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

贰伍


    盛夏到来后,武汉三镇的气温第一次突破三十九度那天,楚学院门前的马路上有几辆汽车先后爆胎了。正午时分,与楚学院面对面的省博物馆门前,一辆正在行驶的日系轿车车头突然冒出一股浓烟,驾驶员刚打开车门逃出来,那股浓烟就变成熊熊大火。消防车赶到时,整部轿车烧得只剩下一副黑不溜秋的框架。全副武装的消防兵操作水炮象征性地喷了一通水,再做检查时,在副驾驶座前地垫上发现一个疑似颅骨的炭状物体。经过驾驶员的解释,如临大敌的消防兵也不禁笑起来,原来是一只大西瓜被罕有地烧成了疑似颅骨的黑炭。与此相隔不远的筲箕湖里,两条体态硕大的鳙鱼突然跳上将筲箕湖与东湖分隔开来的沿湖大道,在没有乘客的403路公交车前狂蹦乱跳。驾驶员耐心看了几分钟鳙鱼舞,实在受不了停车时的酷热,松开刹车让巨大的车轮将两条肥硕的鳙鱼碾成鱼肉酱。
    在这铺天盖地的热浪中,沙海提前吐露的消息兑现了。已在江北监狱服刑十几年的老三口,在强烈的自我反对声中,被保释到东湖医院就医。
    摄氏三十九度高温持续到第三天,同样是提前吐露,沙海告诉曾本之、郑雄告诉曾小安的消息仍然没有下文。
    曾小安不得不给郑雄发了一条手机短信:“骗子!”
    不到十分钟,郑雄就回了一条短信:“这事真的不能怪我,郝文章宁可被关进单人囚室,也不愿意在提前释放的文件上签字。”
    从这时开始,郑雄便反客为主不断地发手机短信给曾小安,要她想尽一切办法让郝文章同意离开江北监狱。短信发到第十条,郑雄的语气就变了,字里行间出现近乎请求的意思。这期间,曾小安再次到江北监狱探视郝文章,结果与先前如出一辙。曾小安虽然没有见到郝文章,却从监狱警察那里打听到郝文章确实不肯离开江北监狱。
    一天接一天的高温将东湖烤成了一只大蒸笼,曾小安和郑雄是放在这只蒸笼里的两只灌汤包子。还有安静,她虽然将整个心思都放在楚楚身上,内心的煎熬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曾本之不一样,既是在蒸笼里蒸的灌汤包子,又是蒸笼底下燃烧的熊熊烈火。
    气象台预报的高温几乎攀上四十度的那天,曾本之终于沉不住气了。起因是郑雄沉不住气,自从被撵出曾家之后,头一次打电话给曾本之,请他亲自去江北监狱,或者让曾小安去江北监狱,再不然就叫安静去江北监狱,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将郝文章从江北监狱里弄出来,否则后果难以预料。郑雄说过“难以预料”之后,又补上“不堪设想”。他说“不堪设想”,是建立在老三口可能会出事的基础上。至于出事的等级如何,是否危及生命,郑雄没说,曾本之也没有问。
    曾本之下意识地将“出事”与老省长、熊达世,还有那被云南人用和氏璧玉玺交换去的九鼎八簋联系到一起。至于老三口出事与郝文章的难以预料、不堪设想的后果之间有没有联系,曾本之没有细想是因为他无法细想。在与曾小安商量过后,曾本之又与安静商量,想让安静答应同曾本之一道,以“岳父岳母”的名义去探视郝文章,并劝他接受“提前释放”,早点回家团聚。安静死活不同意,说起来也很有道理,之前安静在江北监狱万般无奈地探视过郝文章一次,当时郝文章就将话说绝了,不会再见任何人。如此委曲求全,万一郝文章还是不肯出来见面,往后双方都不好见面了。
    无奈之时,曾小安想到了柳琴。
    柳琴放下电话就来曾家,细听了这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便自告奋勇去江北监狱探视郝文章,万一郝文章还是不见,就让沙海开后门带她去监狱内部,反正老三口已经出来了,囚室里只有郝文章一个人,说话做事没有不方便的,说不定会有奇效。
    经过万乙、沙璐、沙海,还有郑雄之间一系列复杂的沟通,高温数值终于攀上四十度的那天,沙璐开车先到黄鹂路接上曾小安,再到水果湖张家湾小区接上柳琴,然后直奔江北监狱。
    临近中午时分,万乙打电话告诉曾本之,沙璐给他发手机短信说郝文章出来了。紧接着马跃之也将柳琴在电话里与他说的话转告曾本之,相比沙璐发给万乙的手机短信,柳琴多用了一个词说,郝文章终于出来了!
