有做任何反应。
    本来走得很近的万乙,又叫了两声,见曾本之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便知趣地后撤到一棵体形较大的柳树后面。万乙还特意数了数,不算左岸,仅仅右岸上,在他和曾本之之间隔着二十二棵柳树。
    万乙将自己与曾本之第一次单独见面,视为青铜重器泰斗给自己上的第一堂课。站了十几分钟后,他有些认同如此独特的授课方式。凭水而立的曾本之像青铜重器那样中正肃静,隐约可见的表情像青铜重器那样坦荡深厚,风在动,水在动,花草树木在动,唯独一动不动的是曾本之身上那种独步天下的气韵。用最近几年流行的语言格式来说:懂与不懂,青铜重器都在那里;看与不看,青铜重器都在那里。对曾本之的懂与看,与曾本之没有关系,一切全在于万乙是否领悟与通达。
    静待之时,万乙的手机有了动静。当交警的女同学沙璐发短信问他找到老鼠尾没有。一会儿沙璐又发短信介绍,当年从武汉大学的凌波门乘船到老鼠尾的观景线路才是人间极美,那时的旧式船票常常被用来书写水平不一的情诗,不少男孩在船票上写诗形容女孩像老鼠尾一样美丽,还有男孩在船票上写诗盟誓祈愿爱情像老鼠尾一样长久。没过多久,沙璐再次发短信问,以曾本之的年纪,既不钓鱼,又不练气功,更不是黄昏恋,一个人跑到老鼠尾待着干什么,还要叫上年轻人,是不是也想卖萌?对沙璐接二连三发来的短信,万乙全部用一个“嗯”字作答。
    万乙用手机发了最后一个“嗯”字,抬头之际正好看见先月亭尖尖的影子落在曾本之的后背上,他收起手机时,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二分。
    万乙刚收起手机,就看到一个背着绿色挎包的中年男人从桂树和香樟树荫中钻出来。很快万乙就认出来出现在老鼠尾的第三个人是邮递员。
    不等万乙上前阻止,邮递员已经大声叫喊:“曾教授,又有你的信!”
    好久不见动一下的曾本之终于转过身来,冲着走到近处的邮递员点点头,再用邮递员递过来的笔,在快递邮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为了满足邮递员的好奇心,也有可能是为了保持对前一封寄到老鼠尾的信件的延续性,曾本之依然当着邮递员的面,拆开信封,取出一张与先前那信一样旧得发黄,一样有着异香的信笺。但是,用甲骨文写的四个字,变得完全不同了。
    万乙后来才知道,在他看来,“省博物馆背后,进东湖公园大门,过小梅岭、可竹轩,道路尽头俗称老鼠尾的半岛最前端先月亭前,周一下午四点四十二分独坐在此的曾本之先生亲收”,如此古怪的通信地址,实在是天下罕有,事实上却是曾本之在此地收到的第二封信。
    接下来万乙了解到邮件言简意赅的内容与前次一样,只有四个依旧用甲骨文写的文字。
    再往下去万乙又知道这用甲骨文写信的人,死于二十多年前的一九八九年夏天。那时候,万乙离启蒙上小学,还有两三个月。在那段时间里集中出现的没有任何仪式的生命终结场面,直到上大学时万乙才有所耳闻。至于“郝嘉”这个人名,则是万乙在南京大学读博士时,从中文系一位教授关于“五四”启蒙精神的讲座中听到的。来楚学院工作后,万乙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些与楚学研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和事。出现在致曾本之先生的信件上的那方红彤彤的印章,让万乙终于在郝嘉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接触到“郝嘉”这个名字。
    偏西的太阳将先月亭影子的顶尖精准地投射在两只蚌壳上。
    曾本之想起来,这两只蚌壳正是第一次收到甲骨文书信时,自己随手扔在那里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初自己一共扔了四只,四只蚌壳在先月亭顶尖的影子里形成不太规则的四边形。也许另外两只已被别人用来打水漂了。曾本之再次捡了两只蚌壳,分次扔过去,只有一只扔对了地方,另一只偏得较远,在斜阳的照耀下,闪着细微的五彩之光。扔对地方的那一只蚌壳,与先前保留下来的两只蚌壳形成的形状,倒成了一只等边三角形。
    四只蚌壳不再形成四边形,但在曾本之看来,一切都是对上一次奇遇的复制或者克隆,信封上的文字依旧是用打印机打印出的那些标准楷体汉字。信笺中央代表书信正文的依然是用甲骨文竖着写下的四个字,旁边则是那枚熟悉的红色印章。
    曾本之问:“你认识这些甲骨文吗?”
    邮递员已经走了,老鼠尾上只剩下两个人。
    万乙责无旁贷地说:“太复杂的甲骨文我就不敢认,这四个字刚好认识。”
    万乙说出来的,经过曾本之确认的四个甲骨文文字是:天问二五!
    万乙忍不住问:“郝嘉不是早就跳楼自杀了吗,怎么还能写信给您,而且还是用甲骨文?”
