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兄弟

第29章


传达室里的老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就对她说:
  “天没亮你就在这里了,现在都下午两点多了;没见到你吃什么,喝什么,只见你一直站着,你这么不吃不喝能行吗?”
  李兰回头笑着对老头说:“现在还行。”
  老头继续说:“你还是去买点吃的吧,向右走二十米就有一家点心店。”
  李兰摇摇头说:“要是我走开,他来了怎么办?”
  老头说:“我替你看着,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
  李兰想了想后仍然摇头,她说:“我还是在这里等着。”
  两个人不再说话,老头坐在传达室的窗口,不断有人过来问他什么。李兰还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还是看着每一个走过来的人。后来老头站起来了,走到李兰身旁对她说:
  “我替你去买吃的。”
  李兰一怔,老头又重复说了一遍,同时把手伸向了李兰。李兰明白了,急忙从口袋里拿出钱和粮票。老头问她:
  “吃什么?包子吗?肉包子还是豆沙包子,要不要来一碗馄饨?”
  李兰将钱和粮票递给老头说:“买两个馒头就行了。”
  老头接过钱和粮票说:“你真是节省。”
  老头走到了大门口,又回头关照她:“不要让任何人进传达室,里面都是国家财产。”
  李兰点点头说:“知道了。”
  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李兰终于吃上食物了。她将馒头一片一片掰了下来,一片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她一天没有喝水了,她吃得很艰难,像是在吃着一片一片的苦药。老头看见了,就把自己的茶杯递给她。李兰端起满是茶垢的杯子,慢慢地喝着里面的茶水,将一个馒头吃了下去。另一个馒头她没有吃,用纸包起来后放进了旅行袋。吃了一个馒头以后,李兰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渐渐回来了,她站了起来,对传达室里的老头说:
  “他坐的汽车中午十一点就到上海了,他就是走,也该走到医院了。”
  老头说:“就是爬,也爬到这里了。”
  这时的李兰觉得宋凡平可能是坐下午的汽车,她心想宋凡平一定是给什么重要的事情耽误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长途汽车站,因为下午的汽车是五点钟到上海。李兰详细地向老头描述了宋凡平的模样,说万一宋凡平来了,请转告他,她去长途汽车站了。老头让她放心,说只要有个子高的男人走过来,就会问他是不是叫宋凡平。
  李兰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到了公交车的站牌下,她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后,又提着旅行袋走回传达室的窗口,老头看到她说:
  “你怎么回来了?”
  李兰说:“有句话忘了说。”
  老头问:“什么话?”
  李兰看着老头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瘦小的李兰提着肥大的旅行袋,挤上了公交车,在拥挤的车箱里摇摇晃晃,在汗臭狐臭脚臭口臭里昏昏沉沉。然后又挤下车,又挤上车,转了三次车以后来到了长途汽车站。那时候快到下午五点了,她站在了出站口,日落的光芒映红了她的身体,她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长途客车进站,看着一队又一队的旅客走了出来。她又像中午时那样满脸通红和精神亢奋,她知道当一个高出别人一头的男人走出来时,肯定就是宋凡平了,所以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是从那些旅客的头顶上看过去。这时候她仍然坚信宋凡平会从这个出口走出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意外。
  那个时候正是李光头和宋钢在我们刘镇的车站等待着她,当刘镇的车站关上大门时,上海的这个车站也关上了大门;李光头和宋钢吃着点心店老板娘给的包子走回家中时,李兰仍然站在上海车站的出站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李兰没有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影,当进站口的大铁门关上后,她的脑袋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知觉。
  李兰是在候车室的门外度过了那个夜晚,她曾经想着是不是去宋凡平姐姐的家,可是没有她家的地址,宋凡平的姐姐忘了告诉李兰家里的地址,她和李兰一样根本想不到宋凡平会没来上海,她觉得弟弟知道她的地址就行了。于是李兰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席地而睡,夏夜的蚊子嗡嗡叮咬着她,她却毫不知觉,昏昏睡去,又恍恍惚惚地醒来。
  到了后半夜,一个女疯子来陪伴她了,这个疯子先是坐在她的身边,仔细地看着她,同时吃吃笑着。李兰被她的怪笑吓醒,在路灯的光亮里女疯子蓬头垢面,让李兰发出了一声惊叫,结果女疯子发出了一声更长更尖利的惊叫,像是李兰吓着她似的跳了起来,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看着李兰继续吃吃地笑。
  李兰还在惊愕之中,女疯子已经哼起了小调,她一边哼唱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发出的声音像机关枪似的突突地响。李兰不再惊愕,虽然不知道这个疯子说些什么,可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着,让她心里十分安详。李兰微微一笑后,又昏昏睡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李兰在睡梦里听到了噼哩啪啦的掌声,她睁开沉重的眼睛后,看到这个女疯子还在身边坐着,挥动着手臂正在驱赶蚊虫,同时双手拍打着它们。女疯子接连拍打十多下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手掌上的蚊虫取下来放进嘴里,吃吃笑着将它们咽下去。她的动作让李兰想起了旅行袋里的馒头,李兰坐了起来,拿出旅行袋里的馒头,掰下一半后递给这个疯子。
