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

拾玖


    剩下一个人时,曾小安眯着眼睛,一点一滴地追忆,一丝一缕地回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有些熟悉,也有点陌生的荷尔蒙气味在轻轻地袭来,曾小安有些陶醉,她曾经如此痴迷于这种气味,以至于每一次还没有离开,她就在心里盼着下一次相聚。她喜欢堆积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拥抱,她留恋遍布这屋里每一个角落里的长吻,让她刻骨铭心的还有那一场场早已融入这墙、这壁、这地板、这玻璃、这办公桌和小木床上的深情与欢爱。
    从郝文章被警察带走,曾小安已经有八年没进这个门了,没想到室里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她马上想到只有曾本之才有能力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不让别人动郝文章用过的一片纸。这让她内心积攒了八年的对曾本之的不满顿时消失殆尽。
    最让曾小安惊讶的是,她前一次进这办公室时,郝文章正在看一本关于青铜重器的书。此时此刻,这本名为《楚系青铜重器研究》的精装书仍平放在书柜里,打开的那一页上用红色问号标记出来的那段文字依然显赫而醒目:“曾侯乙盘尊是先秦失蜡法铸造最成功、最繁复的一件,工艺已达炉火纯青的程度,以致今天可以复制出与古音相同的编钟,而想复制这具器物,却无人敢于问津,无人敢于承担!”那一次,曾小安深夜进这门时,郝文章正用红笔将自己对这段文字的质疑标记出来。郝文章本来还想写几句眉批,一个长长的吻,让他暂时放弃了。没想到这一放就是八年。红色标记还在,想在这红色标记旁边写上自己思考的郝文章却见不着了。那个时候,青铜重器研究专业里,还有人与这本书的作者一样,将自己所描述的这件青铜重器称为“曾侯乙盘尊”,如今,再也没有人这样叫了,所有人都叫它“曾侯乙尊盘”。
    空气中的荷尔蒙气味让曾小安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幻。她感觉身后有人,她希望这个人是郝文章,她想回头确认,又害怕一旦回头发现不是郝文章而备感失望。曾小安很清楚此时此刻郝文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此断定却难以阻止她对郝文章出现的渴望。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曾小安的肩上,曾小安终于还是回头了,她知道郝文章不会出现了。此时此刻能够出现在她身边的只有曾本之。作为父亲的男人胸膛,同样值得曾小安依偎上去好好地哭一场。
    “爸爸!”趴在曾本之肩上的曾小安一声伤心叫罢,全身上下抽搐得仿佛将压抑八年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了。
    曾小安如此难过,大大出乎作为父亲的曾本之的意料。曾小安曾在省外办工作得很好,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干了,硬要去考华中师范大学现当代汉语文学专业博士,居然一考就中。通过这件事曾本之更加认为曾小安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心理素质极好,各方面承受能力超强。这突如其来的脆弱反应,反而让曾本之不知如何是好。也是女儿小时候在父亲怀里撒娇惯了,曾本之很快就找到安慰曾小安的方式。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抚摸着曾小安的后背。正如曾小安上小学五年级那次,因为受到男同学的欺负哭得很伤心,曾本之搂着她的肩膀要她对同学宽容一点。没想到女儿突然吼叫起来,说曾本之不该像老师那样,那个男同学分明总是欺负女同学,却要别人宽容他!曾本之愣了好久才说,第二天放学时,他去学校接曾小安,让曾小安将那个男同学指出来,他替曾小安揍那个男同学一顿。曾小安当即笑起来,说哪有大人打小孩的。曾本之问她,宽容一点不行,惩罚一下也不行,还有什么好办法呢?曾小安要曾本之不要再想了,她说这些只想好好撒撒娇!女儿只是需要父亲的支撑,而非真的需要父亲为女儿做什么。
    哭了好一阵,曾小安才平静下来。慢慢归于平静的曾小安,指着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说给曾本之听。哪些是她陪郝文章到商场买的,哪些是她送给郝文章的。轮到介绍杂物柜里的一只砂罐时,曾本之主动说,这是从家里拿来的,砂罐失踪后,安静总说是曾本之不小心打碎后偷偷扔掉了,没想到是被曾小安连汤带罐一起拿到这里来了。曾小安最后才介绍平放在书柜里的那本书。
    曾小安将红笔标记的那段文字念了一遍:“爸爸不要生气,郝文章几次同我说,你的那个失蜡**断太牵强,是凭空想象,没有实物支持!”
