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歌

第92章


  “那好,”桑离点点头,“那你告诉他,他用了三年找到我,我就会用三十年找到他。他尽可以躲得远远的,但只要他不幸死在了我前面,那就等着我去掘他的坟好了!”
  她的语气狠绝,郭柏威被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她咬牙切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他没把骨灰撒到海里或是扔到了外太空,我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找到他!”
  郭柏威张大嘴巴,完全失语了。
  过一会,还是郭柏威身后的律师先小心翼翼地开口:“桑小姐,您察看完保险箱里的物品了吧,那麻烦您在这里签名好吗?”
  他拿出几张纸,桑离低头看了看,迅速签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她捧起盒子往外走,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郭柏威还站在那里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看,她突然笑了。
  这笑容太妖娆、太诡异,郭柏威一怔,蓦地打个寒颤。
  他清楚地看见桑离的眼角含笑,表情像是戏谑,语气却那么严肃。
  她突然开口问他:“郭特助,小时候,你有没有吃过那种一角五分钱的蛋奶冰棒?”
  郭柏威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回转身,看着他,微微笑着说:“就是那种浅黄色的冰棒,很小的一根,用简单的纸包着,放在保温箱里卖。吃一口,会尝到鸡蛋黄的香味,举起来对着太阳看,能看到金色冰凌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她好像在追忆什么一样,她的目光渐渐恍惚,侧脸那么美丽,郭柏威和身后的律师都看呆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惊醒了什么一样:“我记得那是1984年吧,我还很小,只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是在那时候,一角五分钱的蛋奶冰棒也是种奢侈的零食。我就想,等将来有钱了,我就买很多很多蛋奶冰棒,吃个够……”
  她笑了,语气里带着惋惜与失落:“可是后来,当我们有钱了,冰淇淋的品种也越来越多了的时候,我却再也找不到1984年的蛋奶冰棒了。”
  她看着他,表情真挚,眼里闪烁着星光:“郭特助,我这辈子错过了很多东西,对不起很多人。我现在知道后悔了,可是许多事却像那时候舍不得吃的蛋奶冰棒一样消失了,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也是听命行事,可是这一次,你不妨相信我。”
  她的神情坚毅,她的语气坚定:“我会陪着他,陪他一辈子。陪他把生命延长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我要陪他创造一个肝移植史上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看到你们沈总能开开心心地多活几年,不妨告诉我他的地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往外走,郭柏威在张口结舌中只听见她扔下最后一句话:“我在中悦住三天,三天后,我会先从国内的每一间‘离园’开始找起!”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郭柏威的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郭柏威挣扎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眼睁睁看着桑离出没在酒店各个角落:餐厅、商场、酒店大厅……除了办公区,她的身影几乎已经无处不在。
  她似乎刻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提醒他给她一个答案。
  她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只要她的影子出现在郭柏威的视野中,他便痛苦地想到这个词——“闹心”。
  下午的时候,郭柏威路过壁球室,一转头,就看见桑离在打壁球。
  能看出来,桑离的反手击球很流畅,只可惜她的腿受过伤,所以整个身影都显得吃力。可是她仍然很努力地击球、救球,偶尔停下擦把汗,手里拎着球拍,对着一面墙发呆。
  玻璃墙外,郭柏威看着桑离的背影,情不自禁停下脚步。他甚至还恍惚了一下子,觉得沈捷就站在他面前,正微笑着陪桑离打球——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沈捷教桑离打壁球的情景,那时候,她俨然只是个孩子。
  那时候,沈捷也是那样意气风发的男人,最好的年纪,事业有成。
  如今,不过只是三年。
  三年,分分合合,几次面临生离死别,郭柏威自始至终是个旁观者。他不是不知道,沈捷离开桑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许多时候,要对自己狠,才能对别人仁慈。
  于是,这三天里,他几次拿起电话想告诉沈捷桑离在中悦的消息,可是犹豫很久,最后仍然是把话筒放下。
  他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他复述了桑离的决定,沈捷一定会迅速出国,彻底躲开。
  因为很显然,这一次,沈捷是真的想要离开他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的小姑娘显然不这么想。她铁了心要去找他,要陪他走人生的后半程——郭柏威这多年来也算阅人无数,他不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他分明从桑离的眼睛里看到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爱。
  那么,自己要不要推波助澜?