    曾本之松了一口气,就想去医院看看老三口。
    安静没有答应,一是因为外面气温太高,二是要等曾小安回来,听听她的具体说法。按原先商量的,郝文章出来后先在柳琴和马跃之家过渡一阵,待曾小安与郑雄的婚姻用法律形式了结之后,再考虑让郝文章住到家里来。用安静的话说,她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位曾经令她很是讨厌的女婿。
    等了一个小时。又等了一个小时。再等一个小时。
    下午三点,安静要去学校接楚楚。一来一去花了一小时三十分,安静领着楚楚回家,听说依然没有曾小安他们的消息,她满腹狐疑地拿过曾本之的手机翻看几遍,又将家里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来回查询几遍,见确实没有任何消息,便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说话。
    见安静太过担心,曾本之便主动打电话问马跃之。
    马跃之回答说,午睡之前,柳琴与他通电话,说是正在美容院给郝文章做美容。马跃之当时还笑话柳琴,过度关心闺蜜,连闺蜜的男人都要帮忙做美容,对自己老公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反而不闻不问。柳琴娇嗔地说他总是需要点拨才能了解女人,郝文章在监狱里关了八年,脸色比白血病患者还难看,不做一下美容就不能在公众场合露面。马跃之想起参加健美比赛的人,上场之前都会往身上抹一层橄榄油,便问柳琴美容院里是否也是这样。柳琴在电话那边笑着回答,等晚上回家洗了澡再当面教马跃之。
    听了柳琴的话,曾本之忍着不笑,而是将这些话转述给安静,等安静笑了,他才跟着一起笑。安静放心地去厨房做晚饭了,楚楚在自己的儿童房里做作业,曾本之到书房里独坐了一阵,不知为何,只要目光一接触到挂在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就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曾本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取出几颗放进嘴里。
    这个动作恰好被安静看见了。安静做了两个菜,趁着做最后一道汤的空隙,抽空过来问曾小安那边的情况。因为最怕曾本之吃速效救心丸,她才对曾本之服用速效救心丸的动作格外敏感。她快步扑到曾本之面前,一只手放在曾本之脉搏上,另一只手搁在曾本之的嘴唇上方。确信曾本之的脉搏、心跳以及呼吸并无大碍,才开口问是不是还有比郝文章出狱更重要的事,让他如此紧张。曾本之像是解嘲地回答,肯定与她先前所说曾侯乙尊盘是假的一事无关。安静回到厨房继续将汤做好,在家的三个人围在餐桌旁吃晚饭时才继续说,以自己这些年对曾本之的了解,但凡心脏出毛病,其原因或多或少总与曾侯乙尊盘有关。
    曾本之用恳求的语气告诉安静,自己的心绪太乱,事情也太多,请她这一阵子遇事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留点空间给自己。安静从未见过曾本之如此说话,马上将说话的对象改为楚楚。楚楚跟着学样,他也要求安静不要太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地也将他闹出心脏病来。
    三个人正在笑,门铃忽然响了。
    楚楚跑去接听后,说是柳奶奶同妈妈回来了。
    不一会儿,柳琴上楼来了,在她身后跟着的不是曾小安而是沙璐。
    安静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他们呢?”
    柳琴笑嘻嘻地要安静泡了茶再说。安静还没转身,曾本之已将两杯凉飕飕的冰镇酸梅汤递了上来。柳琴跷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喝了两口酸梅汤,在她准备喝第三口时,安静实在沉不住气,伸手夺下饮料杯,要她先说说郝文章与曾小安的事再接着喝。
    柳琴笑起来:“我是故意撩你们的,怕你们太高兴反而笑出心脏病来!”
