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之剑

    “领主遇刺”的事故在艾尔尼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却又很快消弭了下去。
    市政厅特地发出公告，宣布那并非刺杀者而是守备队的特殊成员，负责工程与地下采掘。传闻在还没有兴起的时候便被扑灭了下去，人们看到领主阁下像往常一样全须全尾的进行着日常工作，很快便遗忘了这件事情。
    尽管如此，在对内的处置中梅卡托克依旧得到了一定处罚——他将以旁听生的身份参与到初等学校的课程中,  同时还要兼顾每日的挖掘工作。
    两项日程都有专人对梅卡托克进行评估打分，如果不能取得合格的成绩，负责人将不会吝啬肉体及饮食方面的进一步惩处。
    夏尔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亲自追踪发生在穴居人身上的变化，赤红之音的能力才是他近段时间更加关注，也更加头疼的问题。
    与被轻易便能掩盖的刺杀事件相比，苦痛之理这个能力被发现以及确认以后，对整个领地都有极为深远的影响。
    事实证明，所有与夏尔相似的穿越者前辈都曾苦恼于这样的问题：“如何让旧时代的人打开思想，接受新事物。”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统一度量衡。
    夏尔已经为领地的工匠多次组织过单独的夜校，试图将一套更科学更紧密的衡量体系传授给他们，但老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其中尤其以东人的工匠为最。
    本地的工匠已经不止一次的给他们传授“码”“磅”等帝国通用的计量单位，但根据实际的汇报来看，这些东人工匠在进行铸造时，仍然沿用着他们在故土学到的计量方法，相互讨论工艺时最爱说的便是“适量”“少许”，完全突出一个“凭感觉锻造”。
    这就是典型的口头上表示接受，心里却还沿用着老一套的体系。
    这种事情是没办法强求的，毕竟实际去操作和锻造的人是他们自己，除非让他们真心认同新的度量体系，否则即使你站在旁边盯着他们要求用新的度量来计算,  但他们心底里思考的还是旧的体系与方法。
    类似的例子在领地中还有许多，不能统一思想的后果就是“你说你的,  我做我的”，只要结果上大差不差,  放在以前夏尔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而现在,  烙印能力的确定为他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思路。
    这个时代的人民并非就是完全愚昧且冥顽不灵的，他们抗拒新事物的心理或许也与之前的说服方式没找对有关，否则为什么会出现一部分领民已经能在新政下独当一面，另一部分人却还是以前的贫民思想呢？
    如果能弄清楚能力运作的原理与范围，让更多人接受“求同存异”的新思想，那很多夏尔只能放在十几二十年以后才能做的事，现在就可以开始提前了。
    嘭嘭的敲门声在夏尔思考时响起。
    “阁下，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米娅推门而入，见到领主大人的办公室里并没有其他人，微微一愣随即便恢复了平常专注谨慎的模样：
    “这是最近的领民统计档案。”她不卑不亢的送上手中的资料：“希莉丝大人希望您能尽快考虑打通商路的事宜，部分物资已经出现了短缺的情况。”
    “我会尽快做出回复的。对了，米娅，你先等一下，我还有一些具体事项要咨询你。”
    夏尔接过资料，上面根据他的要求已经对领民们现在的职业及行业分类进行了排布，手工画上的图表看起来颇有种简洁的美感。
    图表第一行的统计数据是领地当前的总人口数，自打偷渡的地道建设完成以后,  领地的成年人数目正式突破了三千大关，并以每天一百到两百人的速度稳定增加。
    人力的增加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好消息，但也带来了一定的问题。
    大魔潮降临已经有将近二十天的时间，灾民们在这二十天内的处境都不算太好，其中有近七成的人都需要至少一周的修养时间才能逐渐恢复过来，不少健康情况堪忧的灾民需要的恢复时间还会更久一些。
    “休养区的情况怎么样？”
    “灾民们的心态都很稳定，恢复过来的人已经打算先在领地找一份工作安置下来了，另外有一小部分非本地人希望能在事态稳定后回到腹地，联系上以前的亲属。”
    夏尔微微颔首，他本身是不准备强行留下所有灾民的，不过那些人若真想安全离开，可还有好一段时间要等。
    从艾尔尼斯通往腹地的道路现在只有两条，一条是大雪封山的商道而且必定要途径边境军团的要塞，另一条则是靠着穴居人挖出的地下通道，但那也有一些不能为外人知道的秘密，目前是不可能提供给这些灾民用的。
    “以工代赈以及外界状况的宣传要继续保持。”夏尔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他们自己也应当清楚，帝国从来没有免费的慈善这一说法，我们不阻止他们离开，但要告诉他们现实与利弊。”
    眼见自己亲点的内务部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夏尔便继续向下看。
    自领地的人口数据统计以后，便是各项产业划分的领民分布数据。
    第一产业的相关人员只占到了四百人，其中有三百人都是负责种植冬季蔬菜的人员，剩下的则与畜牧养殖有关。这个比例在农耕社会中看起来相当的不合理，不过有之前花大力气收购的陈麦，食物方面在夏季来临之前都可以维持自给自足。
    第二产业占到了领民数量的大头，总数在两千五百人左右，主要分布在伐木场、造纸厂、各类小型工坊以及建筑工程队。在确定有光墙阻隔大魔潮以后，领地建设已经重新回到正轨，第四条道路已经接近完工，样板化的石质房屋已经占到了领地建筑的一半左右，这样的建设速度已经颇有些基建狂魔的风采。
    最后的第三产业算上守备队和民兵的话则分完了剩下的七百人，不过说是服务人员，其中维持公共设施的人员反倒占了多数，他们普遍供职于市政厅、大食堂、公共澡堂、初级学校等地，只有一少部分是经由夏尔同意，借贷了一部分初始资金，出来单独经营产业的人员。
    单从纸面上来看，等到春季来临，夏尔着手从第二产业中划分出相当一部分人进行耕作以后，这份数据便已经接近于一个初步迈入工业时代的小镇人口划分，与大魔潮之前的贝思洛德有几分相似。
    这对于一个从零开始修建，时间也不过半年多的小镇来说已经足够快速，若放在以前至少也是不输于布拉索的一个重镇，但凡事有利也有弊，艾尔尼斯的现代化进度已经陷入了瓶颈之中，夏尔对此心知肚明。
