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外

八大王


    一
    一九四三年春节,组织上叫青原和他的本家叔叔带着几口猪,几十只鸡和白菜粉条,到“友军”防地去慰问。
    这一带地方因为穷,向来出三种人:土匪、大兵和难民。许多人从家乡逃难到关外,找不到别的营生做就给军阀当兵。当了些年兵没熬上去,可学会了使枪弄刀,又联络了些当兵的朋友,一旦被另一个军阀打垮,他们就拉上山当匪,这些人回到了家乡,还断不了秋收之后临时拉个杆,到胶东等地富裕县份抢他两起,回家过个肥年。等一开春,把枪拿油布包好往房后一埋,驾起牲口还种他的麦子。“七七事变”一打响,国民党中央军跑了,日本兵未到,就象下过雨后的狗尿苔,忽拉一片那邻近几县就拉起了几十个“团儿”。十来个人七八条枪也称“团儿”,头儿自封为“司令”。什么“黑半天”,“三江好”,“胖罗汉”闹闹哄哄,乌烟瘴气。“杀富济贫”“抗日保民”“替天行道”“守土卫家”什么旗也扛。实际上杀人越货的也有,包娼包赌的也有,坐地收税的也有。他们之间也三天两头闹磨擦搞吞并。后来日本军队来了。打垮一批,投降一批,往南跑了一批。再后来八路军开到了。消灭一批,收编一批,最后就剩下了“八大王”一支。
    八大王姓卞,叫卞远程。是P县城北人。家里原先是个中等户。所以他上过几年完小。他母亲死的早,后娘是个落道帮子,跟本村一个贩牛的明来暗去。卞远程在城里住校上学的时候,他爹得了病。后娘跟牛贩子商量着趁势往他爹碗里下了包红矾,把老头结果了。本族的人到城里给卞远程送信,让他回家奔丧。他没回家,一跺脚下关东当了张大帅的护兵。张宗昌坐济南那年他回来了。这时,后娘已经带着家产正式嫁给了牛贩子。他找个小店先住了下来。半夜摸回村里,跳墙进了牛贩子家。一句话不说,掏出匣子枪见喘气的就打,一口气打死牛贩全家大小五口,然后放火把房点着,从此远走高飞。“七七事变”后他不知从哪儿奔了回来,拉起一个团。称作“卞一军”。
    这“卞一军”打着“守土安民”的旗号,在P县城西扎下营盘。经过几起几落,到一九四三年竟扩大到有三百多支枪。卞远程能在这乱世纷争的局面中撑住局面,自有他一套作法。头一条是他确实抗日。日本军队当真派来征剿,他化整为零往四周跑,日本军队拉出大队去东乡扫荡打八路军,他又集中起来攻城边的据点,烧车站的仓库。伪军里有的也想抗日,可是受不了八路军那艰苦奋斗的穷生活。卞远程就拉拢、策反、吸收他们入股。其二是按他的“政策”安民。他的“政策”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每年到胶东、河北抢他两场,绑几个大票来筹军饷。而在他所盘踞的家乡,除去收粮收草、勒财主们脖子要“抗日款”,收过路客商的“买路费”,对贫苦小民倒能做到不偷不抢,公买公卖。自然这也是相对而言,和“八路军”有本质区别。第三是他也搞了个“统一战线”。中央军也好,八路军也好,只要不打他,他绝不挑衅。这些队伍若从他的地区附近经过,事先得有联络。一旦通了气,他在路边摆酒,摆肉,放成筐的鸡蛋、成袋的馍馍。甚至红信封里装上慰劳款奉交带队的官佐。但绝不准你跨入他的疆界。慰问品二百步之外配备一道散兵线,弓上弦,刀出鞘,机枪枪口瞄准了过路的客军。
    他占的地盘不大,能量也小。日本人把主要精力用来对付八路军。中央军已撤到鲁中鲁西,对他只能羁縻不能强攻,而我们则对抗日力量实行统战政策,所以他有了生存空间。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扫荡”,日本军队也派了一股去扫他。他来不及转移,只得在苇塘边上背水一战。伤亡很大。他自己也挂了彩。日本人看他剩的人枪不多,就停下火派人进去劝降,答应给他皇协军团长的职位。他把来人杀了,人头吊在马脖子上,往马屁股上浇了一瓶擦枪油,点着了火。那马一惊,从苇塘跑了出来。这一招自然使日本鬼子大惊失色,可也引得苇塘起火。正当他处于绝境,一股八路军武工队正从附近经过。了解到这情况,认为应当共同对敌。就从日本军队背后开起火来。并派人绕过火线,把八大王接应了出来,这武工队长就是宋贵斌。
    八大王脱险后,又把队伍整顿起来。宋贵斌却在一次战斗中腿上负伤,被日军俘虏了去。日本人用了许多刑罚,宋贵斌都没草鸡。八路军想了多少办法都没能把他营救出来。就派人和八大王联系,问他有没有门路,八大王说:“知恩不报非君子!老宋的性命包在我身上。”他的办法也极简单。只不过趁伪县长去省城办事的时候,派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弟兄进城跳墙进到县长家里,用绑票的办法把伪县长的老太爷和大太太堵上嘴,绑上手,装在粮食口袋里用小车推出城来。过了两天,派人给伪县长送去一只戴金环的耳朵和戴玉石斑指的大拇手指。附带一封信:“七天内不放宋贵斌,就把你老小的人头送上。”伪县长用了什么办法不知道,反正到五天头上派人把宋贵斌送了出来。