    柳琴告诉曾本之和安静,这会儿曾小安与郝文章正在户部巷大快朵颐疯狂饕餮。郝文章进江北监狱时,户部巷刚刚被武汉的好吃佬们发现,他自己抢着去了一次,还没来得及兑现带曾小安去享口福的承诺,就被警察抓了起来。为此,曾小安在柳琴面前一次次地发誓,没有郝文章作陪,这辈子绝对不会踏进户部巷一步。重逢之初,两人还有些拘束。柳琴在一旁没话找话,问郝文章最想吃什么。郝文章看看柳琴,又看看曾小安,这才说自己最想去户部巷,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一通。如此,大家很自然地谈起户部巷各种好吃的东西。郝文章和曾小安都嘴馋,再加上心里还馋别的东西,一做完美容,他俩就往那里去。
    听柳琴说着女儿的秘密,做母亲的安静心里很不好受。就连郝文章这个不被她承认的女婿,也像是很给柳琴面子。柳琴一去江北监狱,他就乖乖地跟着出来了。沙璐到底是当警察的,一看安静脸色不对,马上将真相告诉她。
    实际上,郝文章一点也不给柳琴面子。
    柳琴先以探视的名义去见郝文章,还特地说自己是曾小安唯一的闺蜜。因为情况特殊,柳琴要求了三次,每次都被郝文章断然拒绝。柳琴要沙海带自己去监狱的管制区见郝文章。沙海说什么也不答应,除了怕闹出事来丢乌纱帽,更是觉得柳琴如此使唤人,像是汉口街上袒胸露背的泼妇那样令人讨嫌。僵持到后来,沙海主动提出用提审的名义,将郝文章叫到办公室,反而比隔着铁窗的探视更方便说话。
    很快,郝文章就被带到柳琴面前。柳琴突然走上前去“啪啪”给了郝文章两记耳光,咬着牙说:“你这个鼻屎,你打算像鼻屎一样混一辈子吧?你以为像鼻屎一样躲在监狱里,外面的人就会在心里压一块石头受累和受罪吗?在这里,你给老娘将字签了,然后跟着老娘出去吃香的,喝辣的!你别盯着人看,你眼睛里堆着的不是眼屎而是鼻屎。你全身上下都是鼻屎气味,你也别以为这种气味会让哪个美女恶心,你只能臭自己。现在你还只是皮肉臭,再不从这里出去,就要臭到骨头里,臭了这辈子,还要臭下辈子。臭了自己,还要臭子孙。你签字还是不签字?要签字就将上面的爪子伸出来。”见郝文章没有动静,柳琴又说:“你有个狱友吧,他只有一个人老珠黄的老伴在外面,都咬着牙出去了。你只有他一半的年纪,外面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想你爱你,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等着叫爸爸,你却躲在这里以为自己吃一坨鼻屎全家人就会不饿。你想吃好吃,也要到外面去吃才是。像你这种样子,不说外面那些好吃的炒菜,光是小吃就会让你馋死。如果是我,像你这样关了八年,出去后第一时间先吃一碗热干面,喝一碗清酒;再吃一份牛肉豆皮,喝一碗糊汤米粉;然后吃一个枯面窝,喝一碗排骨藕汤。”一旁站着的沙璐笑话柳琴,还没有像郝文章那样与世隔绝八年,就不了解武汉三镇年轻人的口味也改革了,按她的建议,像郝文章这样的人,出去后一定要先来一斤极品小龙虾,两只五号辣的变态鸡翘,就着两瓶冰啤酒,享受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不如此就无法解决连毛孔都在流口水的馋。两个人配合默契地将武汉人最离不开的吃食渲染了一番,郝文章的喉结动了两下后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气不打一处来的柳琴正在咬牙切齿,忽然脑后有股子阴森森的感觉。她以为是谁弄了冰块什么的,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最近的物体是两米外,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只残缺了三分之一的楚鼎。柳琴转过身来,刚刚看了郝文章一眼,那股阴森森的感觉又在脑后出现了。柳琴依然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柳琴后来对安静和曾本之他们说,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影子一样的东西在眼前闪过,同时也明显感觉到有比空调的冷气低很多的冷风从脸上一扫而过。柳琴摸了摸自己的脸,接下来便第三次感到有不明不白的阴冷之气,只不过这一次是横在她与郝文章之间。正是由于这股阴冷之气的阻隔,柳琴从郝文章的脸上看到郝嘉的模样。