    “你是不是一直在支持他的观点?”曾本之盯着曾小安问。
    “也不全是,我只是支持他的精神。我不喜欢男人像条狗只会跟在主人后面汪汪叫!”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像鼻屎一样的男人。”
    “你再发个话,让他们将这间办公室给郝文章留着,别给万乙用!”
    “我想好了,如果郝文章能回楚学院,就将我的‘楚弓楚得’给他用。”
    “爸爸,我可是将你说的话都当成圣旨!”
    “但有个前提,他不是说失蜡法没有实物支持吗?他必须用实物来支持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论断。”
    曾小安上前一步,紧紧搂住曾本之:“我一直在郝文章面前解释,爸爸绝对不是老顽固。爸爸没有支持郝文章,一定有不能支持的理由。我会再与郝文章说,爸爸现在支持郝文章,一定有必须支持的理由。”
    曾本之以为曾小安说完这些之后,就会松手,想不到她的双臂搂得更有力了。
    “爸爸,你也要支持女儿!”
    “那是必然的!这是我十二级台风也吹不倒的优良传统!”
    “那好,我现在正式坦白,八年前我就是在这张床上怀孕的!”
    “谁?郝文章那小子吗?早晓得是这样我会宰了他!”
    “他明白,他说过你一定会宰了他!”
    “即便没有宰了他,也要让他尝尝我的老拳!”
    “他也晓得,你会痛打他一顿的。是我告诉他,只要是我的孩子,你都高兴当外公!”
    “你说的是楚楚?楚楚是在这儿怀上的?”
    “是的。我们当时就商量,如果我怀孕了,孩子就取名叫楚楚!”
    “郑雄晓得吗?”
    “结婚之前我就告诉他了。”
    “他怎么没有杀了你?”
    “不会的。他娶的是你。我只是他的一个借口。”
    曾本之忍了半天终于还是骂了一句:“鼻屎!”
    曾小安动了恻隐之心:“郑雄也不容易,八年来他没碰我一下,也没说过我一句重话,一个大男人要做到这些挺难的。”
    “你不懂!前些时的报纸上披露了一个贪官的名言:生进中南海,死入八宝山!看到这句话我才明白!”
    “我真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研究青铜重器只是他向上的台阶,他的理想应当从水果湖到新华门再到中南海!”
    “你说中南海我就懂了!”
    曾本之提醒曾小安,郑雄出差回来之后,可能会有一系列事情发生,他要曾小安往后说话做事谨慎一些。曾小安不以为然,八年来,凡事她都没让过郑雄半分,这时候如若在郑雄面前表现得三分客气七分谦让,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曾本之坚持要她在家里做些性格上的改变,眼看郝文章就要出狱,曾小安对郑雄的态度有所缓和才符合人之常情。如此变化一下,也可以分散一下郑雄的注意力,免得郑雄死盯着曾本之,让他没有整块时间来做他想做的事情。
    曾小安勉强答应之后,曾本之便拉着她离开这间曾经是郝文章的、现在由万乙办公用的“楚乙越凫”室。中途曾小安去卫生间洗了一把冷水脸,回到马跃之的办公室时,柳琴还是看出曾小安哭泣过。
    柳琴一把拉过自己的闺蜜,故意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上盯着曾小安看,一边看一边说:“女人最幸福的时候不是被老公宠爱,而是可以在父亲怀里哭得像只小猫。”
    马跃之接着说:“听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在外面找个干爹呀?”
