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丘部那位女大王摸着面前一匹云锦,唯恐动作太大扯坏了此等精致织物,赵黍在一旁言道:“这是木辕塞的通商关凭与勘合印信,请大王小心保管。想来不用我多提醒,贵部只能去木辕塞通商,若是到别处,恐怕会招致误会。”
女大王接过文书印信,瞧了两眼,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然后朝部下示意,片刻后便见到一群马匹被驱赶来到,另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被带过来。
“没想到堂堂白马山萨满,居然会给这么一个小部族做靠山。”女大王看向赵黍。
“我并非是任何人的靠山。”赵黍嘴上未曾承认他是白马山的萨满,言道:“何况你们赤丘部到手的好处,更是保证长久获益。”
“怎么?需要我对你大为感激?”女大王笑问道。
“相比起感激,我更希望你们两个部族能就此化解兵戈。”赵黍言道:“既然过去草场马匹归属不清,那就想办法,定下规矩、划分界限。”
老牧民带着自己儿女也在此间,女大王回头与他们对视,然后对赵黍说:“看在你辛苦调解的份上,我答应了。”
“马匹好办,用烙铁烫个印子就好。”老牧民问道:“可是草场又没有边界,谁知道归谁所有?”
见老牧民与女大王都望向自己,赵黍言道:“寻常界碑只能立于一地,修造围栏墙垣也太过劳费,附近又没有明显的山川……”
言及于此,赵黍忽生一念:“雪松山有积雪融水,如果以人力挖一条沟渠,既能引水取用,也能划分草场界限。”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是一脸茫然。赵黍明白过来,这种兴修水利、挖沟引水的做法,更像是从事农耕之人才会去做,北疆牧民大多居无定所,就连北疆的河流也因为地势气节,流向不定。
“虽然过去没人做,但不妨从眼下开始着手。”赵黍想到了太乙门,这个宗门有苦行之规,多有劳动筋骨的习惯,赵黍打算请求他们出手协助。
不过转念一想,挖凿运河一事岂是寻常劳作?赵黍略作思忖,另有盘算,于是对女大王和老牧民言道:“这样吧,我去请人帮忙,你们稍作等待……这几天晚上就不要到处乱跑,免得受惊。”
女大王好奇问道:“莫非你是要请山灵出手?”
所谓山灵,就是北疆萨满的祭祀对象之一,那并非是南土妖神,没有明确形体,但传说会有种种灵验之事。
在赵黍看来,这些山灵其实就是地脉孕育的精怪,但还远远没到山神地祇的程度,灵智也十分浅薄,甚至尚未修成形体。
赵黍虽然并非是要召遣山灵,但的确打算效法北疆萨满,感应方圆数百里的妖鬼精怪,让它们暗中相助引导水脉、挪移土石。
此等号令妖鬼精怪、一切含灵的大法力,是赵黍推演《青鸾引》与萨满通灵之法后,试图印证昔年龟山仙母点化异族之功。
赵黍并未得到龟山仙母的真传仙法,而《青鸾引》虽有共通之处,但后人阐发更多。赵黍所做的,乃是试图重现洪荒上古之世,体会仙家高人在一片蛮荒中俯仰天地的心境。
中土人道鼎盛,难以呈现此等心境,唯有来到旷阔辽远、蛮荒未化的北疆,一点点穿凿心境。
如果赵黍只是一位只求飞升成仙的凡间修士,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玄门仙道传承至今,诸般法诀大体完备。
但赵黍想要成就天帝,要通古今之变,上古仙家有些经历,是后世的自己未曾领略过的。
嘱托了老牧民、女大王等人后,赵黍离开赤丘部,独自一人行走在广漠原野上,放形神于天地之间。
大地不动,千江万流或隐或显,静中含动;周天星宿盘旋游移,只有中心一点巍屹不动,乃是尚未启明开光的紫垣帝星,却也生出几分动中藏静的玄机来。
如今赵黍在科仪法事上的造诣,恐怕已是空前绝后。当年他为了梁韬的人间道国,还要辛辛苦苦各地布置坛场、设下地盘,可现在的赵黍根本不必如此。
天地动静之机,就是法坛天地格局本身,领悟这一点,自然能坐致风雨、立起云雾,画地为江河,撮土为山岳,而牧虎豹、御龙蛇,役鬼神,亦不过等闲之举。
