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狐狸文)

第66章


  “终于有些反应了,是不是?”
  荧若欣喜地掷下那小小匕首,蹲跪在珑夜身前,细细地打量珑夜,然而珑夜方才的反应似乎只是那样一个瞬间而已,他的脸复又木然起来,黑瞳伸出仍旧一片懵懂朦胧之色。
  “死女人!滚……滚开!离珑夜远、远一些!”
  少年怒骂着,却见荧若重新抄起了那柄匕首——
  “你真是该死!”
  当胸腹与两臂上似乎再无一处完整的血肉,那被绑的少年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一次次痛晕过去又醒来,原先的衣袍早已破裂成碎片,沾满了殷红滚热的鲜血零落在脚下。
  气力随着鲜血渐渐流失,苍梧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起冷来,身体不可遏止地开始颤抖,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发冷……他想紧紧地环困住自己的身子,可是手脚却依旧不可动。视线模糊起来,他努力眨了眨眼,却发现睫毛早已被血水糊住,黏黏地粘住了眼睛……
  王、王八蛋……
  他张嘴想大声地叫骂,可是那样飞速流失的气力却不允许他再那样中气十足地嘶吼,难道、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不要啊……
  他还没有完成得道成仙的梦想,还、还没有看着珑夜找回自己的记忆……甚至,还没有恶整那该死可恶的大狐狸一回……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那面色早已惨白毫无血色的少年,努力地睁了睁……荧若那张绝美却又恶毒无比的脸,便再次映入他的眼帘。
  “……”
  口唇翕动着,少年的唇畔露出恶作剧一样的笑容。
  “你说什么?”
  擎着匕首的荧若皱眉凑上前来,这个不自量力的沉香木精似乎就要散尽道行了,若他一死,要挟珑夜的筹码便少了一个,她忍不住凑上前来,想要听清少年含在口中的话语。
  “我说啊……”
  少年奋力地摇了摇头,血水飞溅,让他的口中尝到了一丝腥咸,神智获得了短暂的清明,他忍不住对着荧若凑上来的耳壳,大声道:“我说……你是天下最丑最恶心的女人!”
  他一言出口,荧若便勃然变了面色!
  但凡女子,无一不注重自己的容貌美丑,更遑论荧若这样的绝色女子。先前苍梧胡乱叫骂,已然惹得她几欲杀之而后快,然而此时苍梧已然濒死,珑夜却依然无甚反应,荧若怒极之下将那锋利如斯的匕首高高举起,当头向苍梧的面上劈砍而去!
  劲风骤然划过脸颊,像打磨得光滑锋利无比的风镰一样横扫而过,紧接着“叮”的一声脆响那玉雪晶莹的短匕竟然在荧若大声的痛呼之中激飞而出!
  “唰唰”几声轻响,身上被绑缚的力道便蓦地消失,苍梧脱力地向树下跌去,却跌入一个并不陌生的厚实怀抱。
  少年皱了皱眉,虽然无力睁眼去看来人是谁,鼻中却嗅到了熟悉的淡然香气,继起最后一丝力气,他喃喃着在男人怀里开口:“死狐狸,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67.医仙
  幽暗的室中,原本袅娜甜腻的香气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冽干爽的气息。少年仰躺在床榻之上,胸腹臂膀之上,密密匝匝缠绕着浸染了血色的绑带。室中安静,唯有床上的苍梧那略显急促的呼吸之声。
  紫衣的狐君支颌枯坐在床畔,金色的眼瞳里满是疲惫与焦心之色。
  那日里他察觉到苍梧从狐之谷逃跑之后,便一路寻到了熏风仙谷,奈何谷外所设的仙障厉害无比,他三番四次硬闯之后,终是进得谷中去,未料便见到直叫他惊怒交加的场景——被捆绑在树上的少年已成了个血肉模糊的血人,而那天人美貌却蛇蝎心肠的荧若,正高举了手臂将匕首狠狠劈下!
  将苍梧解救而下搂抱在怀里的时候,幽伢的手忍不住噤噤地发起抖来,疼惜之情与澎湃汹涌的怒意一并迸发出来,带着万钧雷霆之势的攻击,在荧若素来引以为傲的绝色脸庞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女人尖利的痛呼声中,暴怒的狐帝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利且毫不留情。满身的戾气藏也藏不住,厉眸扫向那个呆坐在池畔的黑衣男人,意有所至地道——
  苍梧若有不测,荧若,我要你用最珍贵的东西来偿还!
  而后,他带着重伤的苍梧再次回到了狐之谷。倾尽全力地施救,也只是堪堪吊住了沉香木精的一线命脉……此前与小九激斗留下的伤势太重,而那荧若更不知用了何种法术,苍梧身上被细绳勒裂的细细伤口不停地渗出温热的鲜血,竟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狼狈的少年一径地醒醒睡睡,惨白枯槁的俊秀面容上早已没有了往日里的飞扬跳脱,幽伢看在眼中,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心脏,生生地辗转捏弄,他想挣扎逃避,却无能为力。
  床上的少年在昏迷中发出的咳喘之声,让假寐中的狐帝倏然睁开了一双眼,大掌握住少年冰冷无力的手掌,轻声唤道:“苍梧?”