    柳琴伸长了脚,本想轻轻踢马跃之一下,没想到判断有误,将挨着马跃之的万乙踢着了。万乙还像先前那样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冷不防挨了一脚,虽然一点也不疼,却着实吓了一下。万乙傻傻地站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曾小安伸手将他拉到一旁。
    曾小安说:“你不要挨人家老公太近!人家是养蜂学会的,一天到晚学习蜜蜂精神。大白天哪怕是牛粪花上的蜜也要捂着鼻子往家里搬,只要天一黑,这傻大粗的搬运工就变成酸醋缠绵的小妖精,除了自己谁也别想挨近蜂王一步。”
    趁大家还在说笑,曾本之拿出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先让马跃之看。这半块巴掌大小的东西一出现,屋子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马跃之看了足足五分钟后,才转给万乙。
    马跃之还在看时,万乙的双手就开始抖动,奇怪的是,一旦拿到那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万乙的双手反而不抖了。不仅手不抖,先前无论说话和不说话都在哆嗦的嘴唇也不再哆嗦了。旁边的人看得很清楚,万乙的眼睛就像茶几上的变光台灯,按一下调光开关,灯泡照明度就加大几分。万乙盯着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时,眼皮每眨一下,眼睛就要大一圈,目光也随着变得更加锐利。等到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放大镜后,那样子就变得有些没完没了。
    柳琴有些耐不住寂寞,开始与曾小安说起悄悄话。又过了一会儿,曾本之和马跃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片刻之后,他俩又开始往走廊上走。走廊不长,他俩用了仿佛很长的时间才走到“楚璧隋珍”门前,这里已是走廊的尽头了,他俩都没有转身,并肩站在窗前。隔着许多灯光倒影的东湖,对岸的珞珈山像一个郁郁寡欢的***在夜幕中,山下的环湖马路上,一串串萤火虫样的东西是亮着大灯的汽车。
    马跃之终于开口说:“郝嘉被隔离审查的前一天晚上,我陪他站在这里看珞珈山,他要我将去长江大桥静坐的责任全推给他,我没答应,还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当时他说,如果都是好汉,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后来他就跳楼了。”
    曾本之没有觉得这时候提起郝嘉有什么不对,他说:“郝嘉也叫了我,但那天晚上曾小安高烧到四十度,我和安静都在医院里待着,第二天早上从医院赶过来时,正好看到郝嘉从六楼飞下来。”
    马跃之长叹一声:“郝嘉救了我!救你的人是曾小安。”
    曾本之用手摸了摸“楚璧隋珍”门牌:“那天晚上他叫你来有别的事吗?”
    马跃之说:“没有。起码那时候我觉得没有。只是奇怪他没让我进屋,就站在这里说话,而且一直在说你。”
    曾本之说:“怎么以前你从未提起?”
    马跃之说:“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郝嘉说的全是好话,从你俩第一时间赶到曾侯乙大墓现场,到你主持仿制曾侯乙编钟,一句难听的话也没有。还说将来曾侯乙尊盘的一系列问题还得靠你来完成。之前我隐约听说郝嘉在暗中发力,要攻克曾侯乙尊盘的仿制难题,听他那样说还当是你俩之间的客套。”
    曾本之说:“这不对!郝嘉这样说话一定有问题!”
    马跃之说:“郝嘉死后好久,我才意识到他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有可能还有某种只有你俩心知肚明的隐情!”
    曾本之说:“你早一点说就好了。不过现在说还不晚。”
    马跃之说:“我以为你都晓得。郝嘉死后,专案组找我谈话时,我全都说了。那一阵,楚学院的人只有你这个副院长被专案组所信任,没想到也是有条件的。”
    曾本之说:“专案组本来想要我看材料,是我不愿意看。我故意将辞去副院长之职的报告草稿放在办公桌上,他们肯定偷偷看过,所以才没有再勉强我。如果我真的辞职不干,就算他们将派出所的户籍警察叫来帮忙,也搞不清楚楚学院的情况。”
    马跃之说:“说句不该我说的话,我总觉得郝嘉的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与曾侯乙尊盘有关。那天晚上,临走时,郝嘉突然对我说青铜重器都有瑞气,但是就连国内最大的后母戊鼎、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整套九鼎八簋都比不过曾侯乙尊盘。他亲眼见过有紫气金光从曾侯乙尊盘中冒出来。”
    曾本之说:“郝嘉说的是实话,我也见过。曾侯乙尊盘出土时很湿,我们把它放在桌上差不多快阴干时,郝嘉一不小心弄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上面,顿时冒出一股紫气。那是一九七八年,意识形态还是‘极左’那一套,大家都不敢说,更不敢写进考古报告中!”
