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的地老天荒

第50章


他走到摇篮边,小家伙看起来并不想睡觉,一会儿眨眨眼,一会儿喃喃自语。他忍不住喜爱,把小家伙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孩子的手心和脚底,孩子立刻手舞足蹈,笑个不停。
  他笑道:“瀚卿,叫爸爸。”
  卿卿在旁边说道:“不是说好了。孩子小名叫希平。”
  他不会为这种小事惹卿卿不快,便改口道:“希平啊,你爸爸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是怕你妈妈。你小子快点儿长大,要替爸爸好好管管妈妈哦。”
  她撅起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站起身,走到东风身边,亲了亲孩子的小脸。
  “风。今天,南伯伯和天明要去德国。我想去机场送送他们。”
  瞿东风的表情略微一沉:“才生完孩子,怎么不知道在家多歇歇。”
  “早已经出了月子。你看我,身体不是很好。”
  瞿东风把孩子放回摇篮,手掌放在卿卿的头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从没奢望夫人能听我的话。想去就去吧。”
  “谢谢你。”
  他略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最近跟我好像生分起来?”
  她赶紧强做一笑:“是吗?我倒没觉的。恐怕,是心思都费在了孩子身上。”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低语:“看来,我们要花些时间单独相处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的气吹到她的脸上,让她感到又痒又暖。她推开了他,心里泛着苦凉,脸上忍不住一阵烫红。
  卿卿走后,瞿东风回到前院。
  秘书已等在办公室,把一只文件袋递交给瞿东风。瞿东风展开一看,里面是审讯何皓笙的记录,还有一封何皓笙专门写给他的信件。信上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痛骂他是杀死罗臣刚的幕后真凶。
  “一派胡言!”瞿东风把信件重重摔在桌上。又点起打火机,索性烧成一把灰烬。
  看着兀自乱飞的纸灰,他突然眉头一拧,双眼骤然眯紧。
  “崔炯明。叫崔副官进来。”
  崔炯明应命走进司令办公室,还没站稳,就听瞿东风吩咐道:“你马上给我查明两件事:第一,何皓笙被捕之后,何人探过监。第二,我不在期间,有何人与卿卿来往。”
  崔炯明很快就送来了调查结果,说施如玉曾探视过何皓笙,在瞿东风不在期间,施如玉和南天明都来看望过夫人。
  瞿东风听完崔炯明的汇报,马上道:“立即去机场,接夫人回来。命令卫戍队逮捕南宗仪。”
  崔炯明道了声“是”。虽然对司令突然逮捕南宗仪感到吃惊,但是跟随瞿东风这多年,他也知道瞿东风突然出手,自然有充分的道理。
  崔炯明走到门口,又被瞿东风叫住。崔炯明回头,看到瞿东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两根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有些游离。这是一种因为什么原因而难于抉择的表情。瞿东风一向作风果断,即便面对最艰难的战役,崔炯明也没有见过瞿东风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
  “司令?”
  “给我拿盒烟。”瞿东风道。
  崔炯明把烟盒递到瞿东风面前,听瞿东风说道:“你先下去。刚才的命令算我没说。”听到这句话,崔炯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忍不住又看了眼瞿东风:“您的意思是……”
  “怎么?不习惯我收回成命。”
  听到瞿东风这么说,崔炯明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记得瞿东风曾说,指挥家之大忌:不是五毒俱全,而是犹豫不决,朝令夕改。所以,瞿东风从来不会轻易下命令,而一旦命令出口,定是言出必行。逮捕南宗仪不算件小事,但南宗仪的总统之职本来就是傀儡的位置,以瞿东风现在的势力,想扳倒南宗仪,应该不算件太困难的事。崔炯明实在想不清楚瞿东风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
  崔炯明出去后,瞿东风独自走到后院,这才注意到,石榴花已经凋谢,结出了青滑的石榴果。
  他在条石凳上坐下,点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来。散开的烟雾让他内心也升起一层迷茫的雾气。往事漫卷上心头,隔着岁月烟尘、他试图想看清浪花淘尽之后,生命到底能沉淀下些什么……
  喜欢上卿卿,似乎是石榴结果的时候。
  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叫着“东风哥哥”,央求他帮她剥开石榴壳。他掰开红红的石榴,亮晶晶的石榴籽掉进她手心。她开心极了,拈起一颗,送到他嘴里。唾尝到那点甜蜜的滋味,他少年懵懂的心怦然一动……