    因为有这点因缘,叫宋贵斌作代表。叫宋青原当临时勤务员,则是看他出生在天津卫,一直在那长到十二岁。经多见广,人又灵透,便于观察情况和应付复杂场面。
    二
    八大王防地和我们的游击区中间,隔着一片干旱的沙河。宋青原和他叔叔宋贵斌换了便衣,一个长袍毡帽,腰中扎个搭包,扮作买卖人,一个短打扮,头上戴块羊肚手巾,装成随行小伙计。带着四辆小车,几副挑担。半夜就出发,由一班战士护送。天亮来到沙河边上,大家停住了脚,就见河对面沙岗上有人按暗号摇晃白手巾。宋贵斌还了暗号,让战士们原地留下。把自己的手枪和青原带的两颗手榴弹也解下来交给班长。吆呼车担向对岸走,这时对岸也走过来几辆车,几副担。双方在河中间停下来,对方一个姓夏的副官就过来和宋贵斌对口令。那夏副官穿一身青布裤袄。斜背条二把盒子、挂着尺多长的红绸。对完口令,举手在呢礼帽上行个军礼。说:“贵军义重如山,司令竭诚欢迎,也叫我带来点压车的东西,让他换着装车吧。”于是两边推车的,挑担的各自卸下自己的东西装到对方车上、担上。八大王送来的是纸烟、洋酒和百多斤海盐——那时根据地遭封锁,盐是珍贵物儿。
    两边礼物换完,宋贵斌吩咐挑夫小车回去。夏副官就牵过两匹马来,让宋贵斌和青原骑上,朝对岸去。刚上了沙岗、就见一队扛枪的人排列整齐,带队喊声“敬礼!”各自把枪举了起来,原来他们是按日本操典排练的。只可惜枪支牌号太杂,长短不齐。每个人的打扮又各不相同。有棉袄外边鼓囊囊套件纺绸长衫的,有马裤上边配了件大襟棉袄的。日本军装,团龙马褂。争奇斗胜。
    副官喊了声:“出发!”
    带队的敬个礼,发出口令:“向右转,开步走!”
    那个穿大襟棉袄的人从怀里掏出个喇叭,穿日本军装的从树下搬起个大洋鼓挂在胸前,就吹打起来。
    “嗒嗒嗒嘀,达达嗒嗒达……”
    “咚咚咚!咚咚咚咚……”
    吹打了里把路,就停了鼓乐。夏副官和宋贵斌并辔而行,说些闲话。一进村子就又吹打起来。引出一群群的老乡,紧靠着墙根。挤成一团,满脸惊奇的看这支队伍。他们既不象鬼子队伍进村,逃得连人影也不见;也不象根据地过队伍,人们亲热的挤到大队两边说说笑笑。他们既不靠近,也不躲开。说亲热不亲热,说惧怕也不惧怕。保持着冷淡的敬畏。队伍若歇下来,自有办公人送茶敬烟,老百姓也仍是远远的看着。
    半晌午时分到了司令部驻地马圈子。
    这马圈子本来只有一户地主宅门,十几家佃户居住,庄子不大。参谋长穿一身呢子军服,带了一排人列队欢迎,就从村口直排到了司令部门口。这一排人全是短打扮,短家伙。一色的黑洋布棉袄,呢子礼帽,从上半截看挺整齐。宋贵斌老远一看就下了马,和参谋长鞠躬寒暄。参谋长伸手让他前边走检阅队伍。他这才看见队伍的下半截。这下半截可就五光十色了。裤子有呢子马裤,甩腿夹裤,还有大缎子套裤。鞋有踢死牛洒鞋,日本马靴,尖头皮鞋和纳了云朵的老头乐。司令部门口两个哨兵,倒是整齐的灰布军装,打着绑腿。两支大盖枪,还上了刺刀。
    院子分两层,外院只有三间南屋,沿墙放着两根扒了皮的大圆木。圆木上坐着五六个穿便衣背匣枪的跟班。一见参谋长陪宋贵斌进门,就虎地一下全站起来。有立正行礼的,有进去通报的。参谋长指指宋青原对那些人说:“这是友军的弟兄,你们好好招待。”话声一落,有个跟班的就拉着宋青原的手,把他让进南屋。
    这时里院就传出了一叠连声的呼唤:
    “司令出迎了,司令出迎八路军宋代表。”
    招待宋青原的护兵和宋青原一起都回身往月亮门里看。从堂屋出来六七个人,为首的一位矮胖身材,貌不出众。戴一副玳瑁架水晶养目镜,留着一字胡。有五十岁上下年纪。上身穿出风的猞猁小皮袄。第二个纽襻上戴着金表链,下身穿深蓝湖绸丝棉裤,用一双一指宽的黑色菱角带扎着裤脚,脚下白袜子,黑大绒骆驼鞍棉鞋。若不是在腰间隐隐露出白朗宁手枪的皮套,看去完全是个“瑞蚨祥”的二掌柜。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却都是长打扮。有外边套了马褂,有的套着坎肩、有敞着大襟纽襻、卷起袖口,故意露着出风的皮毛。
    宋贵斌摘下帽,连着点了几下头。穿短打扮留一字胡的人双手把拳揖了一揖,马上抢几步走下台级,拉住宋贵斌的手说:“久违,久违。辛苦,辛苦。多谢八路军首长垂青。”一边又问参谋长:“随代表来的弟兄们呢?”参谋长说:“就一位亲随,让到副官处休息了。”一字胡马上说:“告诉下边好好招待,不要怠慢了客人。”
    于是一簇人寒暄着进了堂屋。
    这里青原就问招待他的护兵:“中间那位就是八大王?”