    马跃之说:“果真这样我就能理解了。郝嘉还说下次博物馆送曾侯乙尊盘来此年检时,要我替他将那个破烂玩意儿扔到窗外去,管他什么真理不真理,诡辩不诡辩,全都摔个粉身碎骨。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就对他说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郝嘉听后就指着走廊让我离开。”
    曾本之说:“郝嘉从六楼跳下来时,还有最后一口气,我听见他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原来是重复你说过的话。”
    马跃之喃喃地说:“爱恨全是机缘,凡事都有因果!所以郝嘉死了二十几年,还记着要给你写信。你看看,无论卿本佳人,拯之承启;还是奈何做贼,天问二五,说起来都能成立,都是意味深长。”
    曾本之没有想到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竟然被马跃之糅合到一起:“跃之兄真有你的,难怪郝嘉要与你作最后长谈。你和郝嘉的意思是,曾侯乙尊盘的事我必须管一管了?”
    马跃之摊开双手说:“曾侯乙尊盘的事我只懂一星半点,不过从千头万绪来看,无论如何你都脱不了干系。所谓解铃还得系铃人,郝嘉不在人世,过去曾侯乙尊盘的事都是你说了算。就说刚才你拿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给我们看,是什么意思呢?你不开口,我们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连鼻屎都不如的废话。”
    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万乙的叫喊声:“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青铜时代中国的失蜡法去了哪儿?”
    夜里的六楼更加寂静,让万乙的喊叫声显得像是山崩地裂。
    曾本之和马跃之快步回到“楚才晋用”室,万乙还在那里烦躁地蹦跳。柳琴被吓着了,反而将半个身子藏在曾小安身后。曾小安也很紧张,但她还是冲着万乙要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嘴里还数落万乙,连一块青铜残片都看不懂,还敢号称博士。
    见到曾本之,万乙愣了一下,那忽忽而狂的劲头随之消失了:“曾老师,中国青铜时代真的没有失蜡法吗?”
    曾本之平静地反问:“这是学术问题,你干吗如此激动?”
    万乙几乎在哭了:“请您再告诉我一次吧,中国的青铜时代到底有没有失蜡法?”
    曾本之果断而轻松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一颗眼泪从万乙的左脸上缓缓滑过:“曾老师,您真的想否定自己吗?”
    曾本之摇着头说:“我只是遵循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的古训。作为研究者如果不遵循古训,青铜重器就会变成悬在头上的利剑!”
    曾本之仰天说完这番话后,万乙已是泪流满面。
    作为青铜重器研究方向的博士,万乙甚至比曾本之本人还清楚,在青铜学界达成任何一种共识的难度,不亚于春秋战国时期楚对吴的征伐。而对一种共识的否定,无异于秦对楚的吞并。在考古专业中求学近十年,万乙见过太多人不惜以终生作为代价,试图让青铜重器学界接纳自己的学说。也见过太多的人不惜以血肉为力量,抵抗青铜重器学界众口一词的否定。哪怕是一九三九年出土于安阳的司母戊鼎,后来被证明“司”是“后”的误读,而应当称为后母戊鼎,除了中国历史博物馆所展出的实物说明中做了改变,其余所有有过相关论著的人,都不肯在重版论著或者新的著作中有所变更。曾本之的判断一旦被公开,可以想到的后果,首先是自身学术高度的崩塌,就像一九九八年夏天簰洲垸长江大堤的溃口,区区一个小小的管涌便造成万劫不复。其次是青铜重器同行们的愤怒,那些已经将自身高度与中国青铜时代辉煌高度紧密相连的同行,绝无可能接受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而成的观点,这样的否定太事关重大了。
    万乙顾不上擦去眼泪,捧着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用放大镜对准各个部位,一一指出,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蟠虺纹饰,哪些是范缝,哪些是焊痕,哪些是浇口,这些痕迹的出现,是范铸工艺中先进行分型铸造,待设计好的分型全部铸造好以后,再进行铸后组装的典型方法。
    这时候的万乙,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有眉眼间还留着一些诧异。