    柳琴告诉安静和曾本之,自己从不做哗众取宠的事,都这把年纪了更没有必要装神弄鬼,但在沙海办公室的那一阵,她认为自己的大脑被桌子上面的那块残缺的楚鼎控制了,所以在郝文章面前放肆地说:“我忘了自我介绍,告诉你郝文章郝鼻屎,老娘是曾小安的老闺蜜,是曾本之最好的同事马跃之的内当家,是一九九九年六月敢在楚学院楼下烧香,纪念郝嘉去世十周年的那个泼妇。老娘在养蜂学会工作,是闻名水果湖的专门蜇人的小蜜蜂。不信你出去后到汉口、武昌和汉阳访一访,这么多年因公因私死了多少人,谁敢跑到死人单位去烧香祭拜?不说天下第一,至少也是武汉三镇第一。为什么没人骂没人拦?我一不问政治,二不管经济,三不与郝嘉沾亲,我是发了一个女人的同情心,一个无儿无女无妻室的男人死了十年,活着的人不能全部假装忘记了。二〇〇九年六月,郝嘉去世二十年时,我又去烧香祭拜,有几个警察想拦,我就问他们未必清明不祭祖坟,未必先人的忌日不怀念!郝嘉托梦给我,说他在那边好寂寞、好冷清、好想念从前的同事,我当然要烧几炷香,施几个礼才安心,不然就会继续做噩梦!”柳琴正要再用鼻屎二字骂人,郝文章突然拿起放在手边的签字笔,在几张早就要他签名的表格上刷刷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柳琴本来还想找机会再给郝文章两耳光,将他彻底打醒。正说得兴起的柳琴愣愣地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忍不住数落说:“我叫你签字你不签,我没叫你签字你反而抢着签,我说了这么多,是哪句话将你的铁石心肠感动了?”郝文章不与她啰嗦,转而问沙海,自己是不是自由了。沙海一边点头,一边提醒郝文章,应当将囚室里的个人秘密也一并带走。郝文章说,他的秘密全在监狱外面。
    话说到此,安静开始关心郝文章与曾小安见面的情形,曾小安没有随柳琴他们进到监狱里,也没有傻傻地坐在车内,她在江北监狱门口的一棵女贞树下站着,虽然独自拥有一片树荫,已经攀升到四十度以上的高温热浪,紧紧地挤压在四周,加上内心的焦虑,从未体会过的中暑滋味每隔几分钟就要袭扰她一下。
    这一次,轮到沙璐说,爱情有时候真让人不可思议,都是男人爱女人,或者女人爱男人,一九六〇年代的人爱得没有一九五〇年代的人深,一九七〇年代的人爱得又没有一九六〇年代的人深,自己是一九八〇年代的女人,真的遇上郝文章这样的男人,肯定不会像一九七〇年代出生的曾小安那样去爱对方。不用说在四十度高温的室外站上一个小时,只怕还没站到二十分钟就已经恩断义绝了。郝文章一身苍白两手空空地走出江北监狱,淡淡地看了曾小安一眼,曾小安报以浅浅一笑,上了车后,沙璐问去哪里,曾小安和柳琴一齐说,先去美容院。在沙璐看来,这就像两名狙击手相互射击,同时将子弹射进对方的枪口,是人世间的爱情绝唱,是人类进化史中的爱情孤本。
    几个人正在说话,柳琴包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按绿键,就听见马跃之的异样声音:“你还在曾本之家吗?赶快让他看武汉新闻!”这边柳琴还在问马跃之是什么事,沙璐已从一直在旁边看电视的楚楚手里拿过遥控器,找到武汉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播音员正在批评无良商贩如何趁高温难耐之际将一只西瓜卖出五十元的高价。不过马跃之如此着急地打电话来要大家看新闻,并非为了西瓜价格,而是在这之前播报的另一条新闻:沿湖路上发生一起致人死亡的车祸。
    弄清楚原委后,沙璐连忙出主意,可以用电视机的回看功能。安静和曾本之不知道电视机还能像放影碟那样随时倒回去再看。沙璐拿着遥控器这个键上按一按,那个键上摸一摸,不一会儿,屏幕上就出现先前已经播放过的武汉新闻。但凡会看电视的,哪怕是几岁的孩子都知道,从中央到地方所有电视新闻的前几条肯定是说领导们在哪里开会视察做报告。武汉新闻自然不能例外,第一条和第二条报道市委书记的活动,接下来的第三条和第四条就轮到市长了。再往后是相关市委副书记、市委常委和副市长们的事情。好在为了腾出更多时间播放广告,本地新闻时间一般都不会超长,大家稍微忍耐一会儿,马跃之让他们看的那条新闻就出现了。
    电视新闻报道的车祸发生时间为下午一点二十分。当时,一辆挂云南车牌的宝马越野车,失控闯到人行道上,将一位中年男人顶到路旁的大树上,中年男人在猛烈挤压下当场死亡。经检测肇事驾驶员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达到醉酒驾车标准。目前肇事驾驶员已被有关部门依法拘留。经过查核,在本次交通事故中死亡的男子何某,系某监狱保外就医人员。至于何某为何脱离相关监管,独自出现在东湖医院附近的沿湖路上,有关部门正在进行相关调查。
    曾本之心里很难受,就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感觉稍好一点后,他要沙璐将那条关于车祸的新闻再回放一遍。这一次,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说:“是老三口!是老三口!肯定是那九鼎八簋惹的祸!”