    护兵说:“就是我们司令,你看和和气气的,一恼起来杀人不眨跟。那枪法简直是神了,抬手打飞鸟,说打头不碰尾巴。”
    宋青原说:“这模样我看着好面熟。”
    护兵说:“日本人到处画影图形悬赏他的脑袋,济南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
    宋青原说:“对了,我大概在报纸上见过。”
    这时当官的都进了堂屋,外院的护兵们就挤到屋里来看这个八路军。
    这三间南屋,沿北墙搭着两铺板炕。窗台上放着些手榴弹、子弹壳,靠南墙钉了二十来个木橛子。挂着步枪子弹带,只在迎门有个满是油垢的小桌,两条粗粗拉拉的长板凳。护兵们进来,见青原坐在板凳上,就都面对着他坐到炕沿上。有人向青原递烟,青原说:“谢谢,不会。”另一个就对那送烟的说:“人家八路有纪律,不抽烟不喝酒!”
    敬烟的那个说:“当兵吃粮,就图个舒服痛快,烟酒都不动,活着还有个什么乐子呢?你们也不许玩娘儿们吧!”
    另一个兵就说:“好容易来了个八路军的弟兄,咱打听点那边的正经事呢,你问许不许玩娘们!也不怕人家笑话!”
    这几个当兵的,有三十多的,也有十几岁的。有浑身匪气的,也有还带着农民的朴实相的。大家问这问那,青原就借机宣传八路军的抗日主张,减租减息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几个人听着不入耳,哼起淫荡的小调在一边擦枪。有的就抬屁股走了。那个敬烟的倒是兴致挺高,站在一边笑嘻嘻的听着,不时插上一句不着边的粗话,惹得大家一阵阵笑。忽然在门口站岗的一个兵闯进来了,大声骂道:“小六子,你娘拉个×的光在这儿卖嘴,换不换岗啦!我这腿赁给你了,总为你站着?”
    小六子说:“你把下半截全赁给我还差不多!”
    那站岗的放下枪就来抓小六子。眼看着要打起来,堂屋门口夏副官喊:“司令请八路军那位弟兄到上房来。”
    这场火并暂时压下了。青原整理整理一下衣裳,大步走进了上房。
    这上房是两明一暗的格局。里间门口挂着白门帘。外间新吊的顶棚,四壁一白落地。迎面墙上挂着幅中堂,画的是“秋郊牧马图”,两个穿古代衣服,头戴毡笠的人骑在两匹马上,赶着几匹马在山谷间闲荡。两边配着洒金地的对联,上联写“跃马横枪拒顽敌千里以外”,下联对“秉烛议阵操胜算帷幄之中”。题款是“远程卞司令雅嘱。春节冒舒文敬书”。沿墙有条案茶几。中间红漆圆桌上摆满酒菜,那群穿长袍的正陪着八大王宴请宋贵斌。
    青原在门口站住,参谋长就站起来说:“弟兄,司令命令我敬你一杯酒。你一路辛苦了。”
    青原看看宋贵斌,鞠了一躬说:“谢谢司令,可我不会喝酒。”
    这时那留一字胡穿皮袄的八大王就大声说:
    “我知道八路军的规矩,讲的是官兵平等。我这儿还没这个习惯,没来得及设你的座位。敬你一杯,表示尊重贵军的平等作风。小弟兄,赏个脸吧!”
    宋贵斌说:“既这么着,青原同志少喝一点。祝咱们抗日军人精诚团结。”
    “好!”八大王虎的站了起来说,“咱们大伙同饮。”
    青原从参谋长手中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辣得“哈”了一声,脸立刻红了。大伙都笑。八大王盯着青原看了半天,没有坐下。青原发现八大王注意看他,不由得也看了八大王一眼。八大王忽然离位说:“你姓宋吧?”
    青原说:“是啊!我叫宋青原!”
    “爷们!巧遇啊!”八大王离开桌子,摘下眼镜,走到青原面前,“你真不认识我?”
    宋青原笑起来了:“怪不得我刚才远远一看就觉得面熟!原来是程伯伯!”
    “摆椅子、摆椅子!”八大王一面吆呼传令兵,一边向桌上的人说,“这是我大侄子!在天津我们住过对门。他跟我那狗子同学,还是小朋友呢!”
