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狙击手

第74章


霍克点上根烟。“该你给小孩上课了,中村。”
    中村一笑,“我的经历可没你那么惊心动魄。我很普通,跟我未婚妻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从小到大,因为国内物资缺乏,我们两家的生活一直很困难,所以邻居间的互相帮忙是免不了的事情。也因此,我们就走得很近。我小的时候,日本国内对外实施战争报复的思潮一直很强烈;而我和她的父亲都是民间反战组织的成员。在学校里,我受父亲的影响也时常说些反战的话,结果每次都是被其他同学联合起来打一顿。每次都是清子,就是我未婚妻,她跑来拉开围殴我的同学。有几次,她也因此被别人打了。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找来纱布药棉那些东西,先把我的伤处理完了,再管自己。时间长了,我发现我对她的感激渐渐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情感。那时候小,还不知道这就是喜欢。直到高三的那一天……”
    中村那平静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悲伤的颜色。杨锐和霍克互相看了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中村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接着说:“那天我俩的父亲一起去参加对民众的公开反战演说,因为担心怕出事,我和她的母亲也都跟去了。果然,会场遭到了好战分子的冲击,组织便派车把我们的父母送出会场。可没想到,这些激进分子没像以往那样打砸车体,却向车窗里扔了燃烧瓶。连同司机,五个人,都没在车爆炸之前跑出来。”
    中村把手攥成拳,放在嘴边,咬着,强忍着泪水。“那天晚上,在清子家里,就剩我们两个,就那么面对面地坐着。她在哭,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因为我的心也在哭。后来,我递上手帕,她突然把我抱住,哭着对我说:‘不要离开我,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我当时就像死机了一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知道,从父母突然去世到谈婚论嫁,我的脑子根本做不出这么大的跳跃来。我挣开了她,像见了鬼一样跑回自己的家,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睡不着,脑子里也是空白。我就盯着窗外球顶上的月光灯,盯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它熄灭。太阳灯亮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清子是一个人在家。我怕她会想不开,便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口。可我一开门,”中村隐约露出了点笑意。“清子正端着早餐站在门口,她来给我送她做的饭。我那时突然上来股冲动,接过餐盘放在一边就把她抱住了。我们就那么抱着,谁也没说什么,也没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水。”
    中村停了下来,一股脑把杯里的酒喝光。杨锐和霍克看着他,都没说话,心里沉甸甸的。中村,咽下啤酒,放下杯,喘了几口气。“后来,我们俩去民政救济中心办理领取救济金的手续。可那里的人知道我们的父母的情况之后,都不愿意理我们,还在我们的申请单上到处找毛病。结果,忙了一天,什么也没办成。最后那里下班之后,一个挺可怜我们的先生偷着跟我说,他可以私下里办这个手续,但名额只有一个。他还说,像我们这样,高中毕业后考大学是没指望了,因为民政署压根就不会我们发介绍函。最后他给我们的意见是,让我去当兵,那样至少能吃饱饭;而清子,他会帮着找份工作糊口。我们想了想,同意了。几天后,我们收到了一笔钱,那是反战组织送给我们的慰问金。那时我们才知道,那位好心的先生也是反战组织的人,他是个内线。我们就用那笔钱和清子的那份救济撑到了高中毕业。后来我去当了兵,清子被介绍到一家酒店当接待。到了部队之后,我收起了以前的那种反战言论,不为别的,只为能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我知道,我并不属于自己,我和清子是一体的。一年后,我被选上进入混特。临行前,我和清子订了婚。”中村从口袋里掏出个指环。“这就是订婚戒指,是清子母亲留下的;而我送她的是我母亲的。”
    杨锐和霍克接过指环看了看,那很普通,只是个钯金环,连块宝石都没镶。中村说了,他和清子的家都不富裕,像首饰这样的奢侈品自然就不会是什么高档货。
