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微微一笑:“我不过是问你们在席间说过什么话。你二人为何如此心急?就说陈宗裕自尽和你们无关?莫非你二人真与此有关,否则何以心虚如此?”
彭雯额头出现冷汗,他感觉自己两人越辩越糟,本来没什么嫌疑,反而越说越把自己的嫌疑加大了。
这钱谦益轻描淡写,和颜悦色,怎么就把他们引到套子里去了?
钱谦益见他们这个情状,知道已经戳中这两人软肋,便趁热打铁:
“还有,你们既然在这席间丝毫没有提及对新政苛税的抱怨,此后与陈宗裕也没有再见过面。那又何以断定,陈宗裕自尽是因为新政税收逼勒太过?难道你们比陈宗裕的家人更了解内情?”
彭雯听到这话,连忙说道:
“这正是陈宗裕家人所说。我等虽然此后再未和陈宗裕见面,他死后却去他家中吊唁。见过他家人。”
钱谦益哦了一声,目光炯炯问道:
“哪个家人?”
彭雯对这个问题却迟疑了片刻,随后才说道:
“是,是他夫人。”
这个一闪而过的迟疑之色,却没逃过钱谦益的眼睛。
他微笑道:
“看来舒章和陈夫人倒是很熟悉啊?”
舒章是彭雯的字。
彭雯脸上顿时出现惊恐之色,连忙摇头道:
“牧斋公,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等去陈家吊唁,乃是大众齐去,那陈夫人与我等见面,也是大家一起在场。陈夫人哭诉陈宗裕不堪新政苛税,无奈自尽,也是在众人之前所言, 有耳皆闻。牧斋公为何说出这等污蔑晚生清白的话?”
他越说越激愤,最后挥舞手臂, 给人的感觉, 要不是钱谦益名高位重, 他简直要扑过去打钱谦益一顿。
汪汝淳皱眉,觉得这彭雯表现大大反常, 未免太过激动。
方岳贡更是直接判断,这彭雯只怕和这陈夫人的关系真都的有点不同寻常,否则何必被钱谦益这一句话, 弄得如此失态。自己去调查的时候,或许还查得不够细致。
钱谦益则似乎对自己的一句话,产生的效力很满意,他呵呵笑道:
“本抚又没说舒章和这陈夫人有什么见得不人的关系, 舒章何必如此激愤?这所谓污蔑舒章清白,却是从何说起?”
汪汝淳也帮腔道:
“是啊,你们和陈宗裕既然交往颇多,和他夫人熟悉, 那也不奇怪吧。何况也有可能陈夫人和你有亲戚关系。你的夫人不是也与昆山县的何超有亲戚关系么?”
彭雯这时候,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失态,激动的有些反常了。
他脸色顿时从刚才激动的通红, 变得苍白起来。
他内心有些痛恨自己为何遇事这等慌乱, 这么容易就失去镇定。
心想要是竹亭先生遇到同样情况,定然是不动声色。
自己在平素也曾经想象如何处变不惊, 镇定从容。
没想到,稍微遇到点状况,就完全乱了章法。
不过刚才他的反应, 几乎完全本能应激,完全不受控制。
眼下只能希望, 钱谦益不至于因为这个表现,就咬定某些事情。
他紧张地用手抚了一下额头,平复一下心情, 尽量用诚恳地语气说道“
“牧斋公,刚才是晚生失礼了。晚生从小受到家严的教训, 于这等事情上, 最为看重名节,如今世风日下,这男女之事,他人也不当什么大事。晚生却是丝毫不愿沾染。”
钱谦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
“这等说来,你倒是志洁行芳之人?”
