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海格/缪娟

第31章


  他一直在外面等她,倚在她的车子上,被白月光剪出一轮侧影。
  她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有小小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慧慧从自己的车上下来,换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丹尼海格上了她的车,缓慢发动上路。
  一直到她的家,他们有一些极简单的交谈,她告诉他,应该在这里左转,然后再直行……她也问他,那你在山顶上的车子怎么办?丹尼海格说,不用担心,我会派人取回。
  在她住处的楼下,他下了车向上看了看,对她说:“嗯,这里看上去不错。”
  她点点头:“嗯,还算安静。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要上去了。”
  她向前走了几步,他在后面喊她:“慧慧。”
  她回过头。
  他们之间是那盏黄色的路灯,三年之后的丹尼海格站在那里叫她真正的名字,慧慧。
  丹尼海格轻轻的点着头跟她说:“这么久不见,宴会上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么就走了?”
  她把披肩拢的紧一点,说实话:“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说些什么都好。说一说你过得怎么样,说一说你一直都在做什么,说一说你怎么留在这里了,没有回中国去……我很想知道关于你的这些事情,我很想知道。”他说。
  “……”
  “今天太晚了,我们改天见个面,你觉得怎么样?”
  “……”
  “我的电话没有变过。”他说。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情节很干净简单,就是她一个人坐在火车上,一站不停的赶路。车窗外的风景各不相同,有时她看到自己原来的家和幼儿园,小孩子们很吵闹;有时她看到她跟小多住过的那个在罗纳河左岸的老楼,庭院里水汽腾腾的;有时候她又看见贝尔热湖,蓝色的湖水上,一个人坐在白帆船上钓鱼的背影,他披着毛衣,戴着耳机听慢摇滚。然后她醒过来,看见明亮的月光印在她的枕头上,她安静的想,原来无论她是否愿意去回忆或者寻找,这个人总是在那里的。
  早上起来,她一边给自己热牛奶做早点,一边听收音机。
  牛奶在锅子里,一只鹩哥从窗前经过,收音机里五花八门的音乐和新闻很多。
  她忽然听见他的名字。
  “昨天晚上十时许,在城东凡尔纳大街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轿车与一辆吉普车相撞,造成包括两车司机在内的四位男性受伤,目前四位伤者都在医院治疗,情况稳定。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据悉,其中一位伤者是‘海格’集团的总裁丹尼海格先生。目前,警方已经介入对事故原因的调查……”
  牛奶从小锅里面扑出来,她拧了一下开关,来不及收拾就去找电话。
  她一边拨通那个她烂熟于胸的号码一边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十点多,正是他从这里离开,他叫来了自己的司机,然后就出了车祸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来,他说“你好”,他的声音听上去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我,是我,”她在这边说,自己并不知道,声音有轻微的颤抖。
  “是的,我知道是你,慧慧。”
  “我听了广播,你……”
  “……车子撞了一下,不过还好,问题不大。”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
  “我现在在让若赖斯医院,你愿不愿意过来一趟?”他说。
  “好的。”
  “等会儿见……慢一点开车。”
  她这时候放心了一点,起码在电话里,丹尼海格并无大碍。可是到了医院,慧慧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或者说像丹尼海格描述的那样简单。
  在让若赖斯医院的问讯处,还没等她开口,身后两个拿着摄像机的记者抢着问工作人员:“请问‘海格’的媒体招待会在几楼?”
  “七楼322会议厅。”
  她于是跟着这两个人坐电梯到了那个挤满了记者的大房间,门一打开,看见丹尼海格坐在房间中央的平台上,身边是他的律师傅里叶,还有数位“海格水”的高层。镁光灯闪得兵荒马乱,好像一定要在这位刚刚出过状况的名流身上把伤口翻出来,但是丹尼海格毫无破绽。
  他身上是一件小格子纹样的休闲西服,白色衬衫的里面,灰蓝色的丝巾系成温莎结,他身子向后稍稍靠在椅子背上,脸上没什么笑容,但是看上去自在且舒服,仿佛这里不是医院的会议厅,而是香贝里杜露大街十五号那临湖的阳台。
  傅里叶律师手执话筒:“女士们先生们,谢谢大家给予丹尼海格先生和海格集团的热情和关心,现在招待会开始,请大家提问。但是,海格先生时间有限,等一下还要请医生做例行的检查,所以海格先生只能回答媒体方面的三个问题。”
  记者们纷纷举手,丹尼海格看了看,授意傅里叶律师,点了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女记者起身说:“《东南财经》记者拉斐尔弗兰。海格先生您好,您气色不错,身体还好吗?”