    昨天听曾本之像是无意地说出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没有失蜡法后,万乙想起曾经有过的疑问,并在互联网上再次细读了那个名叫易品梅的副研究员所写“曾侯乙尊盘是失蜡法所不能完成的”论文,直到见到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他心里才豁然开朗。去南京大学读博士之前,万乙曾专门到省博物馆观看曾侯乙尊盘,此后几年一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以曾侯乙尊盘上的透空蟠虺纹形状之繁缛瑰丽,如果真是整体采用失蜡法浇铸,只要有一处小小的失误,整件重器就会报废。因为,想让在流淌过程中快速冷却的青铜熔液,流经那些弯弯曲曲却只有不超过五毫米直径的模型,不产生气泡、空洞与堵塞,分明是不可能的。曾本之只说过在理论上这是可能的,支持他的那些人却进一步说,在某某分之一的概率下,经过多次反复,总会出现完美无缺的奇迹。这正是曾侯乙尊盘成为千古奇迹的原因所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生事物,其出现只是仰仗一时的运气,这显然是有违科学进步常识。相反,眼前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却是科学进步常识的很好范例。将曾侯乙尊盘上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分解成若干小块,将每个小块上的蟠虺纹按一条或者两条为单位进行再分解,直到分解成尽可能简单的形状后,才制模、制范,并进行浇铸。如此,即便有某些甚至是成批的小件铸成品成为废品,只要挑选出完好无缺的铸成品,就不会对后来整件重器造成损坏。随后的工艺完全相反,只需将最小的分解单位,选最好的铸成品,用插接、铆接、焊接和铸接等方法,依次进行铸后组装,就能完完全全地排除不合格的组件,最终造出完美无缺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整体和整个曾侯乙尊盘。
    说完这些,万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至于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来历,曾小安先将华姐以这件看上去没有多大用处的破铜烂铁相赠的经过说了,曾本之接着将华姐突然失踪,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的突然出现,自己在省博物馆遇上的那个乘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专门参观青铜重器的披肩长发男人等简略地说了一遍。
    说完这些,曾本之心里突然像堵上一块石头。
    万乙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急切地表示自己曾经在黄鹂路上遇见过这辆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曾小安随后也说自己开车时,在这一带多次碰到过这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武汉三镇,这种越野车远比奔驰和宝马车打眼,看上一次就能记住。
    在曾本之的沉默中,万乙兴致勃勃地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分析给大家听。
    在万乙看来,这块透空蟠虺纹青铜残片的铸造时间也就二三十年,残片上没有任何泥土痕迹,反而能够清楚地看见残留在各个角落里的少量型砂。此外,残片上因为氧化或者腐蚀产生的铜锈也很少,由此可以表明,残片是在条件较好的室内环境下保存至今的。如果是在野外,又没有掩埋在泥土之中,这不到半个巴掌大的残片,早已腐蚀得面目全非了。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物上,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出现,已经颠覆或打破了既往关于曾侯乙尊盘不可仿制的神话。
    万乙说:“如果猜测得更大胆一点,或许已经有人将曾侯乙尊盘复制出来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需要秘而不宣!”
    屋里没有第二个声音,大家都在听万乙说话。
    说到最后,万乙难免有些沮丧。青铜工艺问题他刚刚有所明白,忽然发现还有比青铜工艺更难弄明白的现实难题:即便是按照青铜大盗们的规矩,越是稀有之物越要做得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果真有人成功仿制出曾侯乙尊盘,就应当将铸造过程所用到的物品全部销毁,能砸成粉的一定要砸成粉,然后才能撒进粪坑;砸不成粉的青铜残渣则要重新回炉,熔化成普普通通的原始铜材。只有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青铜毛贼,才会将刚刚学会的招式反复使用,或是做几十件青铜镜,或是做几十件青铜剑,拿到一些刚开辟的旅游景区兜售,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识破。像这种能够仿制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人不但是青铜大盗,而且一定是此中骨灰级人物。从青铜毛贼修炼到骨灰级青铜大盗,不可能一时一事就能造就。既然经过了太多艰险,就不可能不懂得本行本业中的规矩。更不可能在仿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曾侯乙尊盘时,将一块完整的相关残片托人转交给曾本之这样的权威专家,这已经不是故意留下破绽了,如果不是出于某种原因留下一条破解的线索,那就只能理解为作为青铜大盗的另一方,公开向以曾本之为代表的青铜学者这一方下战书!