静悄安详的北疆原野上,忽而发出一阵细微动静,土石自行翻腾,草木挪移回避,泉流喷涌而出,溪流汇集成河。
赵黍看似行走在辽阔荒野上,可他形神与天地一体同息,当年蒹葭关坛上行法,那近乎魂飞魄散的解化之厄,在这一刻完美再现。
天地无私无亲,却又有大情大爱,那是刚健生生、包覆万象的天道,那是厚德化化、承载万物的地道。此等境界,任何独私偏亲,绝无可能达到。
只是赵黍并未像当年那样无知无觉、近乎魂飞魄散,真灵透彻无比,好似日月照山川、星辰揽大荒,如斯妙境,还要说什么?已然无需多言。
三天三夜过去,一条八百里河流凭空出现在北疆,自西北向东南,蜿蜒流淌,滋养两岸土地植被。
当红衣女大王收到消息,带着数百骑手赶到河边,就见许多牲畜在河边聚集,远处也有一些狼狐鼠兔等大小生灵临川饮水,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令人看得目瞪口呆。
“雪山倾倒生流珠,白浪相激作滚玉。”赵黍忽然开口,他就坐在岸边,可女大王方才根本看不见,仿佛他就是凭空出现一般。
“吓我一跳!”女大王勒住胯下马匹,放眼河流上游:“这是你搞出来的?”
赵黍回头提醒道:“你怎么觉得是我搞出来的?不是山灵么?”
“啊……对,是山灵,你说是就是吧。”女大王摇头感慨:“这才几天,突然出现一条河,周围一堆部族收到消息,估计都要跑来查看了!”
赵黍却好似心不在焉般,言道:“在我看来,‘造化’这个说法果真玄妙。造者,用心刻意;化者,无心随机。你说这条河的出现,是有心还是无心?”
“你在扯什么?搞错人了吧?”红衣女大王言道。
赵黍站起身来,直勾勾望向女大王,片刻后收回目光,点头道:“的确,搞错人了。不是你,不是现在。”
“神神叨叨!”红衣女大王性情直爽:“不过看在你辛苦一番的份上,今晚来赤丘部,顺便庆祝两家结盟。”
赵黍点头道:“我一定前来。”
……
北疆部族的宴会,无非就是宰杀牲畜、大摆筵席,摔跤比武、歌舞取乐。
由于凭空出现一条河流,不仅划分了草场范围,对于仰赖牲畜的北疆部族来说,更是天降甘露一般。
尽管人们都将这条河流的出现归功于那不曾得见真面目的山灵,但两个部族都感激于赵黍出面调解,前后接连上百人来给赵黍敬酒道贺,若非修炼有成,估计赵黍的肚皮也会被乳酒撑破。
狂欢过后便是沉寂,众人回到帐篷呼呼大睡,赵黍却悄悄离开营寨,来到附近这座赤红山丘上,享受夜风拂面的感觉。
“好了,眼下没有俗人,二位可以现身了吧?”赵黍歇了一阵,没来由地自言自语起来。
山丘之上一阵光华无端涌现,火府降元君、碧波现真龙,两位仙家同时来到。
赵黍朝两位仙家躬身揖拜,其中一位高髻玉颜、丹绯襦裙、腰悬赤绦火玉,双眸好似两团灼灼炎光,不用介绍,赵黍也知晓她就是洞丹元君。
而另一位长者须髯乌黑,身材魁梧高大,一袭龙纹玄衮,威仪自备。
“拜见洞丹元君。”赵黍先后揖拜,然后望向玄衮长者:“还未请教前辈仙号。”
“别人都管我叫祖龙爷。”玄衮长者抬手抚须,望向赵黍的目光既有欣赏也有好奇。
洞丹元君也开口道:“他是昆仑洲第一位修成真龙之身的仙家,被后世龙种尊为祖龙。”
“元君是担心他被吓到吗?”祖龙爷朝旁边瞧了一眼。
洞丹元君神色淡然:“我只是让赵黍明白,他到底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赵黍虽感惊疑,却并未乱了心思。其实他先前察觉天机混淆,便已发现异样。
以赵黍如今修为,天下几乎无人无事能够瞒过他推演天机,除非是不受气数所拘的得道仙家。
赵黍早就料到自己要跟各路仙家碰面,只是没想到会是眼下这种形式。
赵黍先前遇到的老牧民和女大王,显然就是祖龙爷与洞丹元君所化。争夺草场、索讨马匹、归还子女,应该都是意有所指,并非无事找事。
“我明白了。”赵黍言道:“祖龙爷是希望天庭仙家放还龙种。”
“那我就省得多费唇舌了。”祖龙爷直言道:“你将来要融汇诸天万法、成就天帝,那是你的本事,不是我能够拦阻的。但在万事底定之前,我希望诸天龙种得以脱离辔索,重归碧波、纵横四海。”
赵黍还没说话,洞丹元君言道:“古往今来仙家降伏蛟龙,大多是因其兴风作浪、祸及一方,其余则是受仙家点化,乃他人门下弟子。难道祖龙爷要强行索讨么?”