  就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注意卿卿的一言一笑,有时候,还会梦到她。
  平心而论,那时的喜欢其实非常淡,毕竟卿卿还是小姑娘,而那时他更关注的是如何斗败大哥,如何让他和母亲在家族内生存下去。
  他虽然一向是个充满自信的人,现如今,却不得不对命运生出几分怵惕。
  谁会相信,少年时的朦胧心动,会变成现在这入骨及髓的眷恋。
  谁又会相信,“指挥能事回天地,学语小儿知姓名”的瞿东风、正剧烈地害怕着失去一个女人。
  天阴下来,冷白的光线透过云层。风很凉,嘶嘶地穿过竹林,竹子东倒西歪,树叶乱飞,满院的花草都晃动起来。
  他想起身回屋。但是,仍旧坐在原处。这种感觉,好像在跟自己打赌。
  是的,不管实事如何,他大可以先把罪名安立到南宗仪头上。当时,南宗仪私通崎岛国的信件落在卿卿手里,南宗仪为自保,有足够之理由对罗臣刚先下手为强。以他瞿东风之能力,只需略施手腕,制造点证据,便可博得卿卿的信任。
  但是……
  他抬起头,看着黯淡的天光。在他的世界里,有些人天生要他保护疼惜,比如亲人;有些人注定要他拿起刀剑,比如对手;只有一个人,就象血液一样,已充斥了他全部的生命,让他想刨开胸膛,用最坦诚的态度,用一生去爱她,并为她所爱。
  他不知道到底怎样的爱情才能算完美。他也从来不迷恋所谓之完美。但是,这一刻,他分明感到:自己正跟自己赌一个完美的感觉。
  他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回过神,转头、看到卿卿走过来。
  “回来了。” 他招呼道。
  “回来了。” 她应了声。
  “怎么回来这么早?”他问。
  “天气不好,我怕你背疼。”她看到地上的烟头,道,“怎么又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点了点头。把烟盒扔到一边。
  她扶住他肩头:“进屋吧,外面风大。”
  他又点了点头。站起身,忽然,一把抱住她,道:“你想知道,是否我杀了你父亲?”
  她浑身抽紧,没有答话。他的下巴摩搓着她的头发,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她从他的肩弯里、抬起头。天上压着铅灰色的云。树枝上,传来落寞的鸠啼,一阵紧,一阵疏。清风扫过竹叶,早开的霜菊,随了风,送来淡淡冷香。
  天上落下几点雨滴,落到她脸上,一阵寒噤,她什么也不敢想,觉得自己轻得好像一张纸,一丝丝感觉就能把她吹得七零八落。
  雨点越发紧了。他将她打横抱起来,抱进屋里。走进卧室,把她轻轻放到床上。
  床上铺着银色的雪缎单子,像月光下、一汪被轻风揉皱了的湖水。他摘掉她的发簪,她的头发散开来,成了一丝一丝涟漪、向四面慢慢漾开,搅乱了他的心湖。浓烈的爱意、带着沉重的悲情,猛然从他心底喷涌上来,一下子流遍他全身,他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阵难抑的抽搐。
  她仰卧着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他敞露的身体……他的每一处,包括那些峥嵘的疤痕,对她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勾动她浑身的热流。她努力保持清醒,在沦陷的边沿苦苦挣扎,她憋得胸口发疼,一阵一阵的晕眩,可她一定要让自己看清他的眼睛。
  他抱着她的身体,对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浮着一种清冽的东西,冷冷的隔在两人之间。忽然间,他不知道从身体哪一部分传来一阵疼痛。疼得让他闭上双眼。
  他有无数种理由为自己辩白,有无数甜言蜜语可以表达爱她胜过一切,可是,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说。他不想动任何心机。只想吻她。他俯下身,吻着她的眼睛,她的唇……把她搂在怀里不停的吻。他甚至想,如果不能温热她,他就这样吻下去,吻她一辈子。
  被他密密地吻着,蕴蕴藉藉地缠绵,她这时才发现:原来,有些记忆留在心里,有些记忆却是刻在身体里的。
  她想起好久以前,火车滚滚碾压过离愁,车窗外凄风苦雨,包厢里冷寂得凝了起来一样,只有、他胸口涡着她要的暖——她心里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固执的呵暖里、象一支摇摇曳曳的风烛。
  那时,他紧握她的手,说:答应我,别放弃。
  她流着泪,点头。
  别放弃——
  他的吻给的更加慷慨,近乎急躁,带出焦灼。似乎在努力唤醒着什么。她仿佛听到空气破碎的声音,一切虚伪的,矫饰的,一切无奈和嫌隙,都轰然的坍塌了。
  那隔世离空的灵魂,反而变得坦然而近切。
  她终于看到:有一种承诺,虽然只是在虚无的心灵之间传递,却可以经受现实最残酷的风雨。那种承诺,可以深深扎根在命运深处,不用刻意想起,也能锁住人的一生,不管生活有多少千疮百孔,都注定了生命最终的完美。
  她倏然闭上眼,抱紧他: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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