    杨锐这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和中村成为朋友——他们很像,都是夹在那民族仇恨中的矛盾体。他们都想在没有仇恨的世界里过着平静的日子,可现实却不给他们机会。递回指环,杨锐说:“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没关系。”中村接过。“其实小孩,该我说对不起。我读过历史,日本的,中国的,还有别的国家的。我知道,历史上,日本做了很多伤害中国和其它国家的事情。所以,现在中国人对日本人的不友好,我都能理解。如果说历史上,我们都有错,那也是因日本的错而起;如果要为这些错而互相道歉,那也应该是我们日本先道歉。我不明白,在日本为什么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从不会冷静地想想自己身上的问题,而老是狂热地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总把责任推到别的国家身上。如果没有这些人,那我们两个国家之间的错就不会发生,中日之间那几百年的仇恨也不会存在,你的父亲,我的父母,清子的父母也就不会死,更不会爆发现在这场战争。”中村越说越激动,泪水始终在他眼睛里闪动。他缓了缓呼吸,抹了抹眼睛。“虽然我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日本人,但小孩,我还是要向你和所有中国人说,对不起!请接受我的歉意。”中村向杨锐重重地低下了头。        
    [4] 杨锐的过去之一
    杨锐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理论上,他应该欣慰点,至少能舒服点;因为终于有日本人对他父亲的死说了“对不起”;可他总觉得这句道歉话更让他感到心酸。中村说的对,他代表不了所有日本人,他只能代表他自己;而一个日本人的道歉对两个民族之间的恩怨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不用想,杨锐也知道,很多中国人对这一句道歉不过是嗤之以鼻,然后不屑一顾。本来么,一个人的道歉有什么用?大多数日本人不还是整天抱着那大东亚共荣不放,继续否认自己的过错。所以,杨锐知道,尽管有中村这样的日本人,尽管他向自己道了歉,但世界是不会变的,中日之间的仇恨仍会继续,依旧会有更多的生命葬送在这无尽头的仇恨之中。
    没人再说话,气氛有点冷。霍克有意地轻咳了一声:“吭,中村讲完了,我们的作家难道还没理清思路么?”
    杨锐和中村回过神来,克制住了各自的情绪。杨锐向霍克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这些话应该我俩之间单谈的。”
    “我只关心我想要知道的。”霍克看着杨锐笑笑。
    杨锐抽了口烟,又喝了口啤酒。“从哪开始讲呢?其实我和她与中村和清子很像,也是邻居,也是青梅竹马。从记事起,我们就在一起玩,后来一起上幼儿园,再后来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上学我们一起走,上课时我们坐在一个教室,放学了我们就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那时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因为时间太久了,我甚至觉得我的生活就是那个样子,我和她会永远在一起。当然,我不是说我那时喜欢她,会跟她结婚过一辈子。我的意思是说,”杨锐想了想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是种习惯,生活的一种惯性,我们就是一对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玩伴,一对彼此了解很深的朋友。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搬家那天。”
    杨锐喝了口酒。“她父亲是个商人,在我们小时候就做一些小本买卖。后来,越做越大,最后干脆跟她叔叔一起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她爸爸很会经营,公司的业绩一年比一年好,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听别人说,她家的私有资产就差不多有上亿人民币了。所以,一个个人身价上亿的大老板再住平民房就不是太合适了。于是他们家在沈阳的一个高档社区买了房子,全家搬了过去。”
    “哇噢,你傍上富婆了。”霍克既有些惊讶,又带着点开玩笑的意思说。
    “少扯淡了。”杨锐笑笑。“我说过,那时我还没跟她怎么样。她能搬到更好的地方生活,我也替她高兴,反正我们还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里读书,也不是以后再见不了面,所以我也没多想什么。起初的几天我也觉出有什么变化;可没过几天,我发觉身边少了什么。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家自己做完功课,也只能一个人打发睡觉前那无聊的时间。我觉出了,我的生活变了,变得有些枯燥乏味,这原因都是因为她搬家了。那时我养成一个毛病,就是在学校上课和上自习的时候总不自觉地偷偷看她,尤其是自习课的时候,我甚至能什么也不干,就看着她,看一节课。那句话没错,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贵。我渐渐明白了,我是喜欢上她了,因为每次我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是暖的。有几次,她看到了我,只是一笑,然后继续自己的事情。你们能感觉到么?我当时觉得,那一笑是世界上最美的!”杨锐有些陶醉了,自顾忘情地描述,全然不知霍克和中村那诧异的表情——他们从没见过杨锐这么动情过。“我这人心细,也很敏感,对有些事总有种别人所说的第六感。有时,我能感觉到,在我没看她的时候,她也会时不时地看着我。你们别认为这是我自作多情,以后的事绝对能证明,我的感觉没有错。高中的后半期,她虽然搬家了,但我们之间的话却多了许多,除了上学放学路上和在家的那段无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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