彭雯脸色微红,说道
“晚生岂敢当此,只是往此努力罢了。况且……”
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是不是该说。
“况且什么?”钱谦益催问道。
“况且,这陈宗裕虽然年过四旬,但他这夫人却是继室,年龄尚轻,容貌也尚可,本就有些流言蜚语。晚生以为牧斋公是误听流言,才有刚才之问。”彭雯终于还是说了。只是心中忐忑,他这么一说,只怕又把钱谦益的注意力更引向这方面。
但若是自己不主动说,陈宗裕这继室的年龄、容貌,钱谦益自然也能从方岳贡那里知道,不如主动说出来,以示坦然。
钱谦益果然向方岳贡望了一眼,似是责怪方岳贡为何刚才不向他提供这讯息。
又似是质疑既然陈宗裕的老婆年轻貌美,为何方岳贡没有往男女私情这方面追查陈宗裕的死因。
方岳贡见到钱谦益的目光,自然也明白他的疑问。
咳了一声,说道:
“牧斋公,关于这陈夫人,确实有些流言,不过学生也调查过,大多是捕风捉影,这陈夫人是松江府一个老童生吴佑贤的女儿,闺名吴瑛, 这陈宗裕却是外地来的商人, 十年前才到松江落户,四年前才娶了这吴瑛。
“这吴瑛虽然年轻貌美,但也颇守妇道,平素并不轻易露面,也不经常外出。只有每隔一段时间回娘家探亲。再有偶尔去尼姑庵烧香,这陈宗裕也陪同在旁。至于一些书生来陈府拜访,那确实常有之事。
“但陈家仆人们说也并无人进内室,这吴瑛也只偶然才在陈宗裕要求下出来见客。”
他这一番话,倒不是有意给彭雯开脱,而是据实把自己了解到的讯息,对钱谦益交代一番。
彭雯听了之后,却向方岳贡投去感激的目光,心中庆幸自己以往行事还算谨慎,又增加了几分底气。
原本有些佝偻的身体,也不自觉的挺直了几分。
钱谦益点点头,对方岳贡说道:
“禹修,你去查查这吴瑛最近一次回娘家探亲,以及去尼姑庵烧香,是什么时候。还有设法把吴佑贤和尼姑庵相关人等带过来审问明白。”
方岳贡点头,看来钱谦益是真的要沿着这个方向继续追查下去,自己原先确实没有追查得这么仔细。
他当即领命,安排手下得力办案吏员分头去查。
彭雯脸色又有些发白。
他虽然竭力告诫自己要镇定,但一到这等关键上,脸色便不受控制发生变化。
和他一同来的李宾皱眉看着彭雯,脸色也有些难看。
汪汝淳看他们这情形,心中暗笑。
心想这等人作奸犯科,实在容易查得很。看来方岳贡原先是根本没查到这彭雯的头上,否则也应该早就查出问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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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方岳贡手下的吏员出去之后,大厅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沉默片刻之后,李宾先开口道:
“大人们,若是没有什么事,吾等先告退了。”
他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冷冰冰起来,显然对钱谦益和方岳贡如此行事,颇有不满。
他见钱谦益这等行事,明显是要他们过不去了。
钱谦益虽说名声很大,官位也不低。
但在这南直隶,不说南京高官如云,就是各处曾居高官的乡贤仕宦也多得很。
要是钱谦益真的反水,和东林撕破脸,和他们这些会社士子们作对,那拼个鱼死网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他们松江的几社论影响力,仅次于苏州的应社。
鼓动各地百姓和读书秀才起来,就算钱谦益能在方岳贡的庇护下走出松江,也未必能安然回到南京城内。
这回却是不等钱谦益开口,方岳贡就已经断然说道:
“你等现在还不能走。”
李宾说要走,这脸色这语气,方岳贡也是精明之人,岂能不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
本来松江府这几天就群情骚动,很不太平。
现在矛盾激化,再放李宾出去通风报信,上下串联煽动,那事情只会更糟了。
所以方岳贡不等钱谦益的主意,便已经决定,眼下既然走到这一步,那只能先把这陈夫人关联的案情审讯明白再说。
钱谦益朝方岳贡投以欣赏的目光,赞许地点了点头。
李宾有些被方岳贡的态度激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提高语气道:
“方知府,你莫非是要把我二人当做犯人拘留在此不成?”
方岳贡脸色平静地摇摇头,说道:
“何出此言,你们二位乃是廪膳生员,若是府县学官教谕不肯革除二位生员资格,本知府岂能向你们问罪?”
李宾怒道:
“既然如此,我二人又非犯人,为何不能离开?”
方岳贡道:“事有经权之别,此时正是从权之时,你二人是巡抚请的客人,牧斋公请你们二位客人在此。你们擅自要离,也是无礼之举。作为官长给你们的教训,暂留你们半日,又有何不可?”
李宾气急,方岳贡分明就是无理强辩。
他把目光转向钱谦益,脸色铁青道:“巡抚大人怎么说?”