    沙璐也从电视画面上看出问题来。由监控探头拍下来的高清画面中,那辆宝马越野车本是由东向西,而出现在沿湖路的那个中年男人行走的方向则是由西向东。相遇之际,车与人都有片刻停顿,像是问路什么的。又各自往前走去。本是背道而行的宝马越野车,在监控录像中消失了一会儿,重新出现后也变成由西向东行驶,在离那中年男人不到十米的地方突然加速撞了上去。沙璐当交警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交通肇事案件,如此状况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
    曾本之坐不住了,要沙璐开车带自己去东湖医院看看。安静不让曾本之去,却又拦不住,手把手试了试曾本之的脉搏,觉得情况还行,便放他出门。虽然天黑好久了,外面的气温仍然很高,从出家门到上沙璐的红色轿车并打开车上的空调,不到十分钟,曾本之就觉得胸闷难忍。
    来东湖边乘凉的人多得像蚂蚁,本来就狭窄的沿湖路几乎成了蚂蚁路,红色轿车缓慢行驶的样子不像是由发动机驱动的,而是车前车后那些男男女女用折扇和蒲扇摇起的风吹着向前的。三个人好不容易挪到目的地,却发现东湖医院里的人一点也不比沿湖路上的人少。沿湖路上的人大都显得悠闲轻松,东湖医院里的这些人个个板着脸,不用说看曾本之他们,即便是自己人之间看上一眼,也无不带着严格的审视意味。在沙璐看来,这些人只有部分是她的同行,其余的人则有些来历不明。柳琴在前面开路,沙璐牵着曾本之,三个人只顾往医院大楼里走,不去理会那一道道尖锐如利剑的目光。
    刚进一楼大厅,走在前面的柳琴差点与急忙迎上来的郑雄撞个满怀。
    不待他们开口,郑雄抢先问:“曾老师,您怎么啦,心脏病又犯了?我带您去看急诊!”郑雄不由分说,挽起曾本之的手臂就往最近的一扇门走去。走了几步,郑雄装着问曾本之哪里不舒服,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这里的情况太复杂,有机会我再与您说。这时候您千万别卷进来,就装做是心脏病发作了。”
    郑雄连拉带拽将曾本之弄进急诊室,值班医生用听筒和血压表检查过,又要他做心电图时,有身份不明的人接二连三地进来察看。曾本之真的是心脏病发作,外行人也能从心电图怪异的曲线上看出其不正常。医生要曾本之住院治疗,曾本之却不肯,几经劝说,他才同意挂几瓶点滴。与外面人满为患相反,输液室的人却不多。曾本之挂上输液瓶,极不情愿地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最不情愿的是柳琴,她不停地嘟哝,有好几年没陪自己的老公上医院,却在热得要死的时候陪别人的老公上医院。
    沙璐也不高兴,输液室里到处是空位子,可那个紧接着曾本之挂上输液瓶的男人,非要挨着他们坐。时间不长,沙璐就发现对方的输液瓶上除了生理盐水并没有标记其他药物。沙璐借故到护士那里悄悄问了一下。看上去护士也很讨厌那个男人,她实话告诉沙璐,从下午快下班时开始,医院里就来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只要他们认为有点什么的病人来打针,就会有人假装中暑,挂上一瓶生理盐水守在旁边。沙璐摸清情况返回输液室时,发现曾本之已与那个同样假装中暑的男人聊开了。
    曾本之与那个男人聊的是青铜重器。那个男人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有点像学生听老师讲课。说着说着,曾本之突然问对方,见过九鼎八簋没有?那男人略显惊慌地用力摇着头。又聊了一会儿别的,曾本之找准机会,再次突然问对方,是不是真的没有见过九鼎八簋?这一次,对方脸上的惊慌更加明显。等到曾本之第三次开口说,他看出对方是搞青铜重器这一行的,不是收藏就是盗卖,以对方的资历肯定见过九鼎八簋。到这一步,那男人连借口都不找,拎着自己的输液瓶去值班室,让护士拔去针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输液室。
