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第29章


从空气里吸。士兵们叫起来:“吸汗哩,咱身上的汗都叫它吸了。”“咱离开肃州它就开始吸了。”
  大家感到饿,端起葫芦水壶一人只喝一口水,尕司令说了,一顿饭一口水。
  润润嗓子,就吃锅盔炒面饼子。有人带了鸡蛋,听人说过新疆热天沙子里能煮鸡蛋,带鸡蛋的人就扒一个坑,埋上鸡蛋,过十分钟鸡蛋果然熟了。尕司令吃了一个,太香,噎得人翻白眼。吃饭休息十五分钟,尕司令说走,大手一挥,大家一拥而上,戈壁滩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烂的席子一样。日头在天上转圈圈。
  长长的一队人马,跟刀子一样,从肃州的西端到新疆的东边划一道,大戈壁被截成两半。天山就是这样出现的,当碎裂的戈壁漂移时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天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石头顶着雪帽跟银盔一样闪闪发亮。有人叫起来:“祁连山,祁连山跟着我们。”
  祁连山在甘肃与新疆交界处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马一样,在天尽头扬起一绺褐色的长鬃。他们向南边瞻望,只看见天尽头的褐色石阵,跟马脊背一样。
  谁也没想到这是一群潜行的山脉,与他们遥相呼应,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雪峰和冰川闪烁银光,山谷一片幽蓝,跟枪管子上的烤蓝一样,那些没用过的新枪就是这种光泽。
  “这么新的山,我的爷爷!”
  “跟新媳妇一样。”
  “怪不得叫新疆,新疆日他妈就是新。”
  “马世明这我儿想吃头茬面。”
  马世明嘿嘿笑,“你尕司令的命令嘛,我又没抢。”
  “没抢你回去,去咱甘省吃洋芋吃炒面去。”
  “我不去。”
  马世明挨了一脚还是不去。尕司令跟他耍哩,尕司令跟谁都能耍,这么一耍,大家不累了,耍耍闹闹比啥都解乏。大家又说又笑,戈壁滩上的石头跟马脊背一样噗溜噗溜往前窜。在天山脚下急行军,越行越急,群山一起一伏跟人赛跑哩。
  长长的队伍也是一起一伏,队伍跟山一样,山肩上扛着宝剑似的冰峰,士兵肩上晃动着刺刀和枪管子,他们在追一样东西。山也在追一样东西。
  “山追啥?”
  “山追金树仁哩,追上就把他老东西颠下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谁腿上有劲谁就能骑。”
  大家都抬起头看山,这么美的山,谁都想骑。
  “那五百个瓜熊①亏死了。”
  ①瓜熊:西北方言,即傻瓜。
  “挨不起尕司令那一拳嘛,挨不起就提着裤子走。”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雄奇的山脉,这很符合他们的浪漫心理。他们一次次仰望那高傲威严的山峰。
  “它就像个将军。”
  “当将军就要到这搭来当。”
  “薛仁贵征西就是这搭。”
  “快看,前边有个樊梨花。”
  “是穆桂英。”
  他们就这样急行军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里,穿越大漠,突然出现在哈密以东的绿洲上,全疆震惊。这简直是鹞鹰的速度。数千年来这条用兵绝境都是半个月的时间。省军原想以逸待劳,尕司令的五百壮汉根本不疲劳,欢实得跟马驹一样,就像踢一场足球。大家经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路踢踏过来,一个射门,就破了哈密的门户黄卢冈。驻守黄卢冈的一团省军没招儿,散伙了。省军又派两个团在西耀泉阻击,数千人马占据有利地形,枪炮齐鸣。
  那五百名壮汉从洼地里一口气冲到山顶,连气都不喘,抡刀就砍,手里的枪不紧不慢,弹无虚发,跟铁锤钉钉子一样,钉倒一大片。省军的枪炮就这样被压下去了,那些不紧不慢的枪声一下子拉长了,子弹在追击逃敌。省军的枪炮彻底哑了,大炮丢在阵地上,枪还拖着,没心思打枪了。徒步也好,骑马也好,漫山遍野全是受惊的败兵,跟黄蜂一样全是喘息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有人栽倒,也有绝望至极一屁股坐倒不起的人,歪着脑袋伸着腿,跟干枯的树一样。两团人马就这样溃散了。尕司令收缴的武器堆一座小山,大家换上好枪,余下的武器掩藏起来,肃州的大部队缺武器。
  镇西守军不战而降。尕司令多了一千人。和加尼牙孜阿吉跟尕司令在瞭墩会师,维吾尔部队编成一个团。阿吉跟尕司令合影,就像父子两个,大胡子司令和一脸稚气的娃娃司令。不要说打仗,光那急行军就把和加尼牙孜阿吉给震了!“那个地方,野骆驼都要跑十天八天,你们三天就过来了,太了不起了。”
  阿吉很高兴,哈密起义后,一直被省军堵在山里,到处躲,快要顶不住了。
