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京极夏彦

第61章


所以……”
“啊——”降旗大叫。
是该大叫。
“长相呢?是你认得的脸吗?”
“脸——无法判别。”
“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民江从一开始就对降旗说明了好几次。
“民江小姐即使是在普通状况下,都会被逼到神经衰弱的状态。出现了体型类似,外加相同服装的男人,一看到这个,过去的秘密便暴露出来苛责她。本来就无法辨识长相的民江小姐,当然会认定他就是申义先生。因为当时她是‘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里,没有所谓‘与宗像贤造的回忆’,也没有‘与鹭宫邦贵的爱情’的项目。能符合的,只有‘佐田申义’而已。”
“会……会有这种事吗?这么说来,京极堂,你在夏天那起事件里也说过类似的事……”
“虽然不是很普遍的状况,但像是脑中风的后遗症,也有人会变成那样。稍微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但要过普通的生活其实很辛苦。民江小姐似乎是天生的,所以学习积累了应对的经验,因此还能正常地行动,但如果是后天的就麻烦了。民江小姐被身边的人欺负的原因也在于此。她并非学习能力不好,也并非沒有理解能力,也不是注意力不集中。不如说她记忆和理解力是优秀过人的,只不过,她无法分辨人的长相。所以,民江小姐,你受到的恶意批评,全是不当的,也没有必要被责骂。”
中禅寺的视线,乍看很冷静。不过,伊佐间也有不作此想的时候。
“那是……”伊佐间说,“不同的世界吧。”
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但是不知道长相,那正是不同的世界吧。
“对。我们所见的世界,与民江小姐所见的世界,我想是相距甚远的。”
“是视觉失认症(注,失认症是指在沒有感官功能不全、智力衰退、意识不清或注意力不集中等情况下,不能通过器官认识身体部位和熟悉物体的临床症状。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和身体部位的认识能力缺失。)或是触觉失认症那类的状况吗?”关口问。
中禅寺苦笑地回答:“正是那类的状况。视觉失认症的人明明视力很好但看不见东西;触觉失认的人的皮肤沒有异常却丧失触觉。这些作为接受全部情报的器官没有任何异常,一般认为是接受的大脑上出了问题。民江小姐的状况也一样。”
“看不见……脸吗?”
“不是看不见,看得见但组合不出一张脸。”
“我不懂。”木场说,“无法认知,像是记不起来吗?”
“不是,不会忘记的。”
“不知道却记得吗?”
“因为无法认知而无法记忆,并不是这样的。所谓人的意识,是将从眼睛或耳朵进来的情报与记忆情报组合所构成的东西,所构成的就是认知。情报就是零件,我们也拥有很多无法认知的情报。民江小姐的状况,应该视为只缺失了‘构成相貌’的机能,其他的都很正常。民江小姐好像用‘记得但无法比较’来形容,但这也就是说,知道眼睛或鼻子,但就是无法组合成长相。如果是肤色,还可以比较,发型也可以比较。但是,就是无法比较长相——这很麻烦。人要身为人而活着,所谓长相的比重非常大。为了补足那个机能的障碍,民江小姐一定是用我们不同的记忆方法在过日子。因此……”
“民江小姐可以变成‘宇多川朱美’吗?”关口用一种郁郁寡欢的语调说。
“说不定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就如刚刚所说的,记忆有很多种类。为了补足欠缺的能力,可想而知民江小姐对于记忆——零件,使用方法与正常人不同。在她的心里架构的世界,其组合方式应该与我们完全不同吧。”
——因为无法窥视脑内。
伊佐间想。即使不是民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吧。伊佐间和关口所看见的世界也全然不同。木场、降旗,就连中禅寺,大家都应该看见各自不同的世界。当然,朱美也是……
那么看来,说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很怪。如果没有了可视的主体,不是应该也没有世界了吗?并且,所谓可视的主体,不可能是灵魂。正因为个别的肉体——个体,这世界才会如此不同。如果灵魂是主体,世界应该变成更普通的东西,不是吗……
伊佐间觉得光是想想就很愚蠢。
没有脸的世界……
虽然很难懂。
几乎所有人都茫然了。
然而,最吃惊的似乎是周三。
“所以……那天晚上,民江才把邦贵和佐田的儿子弄错了……”
一切从那里开始,似乎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是说邦贵、申义、贤造,三人的背影很像喽。
那么也就是说,伊佐间的脸有几分神似申义,这对民江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伊佐间只在朱美的回忆中——才会变成申义。
“袭击民江小姐的邦贵先生当然不知道此事,他应该想都沒想到自己会被当成申义的死灵吧。因为民江小姐曾经是自己从前的伙伴,不可能忘记——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你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嘛。”
只能说是诡异的巧合。