    湖面上有一对野鸭不时潜入水中觅食,曾本之盯着看了好一阵才回答:“刚才让你独自在一旁久等,是想让你学习冥想,可惜你不晓得入门。你年轻,一遇上美景就会思念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对青铜重器进行研究,准确地说,只有青铜重器本身才是老师,像我们这样的老朽都是不够资格的。青铜重器既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喜怒哀乐,不会说大道理,也不会做小暗示,除了冥想,很难有其他沟通的方式。”
    万乙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曾老师指路,往后我尽量多去看看那些青铜重器。”
    就在万乙以为曾本之不会对前面的问题做出回答时,曾本之突然反问:“你也以为死去的人真的不能质问活着的人吗?”
    万乙说:“那倒不是,死亡本来就是对生存的警示!”
    曾本之说:“郝嘉用甲骨文写‘天问二五’四个字,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湖面上又出现一对野鸭,但不是先前那一对。先前曾本之盯着看的那一对野鸭不知被水底的大鱼惊扰还是自身一时兴起,贴着水面连飞带蹿,跑不见了。
    万乙看了看野鸭才说:“按风水学的解释,二是病符,五是五黄星,表示五种毒虫聚在一起。五黄二黑同在一宫,在此宫中坐卧行事之人,不是身体健康受到损害,就是要遭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殃,所以说,二五交加必损主。”
    曾本之不动声色地说:“是不是还有别的所指?”
    万乙沉思一阵才说:“我有个博士同学,是广东人,遇到令人愤慨的事情时,往往脱口就说,但不惜卖友求荣做二五仔,真可恶;二五仔可耻,一定唔做。一开始大家都不懂什么叫二五仔,后来才晓得,这话是清朝时南方天地会的切口暗语,意思指告密者、叛徒、出卖组织的内奸和专门在人后说是非的人。”
    曾本之点点头说:“这样想来就有意味了。二五仔指的是清朝康熙和雍正年间的一个叫马宁儿的人。马宁儿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因为干下罪大恶极的事被逐出山门。马宁儿不思悔过,还怀恨在心,引清兵入山,将意图与天地会联手反清复明的少林寺,一把火烧得精光。马宁儿在少林寺中武功排名第七,二加五等于七,所以后人才说马宁儿是二五仔。”
    万乙说:“曾老师,您应当晓得郝嘉是不是有所指呀?”
    曾本之说:“是不是有所指,最清楚的是你所研究的青铜重器。”
    万乙说:“从学这个专业开始,就听老师说,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直到进了楚学院才知道这话是您教给大家的。”
    曾本之说:“是不是我说的不要紧,只要大家达成共识就行。”
    万乙说:“青铜重器确实是历史中的君子。没事时我做过一些统计,从殷商周到春秋战国,青铜时代真正的强豪无一不是品行端正的君子。”
    曾本之说:“很好啊,如果你从那些青铜重器里,看出来哪个是楚庄王,哪个是楚穆王,你才能成为研究楚学的王!你应当这样去做,只要你这样做了,谁也抵挡不住!”
    曾本之说最后这句“谁也抵挡不住”时,明显有一串颤音。
    万乙感觉到了,便立即说:“楚何以为王,值得研究。以研究楚而为王的人则是‘二五’!”
    曾本之摇摇头说:“你误解了。想要从事楚学研究,先要以心为楚,只有成为我心之王,才能深入青铜重器的内核中。”
    万乙有些惶惑:“什么叫以心为楚?我该怎么做?”
    曾本之说:“我也不能确定,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如何做才不会误入歧途,或者迷途知返。”
    万乙认为曾本之是在谦虚。他心里很感动,真正有学问的人,才会如此谦卑至上,如此小心谨慎,若非省博物馆每逢周一都要关门休息,他一定要从此时此刻起,天天与曾侯乙尊盘等青铜重器做伴。
    万乙正在将曾本之往最高处想,冷不防被他问了一句:“你的手机彩铃是怎么弄的?词写得好,也唱得好。”
    过了好一会儿,万乙才回过神来:“您说的是《青花瓷》吧!我也喜欢,是从互联网上下载的。曾老师的手机与我的手机是一个牌子的,要不要我也替您下载成彩铃?”
    曾本之说:“不必了。人活一辈子,喜欢的东西太多,如果都想弄到手,只怕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
    停了停,曾本之吩咐万乙,那封甲骨文书信,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说不定往后还会有类似的信件,等到能将这事看出一些眉目了,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与有关人员详细说明。
    万乙自然没有异议,一方面这事本来就属于自己不该管的闲事,更何况当事人是楚学界的无冕之王。另一方面,万乙虽然初出茅庐,但与这一行中的各色人等虚虚实实地打过多年交道,对与考古有关的灵异之事时有耳闻。以往他是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今次亲眼目睹,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人,突然用甲骨文写信,寄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被人恰到好处地收领。万乙内心的感受变成了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是静观其变。
    远处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寂静的老鼠尾正在成为过去,还要经过七天的喧闹,才能出现下一次寂静。
    在动步往回走的最后一刻,曾本之突然问:“刚才你说要常去看看青铜重器?”
    一个疑似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万乙不敢分神辨认,他努力回答:“我已经去看过二十次了。虽然每天去看看肯定做不到,但我争取往后每周去看两次。”
    曾本之说:“记住我的话,多看看曾侯乙尊盘!”
    万乙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曾本之开始往回走了,万乙却没有跟上来。
    万乙已经看清楚了,最先出现在香樟与桂树下面的那位女子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沙璐。他不好意思全部向曾本之表白,而是找了个最简单的理由,说自己头一回来老鼠尾,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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