    正当沙璐以为没事时,从门口涌进来十几个人。那些人不管是先来的,还是后到的,进到输液室后,便在曾本之身边站着,既是监视曾本之,又像是在互相监视。曾本之并无心虚胆怯的表现,他将这些人反复打量几遍,才慢条斯理地说,在他看来,眼前这些人应当分属至少两个或最多三个团伙,虽然领头的人不同,所做的事都一样,都是青铜重器的所谓爱好者。一般玩青铜器的人不会聚集成这么大的阵势。湖北这一带炒得最响亮的编钟,若是摆放在家里,会将过温馨日子的家庭弄得如同宫殿,现代人不太喜欢这样。所以,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将编钟作为共同目标。故此,曾本之判断眼前这些人,无论分成几个团伙,其共同目标极有可能是除了博物馆,别的地方难得一见的九鼎八簋。也只有九鼎八簋才能让那些有着不同野心的人,肯花大价钱、费大精力组织唯自己的命令是从的“青铜帮”。此时此刻,不同的“青铜帮”在这家医院里聚会,肯定不是冲着他曾本之而来,一定是另有重要原因。
    曾本之说话很大气,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但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将老三口说出来。
    趁曾本之说累了,暂不做声时,柳琴站起来,指着用医用胶布粘在输液瓶上的小纸条,让那些人上前来仔细看看,正在与他们说话的是谁。像是回应曾本之他们是两至三个团伙的判断,第一个人上前来看过后,马上有第二和第三个人跟着上前来看。之后,他们相互盯着看时,目光里少了些敌对,添加不少惊诧。沙璐也适时地说,既然他们知道曾本之是谁,就不要再打扰人家。那些人正在犹豫,郑雄也过来了。郑雄与那些人说话时霸气十足,要求他们马上离开,曾本之是学术权威,不可能与保外就医的青铜大盗有任何瓜葛。
    那些人终于离开输液室后,郑雄不再问曾本之的身体情况如何,转而告诉他,人称老三口的何向东死了!在盗墓贼中赫赫有名的老三口死之前,一直受到这些人的严密监视。郑雄只提及熊达世和用和氏璧玉玺从熊达世那里换得九鼎八簋的云南人。曾本之随即打断郑雄的话,强行问他没有说出来的第三个人是不是老省长?郑雄用不否认来表示承认,并接着说,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能够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铜大盗,一定有其过人之处。老三口在沿湖路上被车撞死,郑雄代表老省长,另有两个人分别代表熊达世和用和氏璧玉玺从熊达世那里换得九鼎八簋的云南人,与办案警察一道将医院的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竟然找不到老三口从病房里脱身的丁点线索。沿湖路上车祸现场中的老三口,似乎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幽灵。那台有故意肇事嫌疑的宝马越野车,从背后将老三口撞到路边的大树上,并挤成肉饼的录像,成了他人生最后的唯一记录。
    在一旁听得很仔细的沙璐很不以为然,她说:“现在的电子技术那么发达,想在一般单位的监控录像上动点手脚,用事先录制的非现场画面,替换事故发生时的现场画面根本不是难事。”
    郑雄当然不会允许像沙璐这样的女子挑战自己,他故意表现出懒得看沙璐的样子,只对曾本之说:“在医院里监视老三口的这些人,目的各不相同,不可能让别人在监控录像上做手脚。”
    沙璐当然不肯罢休,追着郑雄问:“这些人中谁最厉害?”
    郑雄没有做声,曾本之替他回答说:“当然是熊达世,人家已经是半个国师了,省里的官员敢不让他三分?”
    沙璐打了一个响指:“这就对了,熊达世是这些人当中最想将水弄浑的,水越浑他就越好摸大鱼。”
    经过沙璐提醒,曾本之也想明白了,老三口一死,熊达世用仿制的九鼎八簋换得云南人那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和氏璧玉玺的故事,就算不能画上句号,也可以画上分号了。一想到此,曾本之便暗暗叫了一声:“不好!”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柳琴赶紧伸手拉了他一下。回过神来的曾本之将郑雄看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对他说了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这一切都是陷阱,是有人想借刀杀人吗?”
    郑雄说:“您是说熊达世想要老三口死?”