“于是邦贵先生翻边宇多川宅寻找骷髅,暂时撤退。然后过了一星期,没想到两个死灵碰头了。首先是贤造先生,你……”
民江因为很害怕而不敢开门。
并且听说只是一味地道歉。
“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哪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然后,邦贵先生接着来了。”
民江以为是宇多川,便开了门。
邦贵推压着朱美,沒脱鞋就进去了。开着门,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风推着背一样,邦贵穿过走廊进到屋里。
“你很用心嘛。”
“骷髅在哪?井底吗?是吧?”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什么,有想要我抱啊。”
“从朱美小姐娘家偷出来的骷髅藏在鸭田酒造的井底,所以,已经有先入为主观念的邦贵先生这么想吧。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跨过了恐怖的极限,不,这点还不是很清楚,总之,她把邦贵先生……”
中禅寺在此犹豫了一下。再怎么说,因为当事人在场。
民江用几乎要消失了的声音说:“请继续。我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好害怕,所以……”
“掐了他的脖子。”民江说。
“对,民江小姐掐死了邦贵先生,应该是个不小心吧,没想到会真的杀死了。那个现场,贤造先生,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贤造如此回应,眼神很不寻常。
明明室温低得惊人,汗水却从他额头流了下来。
“对。我直觉地想,在山道的入口处错身而过的男人说不定是邦贵。但是,已经将近三十年没见,无法肯定,只是反射性地追在后面。邦贵好像在玄关四周找了一会儿什么,但后来就进去了。我很介意,便窥视里面的状况。结果听到争执的声音,我悄悄地潜入,从拉门的后……后面……”
民江发出小小的悲鸣,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故事。
“于是邦贵先生被杀了……”
头被砍下了。
伊佐间偷看民江。
“那颗头,被丢到当时丢弃本尊的海里。这颗头,之后在金色骷髅事件转变成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过程中被人目击了。”
怎么会是这么讽刺的结果。
“贤造先生,你看到了这一幕吧。”
贤造的眼睛充血,忘了眨眼。
“一直到民江小姐砍下邦贵先生的头,你全都看见了。于是确信,果然杀掉佐田申义的不是妹妹,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因为头被砍掉了,那么杀掉妹妹的也是这个女人……”
当事人——民江低着头,朱美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降旗脸上全无血色,凝视着她们。
“然后,你又发现了一件事。能够发现这件事,你实在聪明。听了邦贵先生和民江的对话,想起自己与民江小姐的对话,于是你便明白了。民江小姐——当时对你而言她是朱美小姐——说不定无法分辨你和邦贵先生。那么,其共通点是什么?”
“战后返乡服啊。”木场自言自语。
“对。这位贤造先生似乎不是很清楚申义先生的事,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医学界才发现不久,有关相貌失认症这种病。因此,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女人异常地、病态地害怕战后返乡服……”
贤造低声发出“唔”。
“不仅如此,恐怖之余,无法分辨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
贤造把脸别过去。
“结果——这个女人拥有一看见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就反射性地杀掉的习性——你是这么推测的。当然,如果这么想的话,简直就是完全错误的见解,但是考虑当时民江小姐悲惨的状态,也可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中禅寺依然不看贤造,静静地,但似乎带着恐吓的语调说:“嗯,于是你做了实验。”
“原来如此,这是实验啊。”关口提高音量。伊佐间还是搞不懂。
“做实验确认,这是你聪明的地方。而那……”
中禅寺缓缓地把脸转向贤造:“那实在做得太过火了!”
中禅寺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刺穿贤造。
贤造被语言所刺,几乎濒死。
“什么意思,京极堂?”
“就是啊,这个人做了实验——看看民江小姐是否会杀人。”
木场短促叫出“啊”。
“懂了吧。”
中禅寺站起来移动到贤造面前。
因为移动的东西很少,影子的动作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漆黑的影子延伸至高远的天花板,在虹梁附近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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