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京极夏彦

第56章


在被封闭的圣境里,连不可能看见的东西都会映在视网膜上。
荷着重物走过飘雪的山道,做遍路打扮的男人看来有些疲惫、脏污,头上的乌纱帽显得很不搭调。神主的眼里沒有希望之光,但也绝无绝望的黑暗。瞳孔里散发的是执念的迟滞光线,历史的昏暗在其中扩散。
“申义先生的首级在这三个月的路途中,经由神主之手加工,已经完全变成了骷髅,收入本来放武御名方的箱子里。然后神主知道民江小姐尚未来到圣宝院,佯装受民江小姐之托,交出骷髅。”
关口看了鹭宫一眼。
自称后醍醐帝后裔子孙,在护持僧的背后,低下了头,很不甘心吧。
“再来就是要找出民江小姐和骷髅,然而神主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过了年就是二十年,没走多远,他的流浪生涯便落幕了。他被白丘牧师所救,武御名方的骸骨由异教徒的牧师接手……”
“我有我的神。”
“志愿未成,就此死了的话,无颜见先我而死的同志。”
“我不是很懂,但听说你们的神复活了。”
“拜托你,拜托。听我说,我的悲愿。”
神的头颅流向海的另一端——死者世界,神主未能得知便死了。但若是知道的话,神主会出海吧,就如补陀落渡海(注:日本熊野海岸有座补陀洛山寺,在九~十八世纪间,有许多僧侣从此乘小舟,航向南方海上的观音净土补陀落山,即为补陀落渡海。)的修行者。
——这样比较合适。
关口这么想。虽然不知道武御名方是什么神,但总觉得很合适这样。
“于是,古代的神沒有复活,但骷髅却成功调包了。你们鹭宫一党,完全落入神主的陷阱里。之后不再寻找骷髅,开始在圣宝院制造本尊。民江小姐依然下落不明,邦贵先生也还没从战场回乡,但是你们等不及了。”
鹭宫和文觉的影子重叠。
又重叠上京极堂的影子。
“接到骷髅已经抵达的通知,除了已经年老的山田富吉先生和周三先生,其他四人分别带着自己的对象,小末、小鹤、小春和玉枝,立即抵达这里。周三先生大概留在店里等待邦贵先生回乡吧。于是昭和二十年九月,终于开始建立本尊。骷髅本尊里有‘大头’、‘小头’、‘月轮行’等种类,但是这次的状况应该是‘大头’吧?”
“没错。”
“首先,在骷髅里用木粉漆做出脸颊肉,装上舌头和牙齿,恢复脸型。再从上面涂漆,收在木箱里。然后在那面前,男女交合——也就是性交,此时将红白二渟的和合水涂在骷髅上……”
“和合水是什么?”
“男性的精水和女性的分泌物混合而成的东西。女性为赤,男性为白。重复涂一百二十次。必须没日没夜地在本尊前重复男女交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烟熏本尊,诵一千次真言……”
“一……一百二十次?那你是说,那个一百二十次吗?再怎么喜欢也不行吧!做到想吐吧……”木场在关口旁边抱着头。
“所谓返魂香是你刚才一开始时烧的香吗?”
“是的。涂完一百二十次的和合水,将符咒或蛊物放进骷髅里,在上面贴上三层金箔和银箔。当然,贴箔纸时也是用和合水来粘。然后,在上面画曼陀罗。画曼陀罗时也用和合水。接着再贴金箔,再画曼陀罗。如此完成的本尊,安置在现在文觉长者坐的地方,供奉山珍海味,最后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交合之后,在卯时用七重锦袋包起来。那袋子直到仪式结束,都不可以打开。”
“太凄惨了……”
“还没完呢。之后,在白天仔细小心地供奉骷髅,夜晚也不离身地随身携带供养。此修行连续七年……”
“七年!”
“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啊?”
“是啊。于是昭和二十年,山田春真先生从战场回来。山田先生既然已经在文觉长者之下修行了,因此也立刻加入了这个修行仪式吧,但却沒有女性对象。于是山田先生考虑之下,用甜言蜜语拐骗大森的高野八重小姐,诱拐监禁后,半强迫地让她成为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山田先生代替父亲富吉先生,为主家效忠。”
平凡的教师之女基于一种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理由,被拐骗了。
“啊,没办法把实情告诉住在大森的老夫妇啊,说是在横滨一带向驻军卖春去了,可能比较好吧。或说回来,沒有过人的体力也办不到啊。会死人的,即使是精力过人也会死人的。”
“对,死了。”
“死了?谁?”
