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第37章


  “那马仲英呢?”
  “马仲英是厉害,可他死了,队伍也散了,成了戏文里的人物。”
  卫兵的话扯远了,盛世才一下子没了兴致,沉着脸走进二号监狱,提审杨波清和吴应祺。这两个人曾作为马仲英的代表来迪化和谈,和谈破裂,被扣押在监。
  盛世才问他们对马仲英的失败有什么想法。他们说:“跟苏联红军交战的时候,马仲英就知道自己要失败。”
  盛世才说:“他驰骋西北四省,是为了寻找失败吗?他派人与苏联领事联系,又作何解释?”
  他们说:“中原大战时马仲英就开始接受革命思想并且加人共青团,他谋求苏联支持,不是让他们派军队来。冯玉祥是中央任命的边防督办,马仲英尚能揭竿而起,跟西北军周旋,外国军队擅自进入中国,马仲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以一师之众与大国抗衡,他注定要失败。”
  吴应祺跟随马仲英时间最长,盛世才盯着他,他也盯着盛世才的佩剑和短枪,他说:“这次失败跟以往不同,打冯玉祥打马步芳时他年方十七岁,少年得志,志在必得,进入新疆以后,他一下子看清了命运的轮廓。这种悲惨的结局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那一类人。这类人注定要失败。”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强大了。”
  “你是基辅军校的毕业生,受过高等教育,不懂达尔文的进化论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那是自然法则,人类社会正好相反。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所以,马仲英驰骋西北四省力挫群雄之后,便意识到他梦寐以求的最后海洋是在真主的花园里,那是骑手的归宿。”
  “马仲英最终还是去了苏联嘛。”
  “他是去寻求真诚的帮助,不是去投靠。”
  吴应祺一直瞅着盛世才的佩剑和手枪。
  吴应祺说:“你那支枪能打响吗?”
  “该响的时候就会响,”盛世才说,“能屈能伸也算真豪杰。”
  杨波清说:“现在是盛督办伸的时候了。其实你应该早点提审我们。”
  “你很聪明。”
  “我们身上有督办的秘密。”
  “什么意思?”
  “从我们口中你可以重温一下军人的梦想。”
  盛世才吩咐看守不要弄出响声。杨吴两人被勒了两小时才断气,每次勒到七八成又松开,等他们大口喘气时再勒。死亡就这样艰难地进人他们的身体。
  那是1939年冬天。
  那年希特勒德国进攻波兰,苏军从东线进攻。波兰在历史上曾三次被德国和俄国瓜分。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1905年日俄在东北决战;1934年,日军进攻华北,苏军秘密进人西北。德苏夹击波兰的消息登在大公报上,盛世才看得很详细。
  报道介绍说,华沙陷落时。英勇的波兰骑兵直扑德军坦克,用马刀砍钢板,被坦克履带碾得粉碎。苏德大军所经之处,战死的波兰官兵被坦克压平在地面上,飞行员可以从空中看见,手持马刀的士兵与大地融为一体。
  卫兵们说:“波兰人傻帽儿,跟马仲英的兵一样,坦克车开过来转身跑哇,马比坦克跑得快。”
  盛世才厉声喝道:“坦克开过来能跑吗?”
  士兵不敢吭声。日军坦克进沈阳的时候,他们的统帅张学良跑得飞快,日本人赶都赶不上。卫兵说:“我们没跑,我们跟马占山在临江消灭了鬼子一个师团。”
  盛世才说:“波兰是小国,我们是弱国,弱小国家的军人应该这样!”