    最后这句话,又让万乙热血沸腾起来。
    回过头来再看曾本之,那样子比刚才又忧郁了许多。
    经过一阵必要的沉默,大家似乎了解到曾本之忽然变得忧郁的原因。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后,马跃之像是得到大家的授权,再次提起“解铃还得系铃人”,他说一整天大家都在看万乙的脸色,却不知万乙心上的愁苦之铃是谁系下的,本之兄站出来解了这铃,才让大家知道系铃人是何方神圣。在别人心上系个铃容易,解开系在别人心上的铃也不难。难的是解开自己系在自己心上的那只铃。曾本之这辈子在自己心上系的最大的铃,正是那国宝级的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他说是用失蜡法铸造的,别人就将失蜡法写进青铜史,写进教科书,一传十、十传百地将失蜡法一步一步地宣传为伟大的青铜时代的伟大发明。昨天在沙海家里,曾本之有意借三山纹镜和水波纹镜,在万乙面前放出汉代以前没有失蜡法之说,沙海和沙璐不知其中奥秘,这看似随口说的话,却将万乙吓坏了!仅仅是万乙的反应就能表明,这么大的铃系上不易,解开更难!
    马跃之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曾本之将大家弄来是为了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自己在青铜重器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这话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但也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以曾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一言九鼎的地位,青铜时代中国的制造工艺中不存在失蜡法的判断一旦公开,其效果简直就是学术大屠杀。所伤及的不仅是众多同行同道,连研究丝绸与漆器的人都会被波及,未来是被腰斩,还是五马分尸,甚至被口水淹死现在都不得而知。作为曾本之的同事兼老朋友,马跃之很佩服,廉颇老矣,还有勇气与力量否定自己用毕生付出所取得的成果,这一点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马跃之要在座的各位,先不要将今晚的事说出去,特别是万乙,不仅不要往外说,还要身体力行,按照自己对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理解,尽可能自己动手进行透空蟠虺纹饰附件局部的仿制,到时候再用实物来说话。
    曾本之摇摇头后终于开口表示,他不同意马跃之的判断,他相信在事实面前,同仁们都会有所认同的,毕竟个人荣辱事小,历史真相事大,即便权倾一时,不使真相大白,等到四脚朝天无力左右世事了,反而会弄得遗臭万年。
    曾本之说:“别人可以不说,万乙是一定要说的,而且要与易品梅说。说的时候讲点策略,就说是私下讨论时我说过中国的青铜时代没有失蜡法工艺,但不要说已经有人仿制出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了。”
    曾小安不同意:“你不要将万乙弄得像郝文章那样,让别人以为他是个出卖恩师的‘二五仔’!”
    柳琴马上劝曾小安:“此一时,彼一时,你爸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样安排的。而且我还是坚持早先的观点,你爸和郝文章,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曾本之长叹一声:“郝文章可能是黄盖,我却不是周瑜。有些事只有等郝文章出来后,大家见了面才能说清楚。不过,眼下我确实不想将事情弄得太大。万乙,你要记住我的话,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事,哪怕是在沙璐面前也不能说。刚才跃之兄要你马上学着仿制,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东西本来就是仿制品,将它拿在手里谁看了都得服气。刚才与跃之兄在走廊上说话时,我就在设想,希望将来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它公之于世!”
    夜已经很深了,安静发来三条短信,又打过两次电话,催他们回家休息。
    从马跃之的办公室出来,走到电梯门前,曾本之让其余三人先下去,自己还要和马跃之单独说几句话。
    电梯下去后,曾本之用勉强让人听清的声音说:“我要是再不说实话就对不起跃之兄,我有种预感,那个老省长拼着老命成立什么青铜重器学会,一定还有别的目的。他势力强大可以漫天撒网捞大鱼,我们是人老体衰只能放长线看看能不能碰运气从他的网里钓起什么鱼。”
    马跃之点点头说:“我也实话实说,一听到你提起这个人,我就感到有股邪气扑面而来。有些人长得像鼻屎,还想着瑞气环绕,所以,郑雄这种人才有市场,一句当代的楚庄王,就将人家说得心花怒放!那些我们不晓得的善于装神弄鬼投其所好的鼻屎大师,真不知被人家宠到何种程度。所以呀,我替你想过,这青铜重器中,如果有人想明目张胆地在家里弄一套九鼎八簋,那是明摆着找死。想不让人知道,既低调不张扬又不缺少瑞气的就只有曾侯乙尊盘了!”
    曾本之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什么青铜重器学会,那是鼻屎学会!真正的目标一定是曾侯乙尊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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