    夏副官抓住酒壶,挨次满上酒说:“再喝一杯,祝贺司令跟这位弟兄喜相逢!”
    这时外院吵起来了。奶奶祖宗一通乱骂。八大王问道:“外边怎么回事?”
    夏副官出去看看,回来报告:“有两个弟兄因为换岗不按时打起来了!”
    八大王说:“押进来!”
    宋贵斌和青原交换下眼色,都有点不安。外边响了一阵脚步声,又静了下来。八大王并不理睬。夏副官等着又喝过一轮酒,这才报告:
    “把人押来了,等司令吩咐。”
    “裤子扒了,预备军棍。”
    外边又是一阵忙乱声。一会夏副官把一头方一头圆的军棍双手请过来了,八大王挽挽袖子,谦恭的对宋贵斌说:“家法不严,叫你们见笑。”就提着军棍出了屋门。那些陪坐的赶紧也随了出去。宋贵斌和青原也只好跟着走到门外。这时一个当兵正反坐在那个小六子背梁上,按住他的两手。八大王抡起军棍,狠狠的朝扒光了裤子的屁股上猛打。每打一下,那小六子都喊一声:“司令开恩,司令开恩。”
    打了有二十几军棍,屁股红了,肿了,冒血丝了。陪同的人才纷纷讲情。
    “司令,饶了他吧,大好的日子别让他搅了。”
    宋贵斌跟上去说:“司令,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
    八大王停了手,面不改色的说:“谢谢宋代表。”
    小六子说:“谢谢宋代表讲情。”
    八大王说:“还有那一个呢?”
    站岗的那兵早就吓的没了人色,扑通一声跪下就给八大王磕头。八大王说:“拉下去,冲这熊样儿,叫值星连长多打他几棍子。”说完带头回到屋里,洗洗手,接着喝酒。宋贵斌和青原早已没了吃喝的兴致,也只好勉强陪着。
    吃过饭,夏副官把宋贵斌和青原送到客房去休息。
    屋里剩下两个人时,宋贵斌才问青原:“你跟这个土匪司令怎么还有老交情呢?”
    青原说:“交情不老,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
    三
    一九四〇年,宋青原家住在天津河北一条小胡同里。他爹失业后去营口码头上找工作,只有他妈带着他在天津。
    青原家斜对门,住着一家姓程的邻居,男人在外地做买卖,家中也只有一个女人带个孩子。那孩子叫程冠东,和青原同岁。并且在一个小学校,一个年级同学。
    青原的爸爸在营口当了脚行,每年只有辽河封冻后才回来,住不上一个月,还要回山东老家看望祖父。然后从青岛搭船回营口。冠东的爸爸却是开春后回来,中秋节前又走。所以两家尽管挺熟,可双方的男人却从未见过面。
    青原的爸爸,是个目不识丁的卖力气的人。一回到天津,就扎在屋里不再出门。学校里开“家长会”、“联欢会”他总叫青原娘去,自己从不到场。青原拉他去,他总说:“爸爸这一年累的太过余,没解过乏来,让我歇歇吧。”其实他是觉着自己粗手笨脚,不会说话。又没象样的衣裳。怕在众人面前给儿子招来轻视。
    程冠东的爸爸每次回来则天天早出晚归、东奔西忙,很少在家。但学校开“家长会”、“联欢会”却一定到场,他是个极守旧老实的人,嘴上留着一字胡,脸色总带着忠厚平和的笑意。夏天从来是灰布长衫,白袜布鞋,戴一顶纱帽翅儿(天津人管瓜皮帽叫帽翅儿),开“家长会”他从不发言,只是毕恭毕敬的听老师介绍情况。开“联欢会”他坐在后排,一心一意地充满喜悦地看孩子表演。而无论什么会到散场时他都要找到校长和老师,摘下帽翅来深深的鞠躬致谢,很腼腆的说:“我常年不在家,孩子又不懂事,叫先生们多操心了,多操心了。”大概由于对家长的印象好,程冠东学习成绩也比青原强。老师们很有点偏爱冠东。对青原不仅冷淡,而且还常因为他卫生不合格,学习成绩差,责罚他和挖苦他。青原因恼恨老师而波及同学,和冠东就常常口角。口角激烈了,两人就厮打。冠东虽比青原聪慧,可没青原壮实。有次打架被青原朝裆上踢了一脚,他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只扶着墙干嚎。青原一看事不好,一溜烟跑回家再不敢出门。他母亲发现这孩子一反常态,吃过饭不溜出玩反而乖乖的帮着干这干那。干完活不用人催就铺开仿纸写大楷。就觉得有点不对。追问他说:“你今天怎么了?淘什么气了?”
    “没有!”
    “不对,你说实话。不说实话我查出来打烂你的屁股!”
    “我……”
    “跟人打架了?跟谁?”
    “冠东,他先打我……”
    青原母亲想起方才听到对门院里有哭声,马上变了颜色,立刻整理一下衣服上程家去,一进门就听见哎哎哟哟的叫痛。屋里围着三四个邻居。会接生的胡老娘正用黄表纸沾着烧着的白酒揉擦冠东的腿根。青原娘扒头一看,那孩子的阴囊已经肿得象个小茄子。急得连声说:“这是怎么说的?他婶啊,这是怎么说的?我那个畜生回来一句没讲,把孩子打成这样我都不知道!”