  “唔……”
  少年模糊地低低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见幽伢的轻唤,还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难受。幽伢待了一会儿,见苍梧再次沉沉睡去,这才复又缓缓坐下身来,然而交握的手却再不愿放开。
  也许……也许只有这几日的时间了。
  幽伢在昏暗的房间里低低地垂下头去,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这样在乎这个脾气暴躁的沉香木精?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这样牵动他的心思?
  幽伢想笑,只是嘴角只牵起一线,便又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这一定,是上天在惩罚他吧?
  是的,一定是的……一向敬爱的父君因为代他而死,所以上天要惩罚他……成为新帝,成为统领狐族的新的帝君,并不是他幽伢所想要的……亲手杀死手足同胞,更非他的本愿。
  可是……这天下总有些不得不为之的事情,早已命定的事情,即便是任人哭喊、求饶,抑或是愤怒的叫骂,都亦无法改变。
  那个一袭青裙宛若仙姬的碧莲,是狐帝幽伢一生最最隐秘的伤痛。
  从前他不能够理解,为何父君檀九提起那个名满丹城的莲姬的时候,英俊的脸上会露出那样柔软而欣然的笑意;从前他不能够理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那个一生倜傥高傲,歌笑风流的狐族之帝,心甘情愿地守留在三途之畔,只等她一同再入轮回。
  直到他在云梦泽之畔见到了那个女人,震动于她的美丽的同时,他也被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瞳中满溢的柔情所俘。只可惜他们相遇太晚,她的心早已给了他的父君,而他,欠她一个相伴终生的良人……
  所以他满心愧疚地想要将她的儿子推上下一任狐帝之位。然而直到惊见小九入魔,他才忍不住开始懊悔,自己一路在用各种的方法逼迫着么弟变得更强,如今竟让他堕入了魔道……碧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责怪他的吧。
  后来,他捉住了那个第一术师身边的沉香木精。他有暴躁无比的脾性,有时却单纯得如同不解世事的孩童,一步一步,一天一天,他对苍梧的感情从不爱转变成了不确定的爱,而这个性子倔强嘴巴又很坏的沉香木精……一定,也同他一样吧。
  美丽的金色眼瞳透射出真实的痛苦,轻浅的叹息从紫衣雍容的帝王口中叹出,被他握在掌中的冰凉手掌却动了动。幽伢倏然转过头去,怔然对上少年充满了倦意的眸子。
  “喂……”
  苍梧低低开口,嗓音却嘶哑粗糙,不复从前的清亮,“把……窗子开一开,好吗?”
  “你伤得很重,恐怕……见不得风的。”幽伢应他,又将锦被拉了拉,遮挡住少年的身体,眼光瞥见再次渗出了血水的绷带,忍不住心中抽痛。
  “胡、胡说……”
  苍梧努力地反驳着,身上的伤很重,伤口很疼,他的心中已然隐隐地猜想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只是还在自欺欺人一样地不去深究。
  眼前的这个男人啊,是个又贪花又好色的臭狐狸,那张俊脸总是笑眯眯的——笑眯眯地看着他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笑眯眯地在他骂得口干舌燥的时候递上一杯润喉的香茗,笑眯眯地告诉他要记住狐帝的名字叫幽伢……甚至笑眯眯地,把他困在他那熏得香喷喷的帷帐里。
  苍梧知道,这个永远笑眯眯的大狐狸,他的心思藏得很深很深,深到也许就连他自己,轻易也不敢去回首翻看。直到某一日的夜半,他从深沉的睡梦里被一声声喃喃的呼唤惊醒,看见那永远微笑雍雅的幽伢,站在满园的清辉月光之下,碧绿的荧光从他的指尖点点挥洒而出,在虚幻的夜幕里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而幽伢,便对着那个虚构的女子喃喃而语。
  后来……后来苍梧没有再看下去,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回到了温暖无比的被衾里,他似乎发现了幽伢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却让他的心间忍不住有些酸涩。
  重伤的少年口唇翕动着,仍是不懈地道:“我、我的真身是沉香木……你、你这死狐狸不……让我见到阳光,这、这不是……咳咳,要了我的命么……”、
  短短的几句话,叫苍梧说来竟然吃力无比,幽伢闻言却倏然站起身来,将几扇窗扉急急地敞开,仿佛只要晚上一步,床上的少年就会立即死去。
  然而即便是如此,幽伢的心中却也明白,苍梧的时日,的确是不多了。他慢腾腾地坐回了床畔,低首看着仍在努力喘息的少年,柔声道:“苍梧,你可要喝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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