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

第96章


直升机率先开火,向满星叠发射火箭,学校操场是个显眼目标,因此那些暴露的师生成了打击对象。炸弹爆炸的热浪令人窒息,到处硝烟弥漫,机枪哒哒,密集的子弹像无数毒蜂,疯狂追逐惊慌逃命的人群,把他们打得血肉横飞,无情地抛进死亡旋涡里。 
  很快村子里有了坦克和装甲车令人心悸的钢铁碾压声、各种爆炸声射击声震耳欲聋。曾焰紧紧抱住小女儿绮绮,像老母鸡护住鸡雏,头伏在地上,身体像暴风中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至少几天以后她才知道,就在这个危急时刻,炮弹和炸弹像雨点一般落下来的时候,她最亲爱的丈夫,那个一条腿微微有些瘸有些不方便的昆明知青杨林,用一种惊天动地的壮烈方式与这个世界进行了最后的诀别。 
  张苏泉的生日酒席当然没能吃得成,坤沙和他的队伍迅速放弃满星叠,钻进山沟撤走了。政府军大规模的清剿一直持续了三天,基本上把满星叠变成了一座无人区。曾焰和一群难民乘隙躲进山,后来步行到了山外佧佤寨避难。她虽然一直悬心丈夫安全,但是她以为杨林下山去接大女儿,所以她想杨林是安全的,大女儿也是安全的,剩下的问题是她必须保护好小女儿,等待战争过后一家人团聚。战争好比台风,个人的小船只好听天由命。那三天好像挨过漫长的三年,女知青曾焰在无望的黑暗中煎熬,就像小船在茫茫风暴中漂流。曾焰说,当时她并不十分悲观,相信战争很快过去,一家人必将破镜重圆。 
  风暴终于平息。军队宣布战争结束,平民被允许重返满星叠。这时候心急如焚的曾焰走在路上,她到处打听杨林,相信丈夫和大女儿同样正在满世界寻找她们。在距离满星叠还有几里远的一个叫做回棚的山寨,她终于听到有关丈夫的确切消息,这是一个噩耗,一个晴空霹雳!有人告诉她,杨林死了,是在学校里被炸死的。 
  曾焰当即昏死过去。她的世界破碎了。 
  过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听完这个壮烈的故事。战争开始不久,杨林驾驶摩托车冲回学校,当时校园一片狼藉,直升飞机正在开火,这个平时瘸着一条腿戴眼镜的男教师没有顾自逃命,他本来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因为他有摩托车,有体力,地形熟悉,头脑灵活,但是他没有选择逃跑。他转身冲进硝烟弥漫的教学楼,冲上楼顶,将一面蓝色的校旗拔下来朝直升飞机用力挥舞。校旗飞扬,风把他浓密的黑发刮得飞张起来,子弹嗖嗖地掠过耳边,但是他丝毫没有畏惧。后来我在金三角采访时,许多活着的人向我证实,他们亲眼目睹这个惊心动魄的壮烈场面。1982年1月21日上午,身体单薄的昆明男知青杨林高高地站在满星叠大同学校楼顶上,他勇敢地挥舞校旗,并且声嘶力竭地呼喊一些什么。这些由昆明方言组成的句子排列成一道脆弱的屏障,就像不结实的人体,它们很快被子弹击碎,落到地上的尘埃里。据说杨林向飞机示威的主要口号如下:“滚开!……这里是学校!……不许开枪!……混蛋!”等等。 
  一枚火箭弹在楼顶爆炸开来,杨林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就像当今盛行蹦极跳,人被一根弹簧绳子拉向高处,然后舒展地优美地飞下去。然而杨林没有飞起来,他像只中弹的小鸟,或者像块破砖头一样重重跌落在地面上,鲜血飞溅起来,大地增添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花。男知青胸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在惋惜什么,又似乎很满足,然后他把头一歪,脸庞深深埋进大地,亲吻这片遭受不幸和苦难重重的金三角土地…… 
    6 
  1999年曾焰对我说,她要控告联合国,向联合国索赔。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向联合国控告与控告联合国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曾焰肯定地说,是控告联合国!因为联合国禁毒组织误杀了杨林,而杨林只是一个无辜的平民,一个手无寸铁的和平教师!他没有武器,与毒品无关,是为保护学校才被军队杀死的。 
  我表示支持曾焰的正义要求,但是我的态度仅仅出于对朋友的道义支持和情感倾向。我私下里却认为,曾焰的控告不会成功,即使她是个坚强和有韧性的女性,也没有可能创造奇迹。 
  因为从联合国方面讲,他们会找出更大更充足的理由。他们会说,出动军队扫毒并没有错呀,满星叠难道不是金三角大毒枭坤沙总部所在地吗?打击毒枭和扫毒禁毒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吗?而那些政府军官兵、美军官兵更没有责任,因为他们是奉命向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国开战,这是一场正义之战,神圣之战,是铲除毒品和保卫千千万万人类家庭免受毒品侵害而进行的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殊死较量。他们向满星叠开枪射击,发射火箭,这都没有错,因为这是战争,你不能苛求军人在战场上先区分出好人坏人、毒贩还是平民然后再开火。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战场上只有胜负而没有对错之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许多军人也就是人民的优秀儿女都在禁毒扫毒战争中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包括那个在大谷地阵亡的美军上校,他们难道有什么错吗?他们不是最可爱的人吗? 
  至于那些误伤平民,哪一场战争受害最烈的不是平民百姓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抗日战争,韩战越战,军队伤亡几百万,老百姓的伤亡损失却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几百倍之巨!谁对他们进行赔偿呢?他们不是都默默承受了战争的灾难后果吗?即使是侵略者战败国日本,至今也拒不接受我们的战争赔款要求,他们难道不该赔款吗?谁来主持这个正义呢?所以我估计联合国官员会这样回答曾焰,你去控告大毒枭坤沙并向坤沙索赔吧,因为他是罪魁祸首,没有他就没有满星叠扫毒之战,也就没有平民教师杨林之死,所以一切根源皆出于毒枭。 
  但是这本书即将完稿之时,曾焰又来信说,她想通了,已经放弃这个想法,因为这是不实际的,是自己一时激愤。我充分理解我的朋友曾焰。 
  战争之后五个月,也就是公元1982年6月,曾焰获准前往台湾大学读书并在当地定居。当她和孩子第一次走出生活了十二年的金三角,走出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崇山峻岭并走进象征现代文明的飞机场时,她有一种结束漂泊和回家的熟悉感觉。当飞机腾空而起,她注视着机翼下面蜿蜒起伏的山脉和郁郁葱葱的森林,她想最后再看一眼美斯乐和满星叠,看看那座已经长出青草长眠着亲爱的丈夫杨林的坟墓,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金灿灿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仿佛播下万道火种,一刹那山脉和丛林仿佛都在燃烧,灼疼了她的眼睛和灵魂。她突然感到一种连根拔起的撕裂的疼痛,这时她明白自己不仅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上留下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同样也留下生命的根。 
  储蓄一生的眼泪闸门打开来,她淹没在泪水里,幸亏机上空姐见惯眼泪和生离死别。 
          