    曾本之说:“只怕不仅仅是这样。接下来就该那个云南人了!”
    郑雄说:“有这么复杂吗?”
    “难道这比曾侯乙尊盘还复杂?”不待郑雄回答,曾本之又说,“为了曾侯乙尊盘,我们必须将这事往最复杂处想!”
    原来还想说些什么的郑雄,忽然改变主意,他罕有地用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曾本之,嘴巴半张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输液室里最安静的时候,老省长和熊达世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样子长得像缅甸人的男人。不用介绍,曾本之也明白,一定是那个用和氏璧玉玺交换九鼎八簋的云南人。
    “哪来这么多的死人?”不待他们开口,曾本之先说。见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他又说,“难道你们的鼻子让鼻屎堵死了,闻不到自己身上尽是楚墓中腐烂的气味?”
    那个云南人抢先说:“我明白,曾教授说我们都是盗墓贼!”
    熊达世也明白过来了:“曾教授太幽默了。不过这也是大实话,天下的青铜重器爱好者至少是半个盗墓贼!”
    老省长像是为了表现得与众不同,他说:“听说曾先生卜卦的水平很高,二位都是我们青铜重器学会请来的客人,很想请曾先生当面赐教。”
    本以为曾本之会强力推辞,没想到,他马上回答说:“我看你们的耳朵也被鼻屎堵死了,三位进来时我就说过,那就是卦象告诉我的。”
    这一次抢在前面反问的人是熊达世:“曾教授是说我们三个全部像死人,还是说其中某个人像死人?”
    那个云南人也说:“像死人的也就是熊大师吧!你看他那个样子,说话笑眯眯的像个笑面虎,其实心里阴风飕飕,总在盘算如何损人利己。阴气太重的人离死不远!”
    熊达世忍不住冷笑起来:“京城各种豪门老子随便进出的有一百扇,我说的话都贴着他们的心窝窝,从没有人对老子说过一句不信任的话!”
    云南人也跟着冷笑:“你小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见到皇帝都说人家还要官升一级!实话对你说,那只和氏璧玉玺被我下了蛊,谁挖陷阱害我,下场只会更惨!”
    熊达世这次是放开来笑,样子有些灿烂:“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偏居一隅了!看来你是真的不晓得,熊某本没有多大本事,碰巧替某个部级大员解了蛊才打开京城大门的!”
    云南人笑得比熊达世还起劲:“普天之下解得我这蛊的人还没有出世。我晓得你想当国师,想将和氏璧玉玺送给能让你当国师的人。信不信由你,要是那个能让你当国师的人倒了霉,我还是愿意替你们解开那蛊的!我在云南的老地方等着,不过,条件依旧不变,还是九鼎八簋,这次必须是真的,如果再弄虚作假,就请你自己将自己喂了玉龙雪山上的雪豹!”
    云南人转身往外走的那一瞬间,上衣一晃,露出系在腰间的什么东西。
    曾本之叫了一声:“留步!”他上前一步,用没有被输液瓶束缚的右手,掀开稍做停留的云南人的衣襟,露出一根龙纹玉带。曾本之边看边说,这种由七块方形带板与一块圭形铊尾板组成的玉带极为罕见,每块板上均雕琢有龙头回望纹图,每条龙又都是双目圆睁炯炯有神,龙身在云中卷曲盘旋,四肢健硕,龙爪刚劲有力。将龙纹玉带做得如此精美生动,唯有唐代以后的五代时期,留下一件存世。以曾本之的经验,云南人腰中缠佩的龙纹玉带或许就是这唯一的存品。
    闻听曾本之之言,熊达世和老省长两只眼睛的亮度顿时增强数倍。
    到底是边地之人,脑子里没有过多的弯弯绕,听到像曾本之这样的权威盛赞龙纹玉带,云南人便喜不自禁地表示,之所以将和氏璧玉玺出手,而将龙纹玉带时时带在身边,是因为自己觉得后者才能让个人与家族兴旺发达,前者则是亡国亡君的不祥之物。
    一直不方便说话的郑雄,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他说:“用心灵哲学分析,玉器与人体接触最密切,玉又是众多珍异之物中最不易损耗的,又最容易吸取人体精华。当灵魂需要有物体作为依附时,玉器就成了最优先的选择。古时候的帝王将相,大约是好坏参半。按物质不灭的唯物主义辩证法来说,他们留下来的玉器,包括其中的好运气与坏运气,好命运与坏命运,也会是好坏参半。所以,最可靠的还是青铜重器,不是豪门搬不进去,不是盛世摆不出来。”
    熊达世马上接过话题说:“如你所说,我可要后悔八辈子,不该用九鼎八簋换什么和氏璧玉玺!”
