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海格/缪娟

第24章


  “你是什么意思?雅尼克。”我问。
  “有个美国的制作人想让我去那边工作。下个星期一走。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在餐桌上拿了一个绿苹果,咬了一口,“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鸡蛋在平底锅里煎得滋滋拉拉的,我把它们赶快翻了一个个儿,我背朝着他想了几秒钟,转过身问雅尼克:“是你去美国,不包括罗杰和让,对吗?你要单飞,对吗?”
  “对。”
  “是你自己接触的美国的制作人?”
  “是的。”
  “可是你,你仍然让我跟罗辛先生联络,这样就没有人主意你自己的打算了,对吗?”
  “有这个意思。”
  我笑了一下:“那他们两个怎么办?”
  “人各有志,我现在觉得我们三个之间有很多的不同点。我觉得自己唱歌可能比乐队更适合我。”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跟罗辛先生说?我已经见了他两回了。”
  “你不用跟他说,”雅尼克直说到现在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同意跟我一起去美国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雅尼克。下个星期一你去美国,你现在来问我是不是愿意跟你去?你以为去美国像去家乐福买东西一样吗?”我紧紧的盯着他,我到现在都不能消化这个消息。
  “我到了美国,在那里等你。你可以立即着手开始办理签证的事情。”他说,“中国人去美国可能会有些困难…… ……我是真的邀请你去的,我需要一个人帮忙,我觉得你……”
  我向他摆摆手,请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把煎好的鸡蛋分别装在两个盘子里,我很难压抑自己的震惊和愤怒,鸡蛋给他的时候,盘子落在桌面上,“咣”的一声。
  “你刚才说,你也有事儿跟我说?”他看看我。
  “没有了,雅尼克,没有了。”我看着他,摇着头,转身上阁楼。
  摇滚乐手雅尼克让我非常非常的挫败。
  我自己坐在阁楼的椅子上,一边吃煎鸡蛋一边想起在尼斯看到他的第一夜,我以为他生病了,想要帮他叫车子,其实他是刚刚吸食了毒品呢,在那里舒服呢;我帮他联系制作人,洽谈合同,跟夜总会的老板叫嚷着讨价还价,而他早就拨弄着自己的算盘打算登上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做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我曾经那么感恩于他的热情和信任,我曾经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朋友,可是他背叛了他的合作者,他也背叛了我。他是个精明而且自私的人,我多么愚蠢,我还动过那个念头,想让他陪我去医生那里冒充我的男朋友。
  我想着想着,头疼极了。这么多的事情乱七八糟的涌上来,我只觉得耳边一片杂音,哗,哗,像奔腾的潮水一样。我吃完了鸡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我觉得肩膀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丹尼海格在这里,他会怎样做呢?他会帮我摆平很多事情,然后他会告诉我,微微,你要记住……你不应该……你做得好……或者,你再不要这样。他像是一个教我驾驶的老师,无论我的车技有多么糟糕,他在一旁总能化险为夷;而我如今自己上路,横冲直撞,狼狈不堪。
  我想给他打一个电话,手机拿起来,欠费了。我下楼,在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丹尼海格的号码。
  电话铃一声一声的响,我想,我现在要他来搭救我的话,他会来吗?
  上午时分,街上人不多,一个扎着辫子的哥特造型的女孩坐在电话亭旁边的马路沿上,旁边是她的大狗,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半个抱在锡箔纸里的三文治来,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大部分都给了她的狗。
  一辆漂亮的车子停在她旁边,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给女人开门,他们两个那样光鲜亮丽,互相亲亲脸颊之后道别。
  我脑袋里面忽然有个念头,他对她,会不会比,它对她更忠诚?
  丹尼海格的电话这个时侯被接起来,是他本人,嗓音低沉:“喂?”
  我的喉咙哽咽住,我没说话,他现在是在谁的温柔乡里?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微微,是不是你?”
  我没说话。
  “你在哪里?”
  我还是没有说话。
  “……逛得怎么样?累了还是无聊了?我去接你回来?”他说的有点纵容,我觉得也有点看笑话的味道,仿佛知道我会打这一个电话一样,仿佛知道我转了一大圈,最终会告饶一样。
  我的坏脾气又上来了。
  “是我,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丹尼海格,”我的手紧紧的握着话筒,越说越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过得还不错。”
  “……那很好。”他说。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啪”的一声。
  外面的哥特女孩看着我。
  我从电话亭里走出来,也坐在马路沿上,我从衣兜里掏出香烟,自己拿了一支,然后把香烟盒往前送一送,那女孩摇摇头:“谢谢,我不吸烟。”
  我说:“你爸妈呢?”