  尕司令限狂风一样呼啦一下把哈密吹干净了。阿吉哈哈大笑。
  “咱们打迪化去,抓金树仁这个老混蛋。”
  尕司令告诉阿吉,金树仁已经尿裤裆了,他一定要派大军到哈密来晒裤子。
  在迪化坐了好多年冷板凳的盛世才开始执掌兵权,再糊涂的主子也不敢给这种家臣一丝权力。盛世才仍然是东路军参谋长,协助鲁效祖迎击马仲英。快到哈密时,盛世才建议沿山布防,守住主要关口,寻找战机。旅长杜治国根本不把尕司令放在眼里,“没毛的娃娃嘛,跟大人调皮捣蛋,我给他娃上一课。我不打他娃,我扯他耳朵吓唬他,只要他娃流眼泪,我就放他娃回甘省吃炒面吃洋芋蛋。”
  “冯玉祥不是娃娃吧,西北军五万人马才把他压下去。”
  “老盛狗子松,多吃点花生,花生补狗子哩。”
  杜旅长带着他手下五千人马浩浩荡荡杀向瞭墩,找不见尕司令。
  “娃躲起来啦,到底是个娃娃嘛,新疆不是甘肃,戈壁滩就把你娃吓住了。”
  杜旅长在平坦坦的野地扎营,不扯娃耳朵把娃赶回甘肃也行!半夜三更娃来了,来了五百个娃,把大营掀个底朝天,火光、枪声、战马的嘶叫。杜旅长刚出帐篷就被流弹击中,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两个卫兵守着。五千人部队眨眼不见人影。尕司令手下一个连长跑过来问这是谁?卫兵说是我们旅长。
  杜旅长还有气,尕司令的连长一心想着立功,就割下杜旅长的首级,押着两个卫兵去见尕司令。尕司令听完报告,拍两个卫兵肩膀,“难得你两个有心人,长官没白带你们。”
  队伍集合起来,尕司令叫连长把事情重说一遍,连长刚说完,尕司令就一刀卸下他的首级扔到地上。
  “呸!我嫌恶心。”
  杜治国全军覆没,盛世才却要大举进攻。鲁效祖是个文人,早已吓破胆,无心再战。
  “你是军事专家,你给我想办法撤退,只要能脱身就是胜利。”
  “骄兵必败,马仲英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进攻。”
  “你看我的腿在干什么?”
  鲁效祖司令的腿跟蛇一样摇曳不止。盛世才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他当年在南京混不下去的时候,鲁效祖介绍他来新疆,他不能坐上热板凳忘了老朋友。他只能放弃这次机会,他以参谋长的名义下令焚毁七角井军火库,大军趁机撤至奇台。尕司令难以探测省军虚实没有追击。
  金树仁又从伊犁调来陆军第八师,仍以盛世才为参谋长,迎击马仲英。鲁效祖不敢出战,盛世才率部迎击马仲英。
  盛世才的部队有好几千白俄大兵,全是剽悍的哥萨克。尕司令看见哥萨克明晃晃的马刀就两眼放光。他不想打仗了,跟金树仁打仗太没意思了,比打西北军差远了,比横穿大戈壁差得更远。他要打道回府时,冲来一群威风凛凛的哥萨克兵,他又觉得新疆有意思了。他砍倒两个哥萨克兵,兴奋得直叫,兵就应该这样子,经打经砍,筋道。他嘴里嘿嘿叫着号子,刀锋相撞,火花四溅。那个哥萨克活着回去了,哥萨克兵抖着缰绳,吃惊地看着尕司令,眼中一片茫然。很少有人从尕司令刀下活着回去。尕司令一带缰绳猛冲过去,第八师和白俄大军全垮了。
  盛世才收缩兵力,缩进奇台城。马仲英率部猛攻,城上拚死抵抗。火力交叉织起一道火墙。马仲英太熟悉这种打法了,“城上指挥官是谁?”和加尼牙孜阿吉说:“东路军的参谋长盛世才。”
  “他是干什么的?”
  “不清楚。”
  哈密的维吾尔人只知道金树仁,金树仁的手下全是河州人,一口河州话可以把盒子枪挂。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盛世才也是河州老乡?河州城里出这样的能人,莫非我马仲英眼睛瞎了。”
  马仲英不相信盛世才是河州人,河州除了汉民就是回民,盛世才这样的河州汉民太叫人吃惊了。马仲英派人去抓活口,最好是军官。特务营派人很快抓一条活口,是省军的一个连长,军校学生兵,盛世才的铁杆兵。盛世才原来是东北人,日本留学生。马仲英“腾楞”一下来了精神,“哈哈,老子来对地方啦,金树仁手下有这么一个宝贝,金树仁这老狗子才有味道。先弄盛世才,再弄金树仁。”
  马仲英等不及了,大叫:“盛世才盛世才你出来!”盛世才乖得很,盛世才在城头闪一下,马仲英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城门一响,盛世才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群骑兵冲过来。别人都举着马刀,盛世才举着奇形怪状的弯弯刀,马步芳身上挎的就是这种洋刀。马仲英朝盛世才一指,“捉住他,把弯弯刀夺下,折断!”两个马仲英的兵冲上去,只见盛世才的弯弯刀轻轻一晃,两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栽倒,人头跟马头一齐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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