    云南人也跟着说:“我晓得郑会长是你的托儿,不管放屁打嗝都会向着你。别以为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你我之间这事还没有完!就是将你们说得神乎其神的曾侯乙尊盘给我也不行,我只要真正的九鼎八簋!”
    白色衣裙在门口一闪,有护士领着沙海和老省长的秘书小余进来了。看看输液瓶里只剩下很少的一点药水,护士就站在那里盯着。输液室里,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听得见输液管中最后几滴药水的滴答声,以及护士那异常丰满的胸脯的起伏声。与其说是大家都在盯着护士,不如说是盯着护士脖子下面半遮半掩的乳沟。柳琴和沙璐的眼光更放肆,连乳沟都不看,沿着乳沟旁舒曼的丘状地带径直往乳房与衣服间的空隙里钻。穿着白大褂的护士,露出有限肌肤实在娇嫩迷人。等到她拔下曾本之手背上的针头,拎着输液瓶走开时,云南人终于放松下来,情不自禁地长出一口气,并脱口说道:“女人若是身着一袭白裙来引诱男人,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熊达世不同,他让喉结动了动,向下咽了一口口水。护士刚在门口消失,沙海和余秘书就往老省长的耳边贴。
    输液室里只剩下几个不用输液的人。
    老省长朝沙海和余秘书看了一眼:“有什么情况明说吧,大家都在关心。”
    沙海看了看大家,说:“何向东的死因做了结论,普通车祸,肇事司机和车辆都是云南的,司机走错路了,急着掉头,一不小心就撞着人了。”
    与沙海对面站着的云南人马上骂了一句脏话:“哪有这么巧的事?老子从云南来,他也从云南来!”
    沙海连忙补充说:“武汉这边有一帮商人在玩普洱茶,那司机是帮人送普洱茶过来的。说是非常难得的‘大白菜’,一个茶饼就要好几万元。”
    “真想制造这样的车祸,得是很有钱的人。”老省长说话时,像是不经意地看了熊达世一眼,随后便转过话题,“弄清楚没有,那家伙是如何从医院里逃出去的?”
    余秘书接过去回答:“我在监控室里和沙局长带来的技术人员一起检查录像,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刚好下午一点整,有人影一样的东西从病房里飘出来。除此以外,什么也没见着。”
    老省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让余秘书往下说:“什么破警察,就会拿鬼魂来糊弄人!”
    熊达世趁机问:“何向东的亲属联系上没有?”
    沙海说:“何向东在江北监狱关了这么多年,他老婆一直在监狱大门对面承包一家私人招待所,也不知为什么,前一阵子突然失踪了,估计是实在熬不住同哪个男人私奔了。”
    柳琴突然插嘴说:“我见过那个女人,她肯定不是你们男人想象的那样花心。”
    沙璐也赶紧说了一句:“我也见过华姐!我听她说过,宁可为自己的丈夫死得惊天动地,也不会与别的男人偷鸡摸狗!”
    云南人对这些话题都没兴趣,他对熊达世说:“我俩的事还没完,我给你半年时间,地面上找不到真货,那就去地下找。至于你是去挖纪南城遗址,还是去抢省博物馆,老子才不管。”
    熊达世说:“为什么非要九鼎八簋,我另给你一只甬钟,行吗?”
    云南人说:“你不是想当国师吗,怎么不替我算算时运,看看我的命运中是不是只顺九和八?”
    熊达世还想说话时,被曾本之拦住了:“你姓龙吧?”
    云南人说:“是的,朋友们都叫我龙爷!曾教授替我卜卦了?”
    曾本之说:“用不着卜卦,你这样子就像当年的云南王。”
    云南人笑了起来:“没错,当年连蒋介石都要让三分的云南王龙云与我爷爷共一个老太爷。彩云之南,只有九鼎八簋才配得上那样的景象。”
    稍后回到车上,柳琴说云南人的笑声里有股邪气。沙璐觉得那人比熊达世还要邪。她俩扶着曾本之从输液室里出来时,将东湖医院弄得一派肃杀的许多人正往外撤。那些人的行动像阵风一样,曾本之他们还没走到停车地点,整个院子就已经恢复了作为医院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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