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谭曙

第17章


“我不能告诉你。”止虚平静地说。
“你不能告诉我?”偏偏走到白昭拒面前,“那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上面写了什么鬼话,所以你才跑去喝忘川之水?”所以他才会把萼泪忘了,所以萼泪才会痛不欲生。难道害得萼泪伤心欲绝,舍弃生念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那块大石头?
白昭拒没有任何回答,但是偏偏看出来,她猜对了,那块所谓承载天命的崖壁,的的确确写了什么让白昭拒离开萼泪的预示,到底是什么,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是天命崖让她失去了萼泪,它夺走了萼泪的爱情,泯灭了萼泪的希望,是它把萼泪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要毁了它。
长久以来凝结的怒火,憎恨,全都聚积在这一掌之中,破空而去。没有人阻止她,也许,他们都不相信,她那点微末道行,可以损伤到天命崖。自浑沌初开,天命崖就屹立在这里,千千万万年,绝不会因为她这一掌,有什么变化。
果然,偏偏倾尽全力的一掌,只像有人伸手轻轻扣门,闷闷地响了一声,又归于平静……
谁也没有再说话,仿佛一切都变得死寂了……
一片死寂中,突然匆匆地响起一阵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裂纹,不知何时布满整个石壁,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无数碎石从崖壁上爆裂开来,方才坚不可摧的天命崖,倾刻间倒塌。
崖上不计其数的天眼四散惊逃。失去栖居的住所,它们从此无家可归,四处流浪。
很久以后,尘烟才落尽,偏偏惊讶地注视着眼前那堆废墟,一时难以置信。这面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命崖,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只有录命司知道,这不是天命崖遭到的第一次也绝不是最重的一次袭击。大家都恨,恨那不可翻覆的命运,天命崖早就千疮百孔了,只不过偏偏这一掌,终于将它导向末路。眼看这座石崖在他面前毁于一旦,他的心里,竟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这面石崖,包藏了太多隐密,太多无奈,他早已不堪忍受,那些记载在崖上的,深且沉重的悲哀。
因为他的失职,他受到了处罚,但是无所谓,只要能离开天命崖,什么处罚都无所谓。
相较于录命司的失职,偏偏的罪责显然要大得多,尽管白昭拒和止虚真君替她求情,她还是被罚废除所有修行,打入六道轮回。
“我不喝这个鬼东西。”偏偏一手打掉那碗孟婆汤。废掉几百年的道行,她认了,重新轮回转世,她也认了,可是,要夺走她的记忆,绝对不行!虽然她现在什么法力也没有,可谁要夺走她的记忆,她就跟谁拼命。
魏然则重新端了一碗孟婆汤,走过去。轮回前要喝孟婆汤是铁定的规矩,她不能例外。
“你要干什么?站住!”偏偏对魏然则大声骂,“我喝不喝孟婆汤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地府里的?喽,你别过来!走开!”这个杀千刀的魏然则,千刀万剐的魏然则。
魏然则不跟她吵,左手一点,给她下个定身咒,偏偏全身给定住,可是嘴里还在骂,她又气又害怕,眼泪都涌出来了,瑟瑟地在眼眶里打转。她现在不是魏然则的对手,怎么办?就这样让他把孟婆汤灌到她嘴里吗?
哥——哥——她在心里呼唤生命中至亲至爱的那个人。他们要把我们分开,他们要夺走我的记忆,他们要我忘了你,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哥,你在哪里?她不知道,她亲爱的哥哥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已经没有办法来救她了,狐衣如果眼见她受这样的痛苦,不知会有多难受。眼前,魏然则已经把孟婆汤拿过来了。
“你走开,你再过来,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走开……你……”她的嘴被魏然则扳开,灌入孟婆汤,她使劲憋住喉咙,不让那些液体流下去。
魏然则一放手,她就马上吐了出来,拼命呕吐,要把那些不小心流下去的呕出来。因为她剧烈的挣扎,汗珠细密地渗出来,与泪混在一起,缓缓滑落。
“魏然则,你这个混蛋!我恨你!我恨你!”她那样撕心裂肺凄厉地咒诅,让魏然则恻然之中升起一丝怖意。她怨恨的目光,像一把刀,要狠狠地在他身上捅出一个一个窟窿。
哥,我真的要去轮回了,你怎么还不来?偏偏望着脚下明灭不定幽暗诡谲的六道入口,哀哀地一遍又一遍唤着兄长。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下去多少孟婆汤,来生,她还会记得哥哥吗?她已经没有萼泪了,如今,又要失去哥哥?他们凭什么夺走她的记忆,凭什么夺走她和哥哥最后的联系?哥哥一直是她最亲最亲的人,她真的会忘了他吗?下辈子,哥哥还会认得她吗?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好痛。哥——偏偏好舍不得你。我要走了,哥哥,你一定要来找我,你千万不要嫌我烦,嫌我爱闯祸,我一定会很乖很听话,只要你还肯再要我这个妹妹,我一定会很乖的。
偏偏闭上眼睛,往那虚空未知的地方纵身一跳。这一步,便是天涯,将她与她的前尘往事一分为二。从此以后,她也许是一棵树,一条鱼,一个挣扎在尘世的人,她的道路与境遇,重新,展开一番局面。
在迅速下坠的过程里,风呼呼地擦身而过,仿佛,在呼唤她的名字。是狐衣吧?他可有听到,她最后的心愿?她恍惚间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做错了事,哥哥要罚她面壁思过,她一面大呼小叫的装病,一面偷看哥哥的脸色,哥哥明知道她使诈,却也还是放过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还有她第一次变身,就是变成哥哥的样子,一身白衣,一头黑发……
第九章 第二个偏偏
他们已经在这间狐仙祠外等了很久,从太阳晃呀晃地刺眼,到天边烧起绚烂的晚霞。
“师傅,我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这个问题魏然则已经问了很多遍,只是一直没有得到答案,这一次,止虚真君依旧只动了动嘴角,没有释疑解惑的意思。有时想想,他实在不是个尽职的师傅。
魏然则把疑惑的目光从止虚身上移到狐仙祠。这座狐仙祠虽然在山里,但经常有果品供奉,也就经常有些野猫野狗野狐狸前来觅食。他无聊地瞄来瞄去,忽然有片红艳艳的颜色跳入眼帘,小巧灵活的身子,拖着一把蓬松的大尾巴——好,熟悉的感觉啊!