    冠东娘眼睛早都哭成桃儿了。可还强笑着说:“他宋娘,小孩子就跟小狗小猫似的,今天恼了,明天好了,您认什么真哪!准是冠东惹了他了,不惹他,他能动手打吗,您别在意!”
    冠东就在床上喊:“我没惹他!他看我功课比他好就眼红,总欺侮我……”
    “别胡说,小心你爸爸回来揍你!”
    可是邻居们数落一顿青原的不是。打了不要紧,不该连个信也不送,要不是胡姥姥在街上碰见,冠东不知要在那墙根蹲到何时。
    青原娘连声道歉,回家去把青原拉来给冠东赔不是,又上街买了一大包吃食送来慰问冠东。拿出几元钱让冠东娘请先生抓药。冠东娘说什么也不收这钱。吃食也只收了一半,另一半叫拿回去给青原吃。青原娘见冠东家摆设、衣装都透着富裕,谅人家也不把这点花费看在眼里。就多说了几句赔情的话,满心歉疚的辞了出来。
    四
    这一年过了端午,青原爹就没打信来,而且除去节前收到一次钱,一两个月也没来钱。青原娘今天眼跳,明天耳鸣,越来越悬心。请了几个瞎子算命。有说在外财星不顺的,有说犯小人的。只有张瞎子手拿把掐的说:“您放心,七月十五不见信,八月初一必见人。到时候我来讨喜钱!若是说的不应,您撅我的马杆。”
    七月十五既没见信,算命的也没来讨喜钱。青原娘神不守舍,就一早一晚手拿条帚疙疸打窗框,叫道:“青原爹呀,回来吧!”——老辈相传,这样一叫在外的亲人就想家。
    恰恰八月初一这天清早,青原爹推门进来了。青原娘头一眼看去,以为进来个要饭的。刚想说:“要饭怎么上人屋里来?”青原爹叹气说:“佛爷保佑,总算到家了。”她这才从声音认出他来了。一见这皮包骨头、破衣烂衫的样,她浑身软成了一摊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小人他爹,你这是怎么了?”
    “叫日本抓劳工了,我是跳火车逃了出来。没敢再靠近铁道线,我打关外走回来的。”
    青原娘问:“你这副模样在胡同里没碰见熟人吗?”
    青原爹说:“天刚亮,碰得见谁呀?就是在胡同口碰见个穿大褂、留胡子的人,我没见过,不象是邻居!”
    青原娘说:“那就好。你先别出门。我给人做针线,才收了点手工钱,今天就去扯布,赶着做身裤褂。你在家烧两壶水,里外的都洗洗。等剃头挑子过来,叫青原叫进家剃剃头。都打扮好了再见人。天津卫这地方眼皮子浅,要看见咱这副落魄相会嘀嘀咕咕。谁家丢了东西就往咱身上想。舌头板子压死人,一落到那个份上咱就没法在这儿住了。”
    青原娘忙了一整夜搭上半天,把裤褂做上。可是还没来剃头挑儿。青原爹试新衣的工夫,门外响起来三弦声。三弦弹的是《天涯歌女》,刚一煞尾就喊一句:“算灵卦!”
    “哟,是张先儿!”青原妈说:“就是算出你七月十五没信,八月初一准见人的那位。”
    青原爹说:“信他胡诌,叫他碰巧了。”
    这时瞎子就在门口又吆呼了一声:“这院的奶奶,我算的灵不灵啊?您是给喜钱还是撅马杆呢?”
    青原娘忙说:“先生、借您的吉言了,早给您预备下茶钱了。”
    青原娘塞在瞎子手里两张零票儿。先生谢了一声,立刻又弹起弦子来。这回弹的是“小两口逛灯”,一边弹一边高喊:“算灵卦,没这么灵的了!批八字,推流年,揣骨圆梦……”
    晚上,青原娘狠狠心买来二斤白面一把韭菜,给青原爹包饺子。馅还没拌好,门外又有了人声:“有人在家吗?”
    青原娘一愣,和青原爹交换下眼色,让青原爹躲到里屋去。平日她带孩子在家,很少有男客来访。这人来的蹊跷。见青原爹躲好,这才回话:“谁呀?”
    “我是对门冠东他爸爸!来看看宋大哥。”
    “哎呀,他程伯伯,快进来坐。”
    青原娘赶紧把冠东爹让进屋来。青原爹一听是找自己的,也就从里间屋迎了出来。青原娘这时才红着脸对青原爹说:“前几个月,青原淘气,把人家冠东打伤了,小卵包肿成这么大,我怎么送药钱他大婶子都不收啊!”