他因为气愤,连牧斋公都不愿意叫了,只以官位相称。
钱谦益微笑道:“本抚完全同意方知府说的话。”
李宾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站到彭雯跟前,扯了一下彭雯的衣服,说道:
“我们走,看谁敢拦?”
彭雯魂不守舍的站了起来,
钱谦益叹道:“真不愧是青袍大王,北方的士子却没这等放肆。”
李宾和彭雯转身就朝厅外走去。
方岳贡脸色一沉,手一挥,十个衙役就从旁边涌了过来,堵住门口。
李宾去推搡,那十个衙役却反推他们回来。
彭雯颓然叹了口气,摇摇头,知道强行出去,只能是白费力气,又转身走了回去,颓然坐下。
李宾无奈,也只能走回,气鼓鼓坐下。
方岳贡略一沉吟,又派一组手下吏员去陈府把陈夫人吴瑛请到知府衙门来。
这个案情现在,必须彻底查明白,所以这陈夫人自然也不能任由她在外。
等会当面对质,她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
彭雯脸色更白。
他前面还向方岳贡投以感激的目光,此刻投向方岳贡的目光却变成带有强烈憎恨厌恶的意味。
方岳贡表面不理会彭雯的仇视目光,心中却道:“这彭雯真是完全沉不住气,要是自己早一点能想到他身上,其实用不着钱谦益来提示,就能把这个案子破了。”
方岳贡却不知钱谦益也非自己想到彭雯和这案件的关系。
而是提前得到了那个何超提供的讯息,才先入为主把彭雯当成疑点人物了。
彭雯和李宾在煎熬之中,等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终于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被衙役推进大厅。
这男子穿着青色襕衫,面孔还算清秀,颌下三缕长须,身上散发一股酒气,眼睛咕溜溜转个不停,带着几分怯意,给他平添了几分猥琐的气质。
方岳贡却也认得他,
在旁边向坐在当中的钱谦益说道:
“这人便是陈夫人的父亲吴佑贤了。”
这吴佑贤未等钱谦益问话,便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叫道:
“抚台大人,小的什么都招,是小的那不成器的女儿不守妇得,回家时私会情郎,小人平素还要这女儿供养,一时鬼迷了心窍,在这忤逆之女的威逼之下,才不得不应许。
钱谦益眉毛耸起,心想这倒省力。
看这情形,用不着自己审问,这吴佑贤就什么都招了。
应该是方岳贡这手下的吏员有些本事,在半路上就用了不知手段,让这吴佑贤竹筒倒豆子,都招供了。
他看下方岳贡,目光露出嘉许之意。
方岳贡只是平静地回应了一下钱谦益的嘉许目光,微微点头。
钱谦益心道这方禹修果然不错,不骄不馁,将来奏报陛下,可以大用。
钱谦益转过头来,正要发问。
那吴佑贤却又接着抢先道:
“逆女和人私通之事属实,小人不敢隐瞒。只是若说小人协助女儿,帮他们奸夫**谋杀陈员外,那实在冤枉之至啊。若是陈员外果然被谋杀,那也是逆女私自干的勾当,小人实在分毫不知啊!”
汪汝淳暗笑:“看来方岳贡这手下办案吏员是用谋杀案来吓唬这吴佑贤。”
汪汝淳猜的没错,而吴佑贤果然不经吓,生怕要是拒不承认女儿私通之事,万一抚台到时拿出铁证他女儿确实和人私通。他协助女儿谋杀亲夫嫌疑都难以摆脱了。
这吴佑贤为了逃脱可能的死罪,也就不管不顾,把女儿供出去再说。
汪汝淳看向吴佑贤的目光带着几分鄙视之色,心想:“这家伙虽然是个老童生,却也没廉耻得很。”
钱谦益却颔首微笑。这吴佑贤能承认女儿私通他人,那就已经打开了突破口,这案子下面没有任何难度,势如破竹了。
他温和地问道:
“你女儿私通情郎,既然是在你的包庇之下,回到娘家时做的勾当,那你自然应该认得这情郎吧!”
吴佑贤迟疑了片刻,终于点点头道:
“认得,小人自然认得!”
钱谦益指了一指脸色阴沉,坐在旁边如泥塑一般的彭雯,问道:
“可是此人?”
吴佑贤看了看彭雯,疑惑地摇摇头道:
“不是,大人怎么会说彭相公?”
第173章 关于陈夫人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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