他猛地把头转向止虚:“师傅,这个家伙该不会是……”没这么巧吧?
止虚点头,“它是偏偏。”
真的是她。重新投胎转世,偏偏还是只红狐狸,她可真不是一般的固执。
偏偏仿佛知道有人在关注,侧过脸张望着。
止虚蹲下来,向它伸出手,那有着修长温和的十指的手掌,像一声亲切的呼唤。它乌溜溜地眼睛转动着,思忖着,右足迟疑地缓缓划动,良久,才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轻轻松口气,试图抱起它,冷不防它一口咬下来,咻地逃开。它咬得并不很重,伤口细小,渗出几粒血珠。它也在丈外停住,睨着他,带着初逢时狡黠而又陌生防范的神情。
它已不认得他。
它当然不认得他,它喝过孟婆汤。这只轮回转世的小狐狸,早已忘却前事,对眼前人,只一份单纯的好奇与本能的抗拒。
“哇呀!还是这么凶!”魏然则大叫,“师傅,你没有怎么样吧?好端端的,我们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找它?师傅,你确定咱们是来找它的?”
止虚不理他的聒噪,看着那只戒备的小狐狸,思索对策。他必须让它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偏偏!”他尝试着叫它的名字。
这两字好似有某种魔力,唤醒它潜在的记忆,它半信半疑地瞅着他,但仍然没有靠近的迹像。
它不来没关系,止虚有的是耐性,他们就这样一直对视,暮色越来越沉,也毫不以为意。身为徒弟,魏然则本不该有什么怨言,但是,他还没有成为正式的神仙,他会肚子饿。天哪!还要捱到什么时候?他真想扑过去一拳把偏偏打晕,或者,斯文一点,拿食物引诱。
终于,偏偏接受止虚的善意与诚意,轻快地跑过来,仰起脸,冲止虚眯起一个天真的微笑。止虚将它抱起来,它也不排斥,反而蛮享受地蜷在他怀里。
魏然则见僵局结束,刚放下心舒口气,立马觉出不对头:“师傅,你这是,要把它带回去?带回去做什么?”难不成养只狐狸当宠物?
“当然是教它修炼。”
“什么?”魏然则又开始鬼叫,“师傅不是在说笑吧?”
止虚是有指导别人修行,但是,从来没有带他们回去过,他自己也是到处云游四海为家,难道,他打算去哪里都带着偏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看呢?”止虚才不管他这么想,抱着偏偏那只小狐狸,径自走了。
“师傅,等等我。”他追上去。肚子忽然咕噜一声响,对了,他饿了,很饿,当务之急,是首先填饱肚子。师傅要养狐狸由他去吧,反正他也没有能力干涉,反正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师傅几面,反正偏偏现在只是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小狐狸,不怕它造反。
后来的事实证明,魏然则当时的想法太过肤浅了,尽管偏偏只是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狐狸,它照样会造反,他甚至不能和从前一样跟它决斗。它只是一只小狐狸啊,跟它决斗很明显是欺负弱小,可是,可是他被欺负了,又有谁来替他主持公道?
这天,气温很舒适,光线也很舒适,连风也吹得很舒适,魏然则把头枕在松树根上,很舒适地睡午觉。正惬意间,什么东西拂了拂他的鼻子,麻痒痒地,他翻个身,继续睡。迷蒙间,又有什么东西细细地啃他的手指,一下,两下,力道渐渐加重,再咬下去,难保不破皮见血。
“偏偏!”他愤愤地睁开眼,果然是那只小狐狸,偏偏见他醒来,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跑到旁边,叼起一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风筝,跑回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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