    “还有这事?”青原爹说,“我临走怎么嘱咐的?叫你把孩子管好!你看……”
    “老兄老嫂,快别提这件事了。”冠东爹把一盒点心、一个新书包放在桌上,说:“我就为这个来的。我那孩子爱惹事,我是知道的。小孩在一块,谁还不碰谁一下子。冠东自己碰伤了,哪能赖在青原身上?倒叫大嫂破费不少,我知道了实在惭愧。过节了,就给孩子买了点小东西。早就想送来,可不方便。知道大哥今天回来了,我这才厚着脸皮来请安……”
    青原爹想起来,在胡同口遇见的正是这个老程。
    青原爹妈赶紧推辞。冠东爹脸都红了,呐呐的说:“我知道东西少拿不出手去,可老邻居了,能不赏脸吗?”
    说话间青原进来了。他爹说:“你打了冠东,程伯伯倒给你送东西来了!那有这个理!还不谢谢。”
    青原说:“刚才我跟冠东在一块玩,他告诉我了。谢谢伯伯!”
    程伯伯拍拍青原的头说:“好孩子。记着,以后别打架。吃亏的长在,明白不?从小逞强惯了,大了就难免惹祸,那时候再想作个守法的良民也不由你了,知道不知道?”
    青原拿着新书包到里屋去摆弄,青原娘仍然去拌馅。两个男人就说起话来,青原爹说:“老程兄弟,我听你口音离我老家不远。”
    冠东爹说:“我是P县城南的。”
    青原爹说:“你看是不是,我是东乡。咱们一个县,你出来多少年了?”
    冠东爹说:“我是民国九年逃荒出来的,一晃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了,咱那一带怎么样?”
    青原爹说:“我去年回去了一趟。苦哇!我们那一带是八路军的根据地。八路军是不错,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可日本鬼子这扫荡太厉害,叫你安生不了!城圈周围,大小据点,是日本人天下。那儿是亡了国了,更不能提!”
    冠东爹问:“我们那边怎么样呢?”
    “跟我们搭界的是西北乡,那里叫卞一军占着,这个卞一军既不属日本,也不属于八路军,还不属于国民党。”
    冠东爹问:“他属于谁呢?”
    青原爹说:“他就属于他们的司令八大王。”
    “这八大王是个好人还是个孬蛋呢?”
    “不好说。说他好吧,打家劫舍,包娼聚赌。当兵的碰上过境行人,张嘴就骂,举手就打。不给买路钱别想过去。说他孬吧,可是他倒真打日本。”
    “比八路军怎么样?”
    “那咋能比,人家八路军是真正的革命军呀!”
    “我的老哥,你可真敢说话,这是日本人的天下!”
    “咦!这屋里不都是中国人吗?”
    青原爹怀疑的看看这邻居,闭上了嘴。
    说到这儿,饺子熟了。青原娘留程伯伯吃饺子,他连说家中有事,辞了出去。
    过了十来天。听到门外人声喧嚷。青原娘推门看看。停着一辆排子车。冠东爹站在当地指东道西看着几个人装家具行李。她回来对青原爹说:“冠东家象是要搬家!”青原爹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不过老程家为人挺忠厚,换个邻居可不容易赶上他。”
    中午青原放学回来。进门就说:“爹,冠东家搬走了。程伯伯说一会儿要来辞行。”
    青原爹说:“你去跟程伯伯说,怪忙的,免了吧,我身上不合适,也不送了。”
    可下午程伯伯还是来了。手里提着个坛子。进门就说:“乡亲,我搬走了,来辞个行。剩下这半坛米忘了装车,我也不愿带它,怪沉的,留着给青原熬稀饭吧。”
    青原娘问:“您搬到哪儿住呢?”
    “日租界和平里二号,有空来串门。”
    从此冠东一家就没再见到。这半坛米宋家舍不得吃。直到过年才倒出来做干饭。哗啦一倒,从坛子底滚出二十个银元来。青原娘以为是程家藏在里边忘了的。青原爹又掏掏,掏出个纸条。青原爹叫青原念念什么字。青原看了看说:“这是给我的!”青原爹说:“上边写着啦?”青原念道:“大哥,这是送给青原的学费。”
    青原爹说:“外财不富命穷人。咱不能收。”他拿着钱去日租界找了半天。人们说他记错了地名,那里没有和平里,和平里在法租界。青原爹找到法租界。和平里原来不是个小胡同,是一大排红砖洋楼。前边有小花园,后门有包月车。二号的绿色铁门关着。他拍拍门。门上开了扇小窗户,露出个男人脸来。
    “干什么?”
    “劳驾,打听一下,程先生住这儿吗?”