 
    
第三十章 朝廷招安
    1 
  这天清晨,我刚打开房门,钱大宇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立在我面前。 
  在明亮的电灯光下,他皮肤还是那么黑,眼睛还是那么亮,穿一件花格衬衣,提着旅行袋,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是人明显消瘦不少,眼圈发黑。经过这段时间的诸多事情,我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彼此心照不宣。我把他让进门,开玩笑说:“喂,你成詹姆斯・邦德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低低回答:“我母亲去世了,回家奔丧。” 
  我大吃一惊,连忙表示歉意,说:“伯母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他在我床边上坐下来,叹口气说:“丧事已经办完,很简单的,我来跟你说一声。在金三角,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就是从前大名鼎鼎的魔鬼参谋长钱运周的寡妇。人们只知道一个疯了十几年的老太婆死了,跟一棵草消失一样无足轻重。” 
  我只好劝他节哀保重,好好休息。他咧咧嘴,样子难看得像哭,男人的悲痛令人感动。他说:“老兄,你在金三角时间不多了,我答应过陪你去帕孟山,还有考科考牙,我是讲信用的,你还有兴趣吗?” 
  哦,我的好兄弟!我惊喜得跳起来,满心感激,恨不得当场拥抱他。 
  一刻钟后,我们的汽车出发了。 
  钱大宇一路无语,我知道他是个孝子,对母亲恪尽孝道,从这点讲他更像个传统的中国人。我无法分担他的悲痛,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不料他抬头对我说:“你错了,其实我更大的悲痛是为父亲。母亲毕竟走完她的一生,虽然没有幸福可言,但是我父亲更不幸。他戎马一生,到头来不明不白,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说:“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上帕孟山对不对?” 
  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这样说吧。你会看到,那里是我父亲最辉煌的人生纪念地,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终于成就了自己最后的事业。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毁灭的到来,就像流星,最耀眼灿烂之际也就是化为灰烬之时。” 
  我看见这个坚强的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 
  我说:“你父亲究竟怎样失踪的?他又不是一般人,而是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汉人指挥官,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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