  卫兵们又把报纸看一遍。马仲英与苏军交战的时候,他们在红山嘴上看得清清楚楚:36师官兵被坦克碾碎,被炸弹送上天空,残肢断臂像鹰在天空飞了好久。
  1938年正月,迪化郊外出现一支马队,为首的青年军官策马飞驰,离开队伍好远。城上的守军叫起来:“尕司令,尕司令打过来啦。”步枪机关枪乒乒乓乓打起来,装甲分队出城迎战,航空队的飞机盘旋扫射。盛督办亲临前线,把指挥部设在城头上,指挥省军奋力反击。
  激战两小时,听不到马仲英的回击声,飞机低空飞行用无线电向盛报告,郊外的部队不是马匪是自己人。督办问他们从哪里来,回答说是从塔城入境的中国军队。督办急了,“打,打死他们。”督办告诉左右:“马仲英中毒后下落不明,苏联人没找到他的尸体,说他骑马跑进大海,马会凫水,他又回来了。”
  指挥部的参谋们架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他们看到的确实是马仲英。马仲英骑着大灰马,拿着一柄马刀,在城下跑来跑去,对飞蝗般的子弹视若无睹。老兵们说,尕司令跟西北军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子,不避枪弹。
  后来,大家的枪都打不响了,大家往下看,马仲英就在墙头下站着,问大家咋回事?大家的脖子挺得好长,空荡荡的嘴巴里甩出细软的舌头,仿佛被绞绳勒了半宿。马仲英要督办出来回话。督办掸掸军帽上的灰尘,梳梳大背头,佩剑和王八盒子一尘不染,督办以标准的军人姿势踏上城头,“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找你四年了,这次定叫你万劫不复。”
  城下的马仲英叫起来:“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老四世骐。”
  大灰马上的盛世骐脱下军帽,亮出跟大哥盛世才一样的大背头。卫兵们仔细看,果然是盛督办的四弟盛世骐。盛世骐二十多岁,戴上军帽和白手套,再骑这么一匹大灰马,跟马仲英一般无二。
  老兵们说:“盛旅长把我们吓坏了。”
  盛世骐大笑。他刚从苏联学习回来,从塔城入境。
  督办说:“你怎么骑这种马,马仲英就骑这种马。”
  盛世骐说:“这是阿拉木图的鞑靼骑手送的,鞑靼人曾经是中国人,以前他们可以到新疆来,现在不行了,他们的马可是回到天山了。”
  盛世骐担任机械化旅旅长,却很少开装甲车,他在装甲学院开坦克开腻了,他喜欢纵马驰骋。大灰马跑成一团风时,他拔出马刀劈木桩,刀法凶猛漂亮,出鞘和劈杀一气呵成,几乎看不见动作,白光一闪,木桩拦腰而断,或者斜倾而裂。
  盛旅长从来不带卫兵,他经常一个人策马而行,深入到天山腹地。回来时马鞍上总是挂一只鹰,鹰跟活的一样,就像马身上漂亮的图案。直到有一天,苍鹰躲过子弹,尖利的嘴啄他的额头咂他的血。喝足之后,展翅跃入蓝天,把他的血带到太阳的深处。伤口愈合后,那块疤痕上露出白净的骨头,有牙齿那么大,藏在黑黑的头发里边,跟鹰眼睛一模一样,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盛旅长的血被鹰喝过之后,他还到山里去,不过他不打鹰了,马鞍上挂的不是猞猁就是棕熊。到了秋天,盛旅长把马牵到河边,不让它喝水。他给马喂苹果吃,一大桶苹果吃得干干净净,马打出的吐噜芳香无比。盛旅长跃上马背,向草原深处跑去,牧草迷蒙,浑圆坚挺的马臀跟它吃掉的苹果一样芳香无比。
  那些跟马仲英打过仗的老兵说:“尕司令就这样子,手下的兵个个是石头。
  苏联红军用飞机坦克啃他们都费劲儿。”
  有人说:“盛旅长是不是马仲英的替身?苏联人阴着哩,什么事做不出来?”
  谣言传得很快,迪化城都知道了。盛旅长所到之处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大灰马靠近他们时,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全都张开,放出神光发出惊叫,大灰马消失后,他们以为是在做梦。
  督办公署召开会议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盛世骐说:“用不着讨论,我不戴军帽就是了。”盛世骐摘下军帽,果然是活脱脱一个盛督办,省府要员们大开眼界,大家说:“戴上帽子戴上帽子让我们瞧瞧。”盛旅长戴上帽子又骇然一个马仲英再生。在座的甘肃籍官员说:“就你这样子,现在回河州去,保证能带一师人马出来。”
  盛旅长表示为了与马仲英有所区别,从此不再戴军帽。
  大家说:“夏天好说,冬天咋办?”
  盛旅长说:“古时候的将军冬不着裘夏不撑伞,革命军人不戴军帽冻不死。”
  盛旅长光着脑袋在雪地里站一个小时,威风凛凛,毫不懈怠。苏联顾问对他也赞不绝口。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替他捏把汗。这些年,稍对督办有威胁的人不管是有家的还是无家的,全被清除掉了。
  盛督办说:“大家不要怀疑老四的忠诚,他是真正的革命青年。”
  大家都感到不好意思。
  盛督办说:“我从东京帝国军事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刚刚考上这所学校,他学的是骑兵科,日本的骑兵相当厉害。骑兵在新疆是大有作为的。”
  公署官员头一回听督办赞扬别人,而且感情真挚诚恳。人家是亲兄弟,手足之情不用掩饰。
  好长时间,公署官员发现督办在远处深情地注视他的四弟,人们从督办的脸上读到一个人的回忆,人们听见督办哼起军歌,那是日俄战争时,日本海军官兵唱的歌曲。督办的脸庞以及周围的空间一下子变成浩渺无涯的蓝色海洋。哈萨克族官员沙里福汗也忍不住唱起来:我曾架鹰出猎,我也曾跨马疾驰如流星,我乌黑的头发布满霜雪,如同满月的脸庞今在何方?我虚度了年华,如今泪流满面的悔恨。
  唉,青春呀青春我未能抓住你,让你逃去。
  沙里福汗吟唱的是维吾尔族经典《福乐智慧》。督办就是在这个时候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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