“就在宏愿即将实现前,同党的田川鹤小姐死了。虽然死因不明,桃囿馆的贵音小姐目击了葬礼——战后只看过一次的抬棺,就是小鹤的吧。但是这样一来,女性又不够了……”
“啊,所以本乡的酒屋女儿被掳,是不是说过这样的事?终于懂了。”
白丘战战兢兢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可视,简直就是恶魔主义者所进行的黑弥撒或是安息日。怎么想都像是恶魔仪式,这难道是偏见吗?”
“视骷髅为神圣之物的宗教很多。当然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都只是可怕的异端行为,那么,你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人认为——这并非异常也不是异端。”
文觉接在后面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在死后轮回于六道,而七魄留在世上,保护骨头,骷髅里有这七魄。另一方面三魂七魄也存在于男女二渟的和合水里,通过骷髅的七魄以及和合水的三魂,便成活本尊。”
“活本尊?”
一直忍耐至此的鹭宫,似乎也到达极限。“喔——”发出咆哮声后,非常愤怒地说:“什么活本尊!真是可恨!你是说我们在这七年里,一直在拜佐……佐田的儿子的头吗?文……文觉大人!你倒是说说。”
“怎么事到如今才大惊失色啊,真是难看。愚僧——早就知道这件事。”
“啊!”
鹭宫失去了所有气力。堂内的空气密度变得更为浓密,而身体里面渐渐变空了。关口这么觉得。
“早……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早知道不会成功,还做了七年!那样的话也真教人想去死啊!”鹭宫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
听到这些对话的榎木津,故意照亮须弥座上鹭宫的脸。鹭宫用手遮光,但仿佛不放过他似的,榎木津用不适合这个场合的明亮声音突袭他:“喂,你说成功,什么东西成功啊?也教教我嘛,该不会是骷髅唱歌又跳舞吧!”
京极堂回答:“就是那样。”
“骨骸会说话!真的吗?”
简直就像小孩子。
“过了七年的时间,因密宗高人——这种情况之下是文觉长者吧——而修成正果的骷髅本尊,借由修行者的法力发出三个阶段的强大神通能力。”
“很强大吗?”
“首先是下位的修行正果。据说向本尊祈愿,任何愿望都可实现。”
“下位吗?”
“对,中位的话,是在梦里宣告即将发生大事。”
就是——预言吗?
“到了上位,骷髅本身会说话,授予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
“不需要告诉我们那些事啦,只要会说话就好了!”
榎木津说了像小孩子的话,转着手电筒。关口追着那光束。
宇多川朱美。一柳史郎。佐田朱美。木场。
眼前瞬间一片花白,照到关口了。
伊佐间。白丘。降旗。中央是京极堂。
须弥座上是鹭宫和文觉,然后是光影下的榎木津。
全部都在。
声音从中央响起:“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九日应该是宏愿成就的日子。但是骷髅本尊一声嗯或唔都沒有,也没有梦的预知,更沒有将愿望听进去。这七年,只凭着相信这天的到来而度过的人绝望了,然后……死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真相。
代代随侍相传流着后醍醐帝血脉的鹭宫家的男人们,和被掳来或洗脑成为仪式对象的女人们,在长达七年的淫秽仪式后,未能完成宏愿而绝望,用刻有主家家徽的匕首了断生命……
的确是很凄惨的动机。但是,因此而自杀更是异常。
像是堂内的浓密空气扭曲了般,关口感觉很不舒服。
木场摇了两三次头,高声说:“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要死!喂,京极,我不懂。可以用疯狂信仰一句话就解决了吗?那个,不惜身命还是什么的。”
“不惜身命是法华经里面的话,也出现在其他很多经典里,但不一定要死。这是说求道者为了解救众生,连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可以舍弃。沒有要人死的宗教,只是,少不了疯狂信仰的教众。在相信时什么问题也没有,问题在于相信的东西崩坏了的时候。”
“真是简单地……”伊佐间说。大概省略了“就坏掉了”的部分。
“真的相信吗?”
可以相信吗?
降旗说:“这是——与其说是精神性的修炼,不如说是因拷问而得来的强制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此,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次,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执行性仪式,任谁都会变得怪怪的。中禅寺先生,你说这个宗教并非淫祀邪教之类,但我不这么认为。不,我能懂。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对性的偏见,因此我把所受到的精神性创伤的原因归咎于宗教,贬低宗教以让自己正当化。”
“再说得诚恳一点!”榎木津大骂。
“降旗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建立这骷髅本尊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吗?那是因为修行本身是有意义的。男女交合以达肉身成佛的境界,需要相互理解。让彼此心中所谓金刚界、胎藏界的真理觉醒,提升彼此使其合一,这才是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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