    “走,这儿没有姓程的!”门儿啪的一声关上了。青原爹赌气不再找。
    不久,青原爹在天津大连码头找到脚行的活儿,家里生活又有了点起色。可是没过半年,却遭到了意外的变故。端午节那天,有一艘上海来的船出高价要求当天把货卸清。把头贪财包了下来。逼着苦力们从天不亮一直干到半夜。到下工时青原爹累得散了架,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想喝口酒,酒馆关门,想吃顿饭,饭店上板。急着回家,又没有汽车。正在饥火中烧,碰上个卖粽子的推着车回家,还剩有二十来个粽子。他一下全包下来,狼吞虎咽的吃了进去。没进家门就肚子里痛得如同刀铰。到家一头栽在炕上,黄豆大的汗珠顺脑门滚,青原娘吓坏了。给他滚红糖姜水,找邻居弄大烟灰,怎么也不顶用。天不亮雇车,拉他去找大夫。没拉到大夫家人就断了气。把青原爹殡葬后,青原娘连急带累也病倒了。熬到八月初七,也咽了气。剩下青原一个人,只得去投奔舅舅。舅舅家住谦德庄。靠掌旧鞋为生,也是苦人。青原不好坐吃现成饭。天天上街上捡点破纸,拾点布头,帮送煤的推推车,替卖饭的收收碗,挣个毛儿八分,混个饼子窝头。这天刚下完大雪,路上又湿又滑。他帮助一辆送煤球的车上坎。走到李善人花园门口,迎面来了个骑自行车的学生。穿着刚时兴的麂皮夹克,戴着航空皮帽,车把上挂一双崭亮的冰鞋。后架上用带子捆着牛皮书包。煤车赶紧往左边甩,留出右边一条窄道。那学生赶快下来推着车和青原擦肩而过。青原认出是冠东。一阵脸发热,赶紧把脸扭过去冲墙,冠东走过去了,又站住脚,回头看了一会说:“你是青原吧?”
    青原不好再躲,就回过头说:“是啊。刚才我没认出你来。”
    冠东难过的问:“你怎么这样了?”
    青原说父母都已去世,现在寄住在舅舅家。冠东说:“你别为难,我回去跟我爸爸说说,想法帮你找个干活的地方好不?他在外边做买卖,说不定有用人的地方。”
    “那敢情好,要能给我找个挣钱的地方,我不忘你的好处。可我上哪儿找你去问回信呢?”
    冠东想了想说:“别上我们家去。我爸爸有个怪脾气,不许我带朋友进家。你过几天早晨到教堂前的耀华中学找我。我在那儿上学。”
    教堂距谦德庄不过二里路,但那景象却象隔着半个地球。这里看不见低矮的土房,泥泞的小巷,褴褛的乞丐,肮脏的贫儿。连警察都比“中国地”的高大魁梧,这里是租界。柏油马路两侧是花园洋房,常青街树,街上跑的是流线型小轿车、“三枪”,“菲利浦”自行车。路的一端矗立着有三个圆顶、树着十字架的文艺复兴式的建筑,就是有名的法国教堂。“耀华中学”在教堂斜对过,一溜红色砖楼房、带一座欧洲中世纪样式的城堡。看到这洋式建筑,青原已有了几分胆怯,再看出来进去的学生,个个儿穿装鲜洁,气态傲然,又有些反感。他打定主意不上这些少爷眼前找白眼,就远远的站在马路对面守候,过了十几分钟,成群的学生陆续进了校门,这才看见冠东骑车从英租界那边过来。租界上是左侧通行,恰好在青原面前经过,青原叫住了他。
    “我也正找你!”冠东说,“你的事我跟我爸爸说了。”
    “怎样?”
    “他说他那买卖不是你能学的。可你一个人在天津混也不是办法。他叫我劝你回老家去。你们老家现在比以前好过了,叫你去找你爷爷。”
    “这主意我舅舅也说过,可凑不出路费来。”
    “路费好办,你多咱走告诉我一句话,我给你送火车票去。”
    青原回去跟舅舅一说,他舅舅自然是赞成。过了几天,他从冠东手里接到一张火车票、两块钱盘缠,回到了山东。在家乡跟着爷爷种了一年地。赶上八路军扩军,他参军当了交通员。
    五
    三点来钟,夏副官来请宋贵斌到司令部谈话。同时早晨接待青原的那个护兵也奉令来陪着青原玩耍。那护兵说:“司令叫我陪你走走玩玩。这地方没什么好玩。正好由西乡来了几个唱小戏的,在军需处院里唱小戏,我领你看看去吧。”
    军需处住在村西庙里。护兵领着青原穿巷子走。路过一个场屋,听到屋里人声鼎沸,青原问:“这里边闹什么?”
    护兵说:“侦察排住在这儿,他们正玩博,你看看不?”
    青原本有观察友军情况的任务,就说:“我见识见识。”
    这场屋里对面搭着两铺炕。一铺炕上只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成一圈盘腿坐着。中间点了个小油灯。三人各托着一张香烟盒里掏出来的锡纸,嘴里叼个用纸卷的小喇叭。轮流的用纸片从个油纸包里匀一点粉色的末末,放在锡纸里。一个络腮胡把锡纸举到油灯上一烤,那粉末就成了一个小油珠,在锡纸中心转哪转的。他把叼着的小喇叭凑到油珠上方,使劲猛吸一口,那油珠化作青烟全进了喇叭口。他马上憋住气,翻两下白眼,好半天才哈出一口气来,又腥又臭。护兵进门。他刚把这口气哈完。就问:“小喜,上头有事吗?”
    “有!”护兵说,“司令说昨晚上张拐子家跑了只母猪,叫查查钻到谁圈里去了!”络腮胡一笑。那女人答了碴:“钻你爹圈里去了,要不那来你这么个私孩子!”