  丹尼海格点点头:“谢谢,您也好。我的肩膀有一些擦伤,除此之外,医生建议我稍微少喝些酒,其余的,如您所见,并无大碍。”
  女记者笑一笑:“据我们了解,车祸发生的原因和过程都有一些疑点,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海格先生您个人认为,这起车祸跟海格进来一连串的商业大动作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一次有预谋的报复行为?”
  丹尼海格回答道:“关于这个问题,也请您帮我督促警方的调查结果。我个人的意见就是,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我老实做生意,没有敌人。”
  接下来的是一位中年男记者,来自《世界报》财经版,他的问题很直接:“您这次受伤,会影响对‘怡云’的收购过程吗?”
  丹尼海格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我个人的任何问题都不会对‘海格’集团已经做出的商业决定有丝毫的影响。”
  这个房间被记者们大大小小开足马力的专业机器弄得很热,慧慧掏出手帕擦擦汗。她心里想:就凭你们,跟他斗?
  慧慧正擦汗,忽然她身边跟她一起进来的记者被点中了,那记者提完了问题,慧慧恰抬起头来,热得红彤彤的一张脸,正对着前面台子上丹尼海格的眼睛。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那记者:“哦,对不起,请再重复一下您的问题……”
  他的眼光一直在她的脸上。
  丹尼海格回答完了记者的三个问题便离开了会议厅,没一会儿有人打开慧慧身边的门,来人对慧慧说:“齐小姐?”
  “是。”
  “请跟我来这边。海格先生在等您。”
  慧慧随那人出来,先是上了八楼,经过医院保安和海格的保镖把守的楼梯门,穿过空无一人的长长的甬道,直到西翼檐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那人敲敲门说:“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他亲自过来把门打开,看到她,终于笑了:“那个房间很热,对不对?”
  慧慧还没回答,先看见的是他白衬衫的里面,鲜红的血色从厚厚捆扎的绷带里隐隐透出来,在左侧胸口的位置上。她吓了一跳,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那伤,说话结巴起来:“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还是说:“小伤。”
  他说:“进来,进来,慧慧,说说你怎么样了。这是什么?这是给我带的东西吗?”
  随从问他:“先生,我要叫医生来吗?”
  丹尼海格一边打开慧慧带来的东西一边说:“先不用,等一会儿再请医生过来。”
  她的口袋里有自己店里的两罐蜂蜜还有来的路上买到的两只甜瓜,丹尼海格拿了一只甜瓜出来,摸一摸碧绿色的粗糙表面,又嗅一嗅味道:“这一只挑得好。这个季节买到甜瓜,很贵吧?”
  “五欧元。在我认识的一家水果店买的。”
  “看看,”他说,“我说的。”
  他们在窗子下面小圆桌两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慧慧注意到,他的行动稍有不便,胸口的伤困扰着他。刚才面对记者,那硬铮铮的都是假象。
  “是不是昨天送完了我,你回去路上发生的车祸?”
  “跟你没有关系。”他说,“司机不小心,跟另一辆车子碰在一起。”
  “我最近听到你要收购‘怡云’的新闻,那么记者的怀疑有没有可能?”
  他摇摇头:“记者什么都怀疑。”
  他可能是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把一瓶蜂蜜从那个袋子里面拿出来:“这是什么?你怎么买了这个送给我?”
  慧慧说:“这是我店里卖的东西。”
  “哦?”他抬头看看她,微微蹙着眉头,不是不惊讶的,“你店里?”
  她点头,笑一笑:“我自己有一个小店,专营中国来的营养品,主要是蜜蜂制品,主要是蜂王浆和蜂蜜。”
  “听上去不错。”
  “去年的利润有二十多万欧元。”
  他笑起来:“你这个有钱人。”
  她也笑起来:“如果你说我是有钱人,那我真的是。”
  他记得给她买的珠宝吗?他记得送她的名车吗?他记得那每一个壁橱上每一条银线吗?他记得他最后要送给她的那两匹威风凛凛的赛马吗?
  她都是记得的,那么轻易得来的东西也就不在乎,扔得也快,可自己赚到的一粒小谷子也觉得香甜,如今丹尼海格说,你这个有钱人。
  她应该为自己骄傲的。
  “我得走了,丹尼。”她说,“还得去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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