仙家有话直说,并无琐碎言语,赵黍已经听懂前因后果,显然这也是天庭众仙与诸位龙君的冲突之一。
“龙种禀赋非凡,真龙更是法力广大,不仅为仙家坐骑,更是洞天护法。”赵黍见两位仙家望向自己,于是说道:“祖龙爷发愿群龙得大自在,却是要动摇各家洞天根基。”
“动摇根基?此言是否太过?”祖龙爷并未恼怒,反倒来了兴致。
赵黍回答说:“仙人在洞天之中非止是安享清闲而已,各有宫府主治,其所喻指者,正是洞天法度运转。而各家洞天中的龙种,便是让仙家得以造化出江河湖泽、乃至于汪洋大海等景物。”
此事也是赵黍刚刚领悟不久,仙家洞天并非开辟之后便从此一成不变。而主治仙家之所以能不断造化开辟,也在于后续门人弟子飞升,使得洞天气象越发深广,能够造化出更多景物,甚至延伸洞天法度,让其他仙家也能有所印证突破。
可以说,飞升至洞天的仙家,没有一位是多余的,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让洞天得以不断造化开辟。
祖龙爷让各处洞天的龙种离开,那些仰赖真龙自身修为根基所演化开辟的江河湖泽、汪洋大海很可能会难以维系。好比拆掉别人房屋的一面墙,就算还能立着不倒,但根基已经受到动摇。
祖龙爷笑问道:“可你之前不是帮着我把赤丘部的马匹夺回来了么?”
“既然祖龙爷此前以凡人身份行事,那便只论俗事机变。祖龙爷如今以仙家身份与我对谈,那我便只谈仙道玄妙。”赵黍正色道:“龙是龙、马是马,再多喻指,此二者终究不同。”
“那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祖龙爷问道,周身散发威赫气势。
洞丹元君也开口说:“祖龙爷想要挑起大战,我等奉陪到底。”
“二位且慢。”赵黍劝阻道:“此事并非无可转圜。”
两位仙家齐刷刷望过来,同声道:“你说。”
赵黍隐约感觉,他们其实早就有办法了,就是要逼赵黍开口,而且一同望过来的不止眼前两人,诸天仙家仿佛在此刻都望向赵黍。
“天庭开辟,各家洞天融汇,万法统摄无碍,群龙自然不再受限各家洞天,打破藩篱,如此方是大自在。”赵黍言道:“万法归宗,亦如万川归海,汪洋碧波环天无量,尚需能够镇守四海的龙君上圣。”
祖龙爷沉默不语,赵黍当即朝他深深一拜,他这才叹气说:“统摄万法,届时各位水族仙家、碧波龙君将尽数纳入天庭之中。但我且问你,如果有仙家不愿意加入天庭呢?”
“碧波浩渺无边,遥接尚属未知的远岸。”赵黍言道:“天庭非是牢笼,愿意前来,自得接引。若心生避忌,自然不见天庭。”
“你就这么确定?”祖龙爷问道。
“此乃造化之功,在有心与无心之间,自然而然,非我强为。”赵黍回答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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