  她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问我,“你的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把这个小孩生出来干什么啊?他的妈妈是一个毫无能力抚养他的女学生,他的爸爸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大富翁。
  剧情的发展逃不开两个方向:现实版的是,孩子生下来,丹尼海格不承认他的血统,我用尽高科技手段,法律手段,传媒手段将之证明给世人看,丹尼海格的财产得有他的份,就算是问题解决得不理想,他也可以得到大笔的赡养费……钱。钱,丹尼的钱,我不要都摆在那里,我要的话,不用拿一个孩子耍手段。
  浪漫版本的是,我带着他独自生活,他会是个优秀的小孩儿,漂亮健康而且热情,我看到他就会想起我深爱的他的爸爸。那种幽怨缠绵持续我短暂的一生,我身后,孩子可能去找他,他对丹尼用过去时说:“我妈妈叫齐慧慧,你叫她微微……”
  我的眼泪要流下来了。怎样演绎,这都是悲伤的故事。
  我不想用我的孩子写一个悲伤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丹尼海格的全部,那我就放弃他;如果我的孩子注定要成为一个非婚生子,一个私生子,那我也情愿放弃他。
  我买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吸烟一边把那两粒药吞掉了。
  我态度强硬,而且化验的结果显示我确实不适宜怀孕,我终于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可以进行人工流产的诊断书,约会定在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雅尼克要出发去美国的那一天。我从摇滚乐手的阁楼上搬出来,在一个暖气不错的小旅馆租了一个房间。我买了一个很厚实的被子和很多吃的。我总得把自己照顾得好一点。
  那天我状态不错,因为打了麻药,过程中也没有那么疼痛。我岔开着腿,看着医院手术室粉色的天花板想,我只当是生了一场病,一个炎症被医生挖出身体。那是个好医生,手术之前给我冲中国绿茶喝,给我讲他在桂林旅行的经历。
  我还是问他:“人工流产会给我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说:“没有大的问题,好好保养,很快复原。您这么年轻。不过最好没有下一次啊。”
  痛苦是从我看到绒毛的那一刻开始的。护士把从我体内剥离的东西给我看,在一大片浓稠的血液中,我看见莹白色的绒毛,里面居然还有小节的残肢,透明的,但是已经分明看到形状,哪里是他的小脚,哪里是他的小手。
  我笑了一下,我以为我笑了一下,其实那是在极度的震惊和痛苦下,脸上肌肉的抽搐,我看着那个护士,沙哑着声音问:“怎么,怎么是这样啊?怎么他都有脚了?”
  她看着我,目光很怜悯。但她只是摇一摇头。
  我离开医院,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打了一辆车子,想着那个小孩子;我把自己卷在旅馆的被子里,我仍然想着那个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小腹部周期性的剧痛中醒过来,麻药的劲头过了,我的惩罚从肉体上和心灵上同时袭来。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脑袋里面是他或者她可能的样子。
  要是个男孩,应该像我,皮肤白白的,无论长到多大脸上都有些孩子气的小绒毛。他的下巴上也有个小涡。我的样子不难看,像我的男孩儿会眉清目秀的,会有许多姑娘爱上他,他会深情的对待一个真心的女孩。
  要是个女孩,会更像丹尼海格,更像一个典型的欧洲人,金头发,蓝色眼睛,有一点偏执的脾气和果断的魄力,她不会爱上谁,她是个小坏蛋,她把她的心保留给自己。
  他或者她如果有运气的话,本应该在来年的七八月份出生,处女星座,是个心底温柔的,善待朋友的完美主义者。
  他或她非常聪明。
  他或她很小就会讲复杂的汉语和美丽的法语。
  只是,再没有他或者她了。
  ……
  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从我身体里面传来,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呻吟一声,谁知张开嘴巴,便痛哭出声。
  第二十章
  我从那间小旅馆出来,是12月23号,学校组织圣诞晚会。我身上不疼了,但是脸色仍然糟糕,我涂了很多的粉和腮红,可是发现,黑眼圈怎么也盖不住。
  吃自助餐的时候,达米安坐在我旁边,他看着我说:“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我生病了。”我说。
  “哪里?”
  “……阑尾炎。”
  “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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