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歌

第82章


  她的审美、她的习惯、她的喜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那个她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都已经完全陌生化。
  他们,再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他的身上,隐含着西方绅士的文明,也带有政府官员的严肃;他的住处,曾经是她无比温暖的归宿,现在却更像是一个稍作停留的驿站。他和他周围的环境,对她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他更像是一个放不下的故人——再放不下,却终究也只不过是个故人。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不擦,仍旧仰头看着他。
  从向宁的角度看过去,眼前的女孩子仍旧那么美丽,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蓄满了,滚出来,噼噼啪啪好像砸在他心里。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紧紧搂住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泪痕,再一路吻下去,辗转反侧,将蝴蝶样的痕迹留在她的颈边!
  桑离在他的怀里闭上眼,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两个人一辈子拴到一起。她感觉到他的指尖,明明有些凉意,却在碰触到她皮肤的刹那燃烧起灿烂的火苗,那些火苗旺盛地跳跃着,直到把她的理智烧成灰烬!
  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内的温度却那么高,或许是暖气很热,或许是人的体温高……桑离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无穷无尽的热量来自哪里,甚至在他们真正融为一体的一刹那,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做梦!
  她忍不住啜泣出声,向宁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样的缓慢,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虔诚!
  星光下,桑离在他缓慢而温柔的亲吻里睁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没有星星,到处都是光污染的痕迹——他们的过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样被都市的繁华湮没。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他们的视线在潮热的空气里相撞,那一瞬间,她甚至清楚地看见向宁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紧她的胳膊,狠狠冲撞。她痛呼出声,可是他毫不留情,他仿佛变成一匹嗜血的野兽,心脏跳得飞快,嘴紧紧抿着,眼里有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里那些愤怒背后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桑离我不想爱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还是这么爱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颗泪,在眼眶里蕴蓄了很久,终于在那一刹那,滑落。
  她终于再次闭上眼,带着绝望,带着哀伤,带着所有不可能重来的时光,随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顶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没有去追溯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去做这件事。他们只是一起本能地循着自己的内心与欲望去行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那声声急切的呼唤告诉他们自己,也告诉对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这火花四溅的一刻里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脑海中骤然升起的刹那,桑离记一辈子——那是她的失乐园。
  是永远的失去,再也回不来——一个月后,向宁的申请获批,再次被派驻德国,又过几周,他随团前往欧盟总部考察,途中飞机失事,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A-1
  是那样的情景吧——
  一只白色的鸟,径直冲向山谷,与地面相撞的刹那,迸发出绚丽火光!
  “轰”的一声,人不在了,梦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侥幸心理来守候的事都不在了……
  是清晨,桑离再次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身冷汗。
  她抬起头,看见四周仍然是安静的白墙,走廊上没有声音,惟有耳际,隐约仍有爆炸的轰鸣。
  她下意识扭头,旁边的病床上,沈捷还没有醒。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安宁,平和。
  她从窄小的陪护床上下来,走到沈捷床边的圆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俯下身,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趴着。睡意已经消失,梦里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惧还在起伏,她只能依靠这样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温暖。
  她内心里不是不后怕的——如果手术失败,如果癌细胞转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于这个世界,那么,她青春记忆中最后一点可以被铭记的美好,也就会消失不见。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那么多的悔不当初,她的心脏已经变得越来越坚强。现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却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带来的绝望与凄凉。
  换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于是,沈捷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桑离闭着眼、一动不动地伏在床边的样子。她的头发有些许凌乱,在耳际散开,睫毛很长,随轻浅呼吸而略略起伏。晨光掠过在她身上她身上晨光浮动,好像好像一尊线条优美的雕塑。
  沈捷微微叹口气,桑离却敏感地觉察到,扭过头,看着沈捷。
  大概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桑离还趴在床边,一边的脸颊还贴着沈捷的掌心。
  桑离的目光有些飘忽,声音低回,带点沉重,带点忧伤。
  她说:“沈捷,你不要走。”
  沈捷笑了:“好,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温和,更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桑离抬起头,看他一眼,伸出手用小指与他拉勾,嘴里念:“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沈捷笑着刮她一下鼻尖:“桑离你还真没长大啊?”
  桑离却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往前靠近一点,弯下腰,搂住他的肩,脸贴在他耳边。
  她的脸冰凉,沈捷伸出手捂上去,叹息:“不要哭,桑离,你这样,我会放心不下。”
  她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脸埋下去,声音含糊:“沈捷,你答应我的,不可以突然消失。我知道你快要出院了,我也知道你要回上海,可是我欠你那么多,我怕你走了我没有机会还……”
  沈捷沉默了。
  他要怎么告诉她:预定的航班就在近期,他不会再回来,他要她的小姑娘放下所有的过往,和一个能包容她、爱她的健康男人一起,走完此后的五十年、六十年……
  而他,最多不过只有二十年。
  他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他陪不起她了。
  就这样,几天后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于桑离的视野。
  真是突如其来的消失——在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桑离蓦地体会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杨的心情。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床单平整,那个人影,却遍寻不见。
  桑离呆呆地站在门口,心里想:沈捷,你和我拉过勾的,你怎么能反悔?
  可是,她也明知道,依沈捷的性格,这是他铁了心要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天,她在那间病房里坐了很久。中间有护士来过,还好心地告诉她这屋里的人已经出院。她回报一个空洞的微笑,脑海里,却是一些杂乱的断章,走马灯一样地上演。
  她知道,沈捷不会再回来了。
  他给她的一切,到这里,都划上句号。
  尽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这样的离开,已经是在告诉她:不要去做劳而无功的事,生命那么短,不防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实可见的温暖。
  也是那天,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何其幸运的一个人: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永不离开;还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远走天涯。
  曾经她彷徨到无从选择,然而几年过去,他们不约而同,要留给她这同一个未来。
  回到樱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
  她推开“你我”的门,还没适应转角处黯淡的光线,便有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奔跑着冲过来,“嘭”的地一声,撞进桑离怀里。
  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小手紧紧抓住桑离的衣袖,甜腻腻地喊:“桑离……”
  多日来,桑离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绽放笑容。她蹲下身,把香喷喷的YOYO抱起来,边往里走边问她:“你怎么来了?你爸爸呢?”
  “爸爸出去了,”YOYO一边答一边紧紧搂住桑离的脖子不松手,还把脸埋进桑离颈窝,委屈地抱怨,“桑离你好久都不陪我玩。”
  桑离心里也有些内疚,偏头亲亲YOYO的小脸蛋:“对不起哦,因为我最近很忙,有个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顾他。”
  YOYO很好奇,抓着桑离的衣服领子:“是你老公吗?”
  桑离一愣,旋即笑出声,在靠近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把YOYO揽进怀里,捏她的小脸蛋:“你知道什么是老公啊?”
  “知道啊,”YOYO很认真,“就是男孩子的妈妈叫男孩子的爸爸。”
  桑离让她绕得晕,便笑着问:“为什么不是女孩子的妈妈叫女孩子的爸爸?”
  “因为苏诺飞的妈妈就这么叫他爸爸,可是我妈妈从来都不这么叫我爸爸,”YOYO严肃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
  “噢——”桑离恍然大悟,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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