  他不怕沈捷的威胁,他也不怕沈捷真的打发他回家吃自己。他只怕如果桑离出现过了再离开,那显然只会加重沈捷的病情。
  从师兄弟到上下级,从好朋友到好搭档……郭柏威和沈捷之间的感情远非工作关系那么简单。他曾陪沈捷走过父亲去世、入住中悦、开拓版图、寻找桑离……以及所有那些后来的路。
  他知道沈捷想要什么,也知道沈捷不要什么;他知道沈捷期待什么,也知道沈捷害怕什么……
  站在壁球室外,郭柏威犹豫了。
  第三天的头上,桑离没有食言——她订了去G城的机票,决定从那里开始找起。
  不为别的,只为她记得,那里是沈悦梅的故乡。
  那里,有一处种满了广玉兰的宅子,在南部山区蜿蜒的山路尽头,铺着鹅卵石的甬路末端,朱红大门的后头,满屋黄花梨的簇拥下,见证了她最好的年华。
  那也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是进入安检前五分钟,桑离最后看一眼这偌大的城市、这来来往往的人,拎起行李走向安检口。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喊:“桑小姐,请留步。”
  她转身,看见郭柏威匆匆赶来,那一刻,桑离微笑了。
  郭柏威快步走近,带一些微微的喘息,递给她一个白色信封。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然:“桑小姐,我决定打这个赌。”
  他笑着说:“我倒要看看,总裁会不会真的让我回家吃自己。”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里,桑离紧紧攥住手里的白信封,也笑了。
  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绽放成好看的花。
  她看着郭柏威,真诚地说:“谢谢你。”
  郭柏威摆摆手:“不要谢我,桑小姐,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的目光诚恳,却又含着郑重:“桑小姐,我希望,你真的能陪他走下去,不会食言。”
  偌大候机厅里,桑离点头,敛了笑容,严肃地答他:“我保证,我会做到我说过的一切。”
  郭柏威点点头,伸出手:“一路平安。”
  桑离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
  双手握到一起的刹那,他们没有看见,候机厅宽敞的玻璃窗后,天空中的乌云散去,阳光瞬间迸射,光芒万丈!
  一小时后,飞往G城的飞机腾空而起,带着桑离的心愿,带着郭柏威的赌。
  飞机上,桑离再次打开那个白色的信封,看着那张纸,微笑。
  纸上,只有四个字——“G城沈宅”。
  桑离一边看一边得意地想:沈捷,你看,就算我不问,我也知道你在哪里,就这样,你还打算躲开我?
  她这样想的时候,旧日的时光好像幻灯片一样掠过她的脑海:他的声音、他的微笑、他带她长大,他说“小姑娘,我爱你”……
  想到这里,波音737的机舱里,桑离忍不住闭上眼,偏过头,再次挡住人们的视线,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沿脸颊内侧滑落。
  她在心底发誓: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为那些曾经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青春,哭泣。
  是的,是的,现在她相信了:别离,果然也是一首歌。
  因为,假使未曾别离,我又如何能与你相逢?
  你知道吗,一辈子很长,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去。
  一辈子也很短,从我们相爱,到我们无法再爱。
  一辈子的永恒,就是从我们带着爱来到这个世界,再带着爱幸福地离开。
  中间的这个过程里,相爱的人,要手牵手、肩并肩,无论贫穷、疾病、灾难,都永不分离!
  万米高空上,桑离睁开眼,透过眼底尚未散去的泪光,看向窗外。
  舷窗外,灿烂夕阳烧红了云海边际,整个世界光彩夺目!
  还好,还好,阴天总是很短,幸福却有那么长……
  (完)
  后 记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李后主的词,前期的,中期的,后期的,随口会念很多。
  只是莫名地,相对于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言,我时常从脑海中无缘无故蹦出来的,却是那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凄清,痛悔,伤逝。
  四十年的家国,一朝覆灭,穿白衣出城,哀乐齐鸣。
  这时候回头看,前半生的荣耀,后半生的飘零,划出讽刺的分水岭。
  后来我想,我喜欢李煜,恐怕就是因为他的经历:不是所有词人都有机会做皇帝,也不是所有皇帝都会沦落为亡国之君,更不是所有亡国之君都能忍气吞声做阶下囚。
  所以,我喜欢李煜,是因为在他的文字里,既有前半生纸醉金迷的大快活,也有后半生离乡背井的真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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