  李兰拿着馒头的手差不多伸到她的眼皮底下了,这个女疯子还是视而不见,她继续驱赶拍打着蚊虫,继续将手掌上的蚊虫放进嘴里咀嚼,继续吃吃笑着。李兰的手举累了,正要放下来时,这个疯子突然一把抢走了这半个馒头。女疯子拿到馒头后,立刻站了起来,嘴里呜呜地叫着,走下了候车室的台阶,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这个疯子往南走了几步,又回过来往北走了几步,然后举着手里的馒头向东走去了。当女疯子慢慢走远后,李兰终于听清楚了她在叫什么,她一直在喊叫:
  “哥哥,哥哥……”
  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下李兰了,她坐在那里,将馒头慢慢地吃下去,她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她吃完馒头的时候,路灯突然熄灭了,她仰起脸来看到了日出的光芒,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李兰坐上了早班汽车,当汽车驶出长途车站时,她扭头张望着,她一直这么看着外面的街道,寻找着宋凡平的身影。直到汽车驶出了上海,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片田野,李兰才合上了眼睛,将头靠在窗框上,在汽车行驶时的颠簸里昏昏睡着了。在这三小时的行程里,李兰不断睡着又不断醒来,她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了那些信封,为什么贴邮票的位置总是不一样?这样的疑虑再度袭来,而且越来越强烈。李兰深知宋凡平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既然他说要到上海来接她,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来到上海。如果他没有来,必然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样的想法让李兰心里一阵阵地发抖,随着汽车离我们刘镇越来越近,车窗外的景色开始熟悉起来,李兰不安的预感也就越来越强烈。这时候她明确地感到宋凡平出事了,她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不敢去想更为具体的,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汽车驶进了我们刘镇的车站,李兰提着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最后一个下车,她跟随在出站人群的后面,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沉重,每走一步都让她感觉到噩耗的临近,当她水深火热般地走出汽车站时,两个像是在垃圾里埋了几天的肮脏男孩对着她哇哇大哭,这时候李兰知道自己的预感被证实了,她眼前一片黑暗,旅行袋掉到了地上。这两个肮脏男孩就是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哇哇哭着对李兰说:
  “爸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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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李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李光头和宋钢哭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爸爸死了。李兰的身体站立在那里像是被遗忘了,在这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刻,李兰的眼睛里一片黑暗,她仿佛突然瞎了聋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李兰虽生犹死站立了十多分钟,眼睛逐渐明亮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喊也逐渐清晰起来,她重新看清楚了我们刘镇的汽车站,看清楚了行走的男人和女人,看清楚了李光头和宋钢,她的两个孩子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拉扯着她的衣服,对着她哭叫:
  “爸爸死了。”
  李兰轻轻地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李兰低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旅行袋,她弯腰去提旅行袋的时候一下子跪倒在地,让拉扯着她的李光头和宋钢也跌倒了。李兰把两个孩子扶了起来,她的手撑住旅行袋站了起来,当她再次去提旅行袋的时候,她再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这时候的李兰浑身颤抖起来,李光头和宋钢害怕地看着她,伸手摇晃着她的身体,一声声地叫着:
  “妈妈,妈妈……”
  李兰扶着两个孩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提起了旅行袋,艰难地向前走去。中午的阳光让她晕眩,让她走得摇摇晃晃,在走过车站前的空地时,宋凡平的血迹仍然在那里,暗红的泥土上还有十几只被踩死的苍蝇,宋钢伸手指着地上的血迹对李兰说:
  “爸爸就是死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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