    若想进一步推进领地的工业化与现代化，艾尔尼斯势必要吞吐海量的原材料并与外界进行大量的交互，从而摆脱凡事都需要自给自足的尴尬状态，穴居人挖掘的地下通道与正在研制的轨道车就是为了这一步而准备的。
    夏尔抬起头，注视着身前已与初见时大不相同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己呼唤她来的另一个目的。
    浆洗女工的女儿，如所有贫民那样没有姓氏，一个本应该从各方面来说都谈不上有好未来的女孩儿。
    如果留在贝思洛德，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接过她母亲的工作，期待着有机会在初等学校学完课程的妹妹能改变她们一家的命运，但她现在站立在夏尔的身前，却成为了一个领地不可或缺的内政官员，完全可以说是自贫民中走出来的成功者的代表。
    换一种说法来看的话，这位小姑娘很有可能是在同样的环境下，从烙印衍生能力辐射范围中收益最多的一人。
    “仔细想一想的话，距离我们初次见面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夏尔看着她，欣慰的道：“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要自信许多了。”
    嗯……米娅疑惑的回望向夏尔，发现这位年轻的领主大人正用与工作时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向自己，她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不少。
    “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我，我一直都很感谢您。”米娅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夏尔放下手中的资料，轻松的道：“也许吧，我相信你自己也一直在暗中付出努力，不是吗？”
    换做是其他贵族或什么大人物，他们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紧张的心情仿佛被一扫而空的，米娅轻抚胸口，用真挚的笑容回应为自己人生带来变化的人：“最开始的时候，您颁布的很多法令真的很难让人听懂，但我愿意去学习，去追上您的脚步。”
    夏尔微微一愣，开玩笑的道：“你指的是哪一条？”
    “每一条。”她俏皮的回答道。
    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
    夏尔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与人交谈了，尽管出于身份的区别，米娅表现得还有些拘谨，但那并不妨碍他们就一系列话题平等的交换意见。
    闲聊了一些生活与饮食的事情，夏尔才将话题转移回来提问道：“米娅，你有了解过与你同一批加入到我们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吗？”
    像是被他勾起了回忆似的，小姑娘回想起了在贝思洛德的日子，稍带疑惑的道：“抱歉，阁下，我并没有太多的去关注这些事情。”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那天我们招收的第一批领民一共有五十七位，其中有三十多位现在在工程队工作，负责为领地修筑房屋。有五位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比如烤制面包或者送信，还有两位开设了自己的店铺。”夏尔略作回忆后解答道。
    “所以我是唯一能在市政厅工作的人吗？”小姑娘轻松的问道。
    “正是如此。”夏尔正色起来：“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点，你能够回答我吗？”
    “您问吧。”
    “是什么的理由支撑着你去改变自己，最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呢？”
    米娅沉默了两秒答道：“也许是因为以前过惯了苦日子，希望能在以后过得轻松一点儿吧。”
    夏尔笑着摇了摇头：“不，这不是关键。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即使不在市政厅工作，你也能和其他人一样生活的轻松一些，靠劳动来换取足够生活的报酬”
    小姑娘皱起了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又道：“也可能是我曾渴望过成为一名上等人士吧，虽然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些上等人士并不光鲜美好。”
    “很抱歉，我要再度否定你一次。”夏尔摇起了手指：“与你同期进入市政厅的不少人，都因为滥用自己的权利而丢掉了这个职位。如果你真的是渴望权力与荣耀的话，那你也不会成为我的内务部长了。”
    这一句评价倒是让小姑娘格外的高兴，她从领主阁下的语言中听到了肯定与赞美，但她依旧没有找到夏尔口中的那个理由。
    米娅苦思冥想了许久之后也得不出答案，只能鼓起勇气问道：“您能再给我一点提示吗？”
    年轻人没有理由拒绝，或者说他本来就比米娅更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刚刚的反驳其实就已经算是提示了，请你思考一下，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在轻松的生活与繁忙的市政厅工作选择前者的；又是什么样的理由使你在手握权利的时候，不像其他人那样被权力所迷惑，反而谨慎小心的使用着这一份信任？”
    “请你认真的解答我的问题，当然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话语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次无关紧要的闲谈而已。”夏尔端起茶杯轻松的道。
    他没有急着催促米娅给出答案，而是耐心的等待着对方给出回应，虽然他口头上并不在意，但内心却极为期待这个回应，毕竟这将决定夏尔是否能挖掘出苦痛之理这一能力运作的原理。
    只是出乎年轻人预料的是，米娅想着想着便逐渐低下了头去，脸上也浮现出了阵阵红晕。
    就在夏尔疑惑不解的时候，小姑娘最终还是羞涩的开口道：
    “可能是因为，我很相信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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