    这时习惯了房里的黑暗,青原才看出这女人长的不丑,可披散着头发,棉袄没系扣,只是挽着怀。下身却穿了件在乡下极少见极贵重的毛线裤。
    护兵这才介绍:“这是八路军的弟兄,司令叫我领他玩玩。”
    那络腮胡倒很讲礼貌。客气的挪了挪屁股,指指油灯说:“玩一口不?”
    青原涨红了脸说:“我不懂这个。”
    络腮胡说;“老海!长精神的!”
    青原说:“不敢来。”
    那女人啧啧两声说:“瞧人家这队伍多规矩,象你们这些丘八,个个儿胎里坏!”
    那护兵笑嘻嘻的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坏?”
    女人打了他一巴掌。护兵满足了。对青原说:“你不要看玩博吗?站到炕上去看吧。”
    对面炕上,围着好大一堆人。最前边一圈坐着四个人,第二圈跪着七八个人,第三圈围着有十几个人。中间摆个炕桌,桌心码着乌木天九牌,一副骰子。四周桌边放着各种赌注。庄家是个麻子,一头大汗、两眼通红,大声在喊:“押,押。”
    桌前三个人先放了票子。随着后边的就伸手往上放,有的放两颗盒子枪子弹,有的放一包老海;有喊“三道”的,有叫“孤丁”的。庄家一掷骰,马上鸦雀无声了。一分牌,却又喊成一片,比押注时喊的更凶。先是争着要看牌,随后抢着出主意配对。押孤丁的主张前后配平。押几道的则要求先小后大,争夺吵骂,混成一片,庄家翻牌了,这才急忙配上摆好。到全部亮了底,笑的,骂的,埋怨的,叫好的又嚷成一锅粥。庄家清理了赌注,赢家各抓一些扔到桌角一个小笸箩里。
    青原问:“这押子弹赔子弹,压老海赔老海,庄家啥都预备着?”
    小喜说:“不,这都折成钱。一粒火儿两块,一包药儿一块。”
    青原问:“往那小笸箩里扔是干啥?”
    小喜说:“抽头啊!头钱归排长连长分。”
    青原看着没兴味,催小喜领他看小戏去。
    他们拐出那巷子,穿过大街,来到村西庙里。这庙只有一进,山门后有个画着韦陀的影壁。一到庙门就听见了笑声。转过影壁,看到院里三面都是人。除去紧里边一圈放了几条板凳,几个穿皮袍、大衣的坐着。他们眼前摆了瓜子、糖块、茶壶茶碗。后边的人全站着。虽说一个穿军装的没有,可人人都拿着枪。湖北条、老套筒、单大一、土撅把、鸟枪、火铳各色齐全。穿装打扮也和这枪一样。从大缎子棉袍,茧绸大衫到土布小袄,光板羊皮样样都有。小喜分开人群,领青原挤进圈内。坐在凳上的有一个就是早上在河边欢迎的带队人。一见青原,马上请他也坐到前边来。这时正唱“小上坟”。
    这个戏班,总共三个人。一个老头拉四胡。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演唱,这两演员总共只有两身行头。不论唱什么,那女人都是一身大红裙袄,梳一条和普通庄稼妮一样的油亮大辫子,那男人则是一身京戏里武松穿的紧身衣。不过没有罗帽,头上只戴个庄稼人戴的酱色毡帽头。两人脚下全是家做的布鞋。男的那双后跟已经跟鞋底分家了,一走一刮打。女的那双前边开了绽,露着满是泥垢的布袜子。
    “哟,我说官家,你骑的那是个啥营生啊!”
    “俺骑的是马呀!”
    “人家的马四条腿,你那马咋多出条腿来呀!”
    “……”
    看客们哈哈的笑了!有人喊好,有人大声说:“好妮子,往下问!”
    青原在天津看过梆子腔,在八路军见过秧歌戏,却从没看见过这样的戏。他跟小喜打听这叫啥戏?小喜说:“这叫驴戏!可这个班太穷了。不趁驴,这点玩意一根扁担就挑来了。”青原说:“这个妮子才十几岁,说村话咋不害臊呀!”小喜说:“这是个小子装的,戴了个假辫子。”
    这两人唱起来倒还不孬,有板有眼。可惜刚听出滋味,夏副官来,说司令叫青原回去。
    青原来到司令部,冒冒失失进了堂屋。一看还在开会,宋贵斌正发言,急忙撒腿往外走。八大王叫住了他:“爷们儿,别走,马上就散会,你在边上坐一会吧,呆会请你听大鼓书!”
    青原远远的找个椅子坐下来,听宋贵斌发言。宋贵斌说了些鼓励八大王坚决抗日的话。临末尾缀上两句“希望”。他说:“我们首长希望司令和各位官长,能跟当地百姓更加亲密合作,唯有得到老百姓拥护,咱们才能在敌后坚持长期抗战。具体的说,最好能减轻人民的负担,约束弟兄们的军纪。老百姓为抗日作了许多牺牲,我们既是抗日军人,应当体恤民艰。”
    八大王深深点头,几位长袍马褂就纷纷鼓掌。这才笑哈哈的散了会。传令兵马上进来搬桌子挪板凳,带进三个唱鼓书的艺人来。
    这三个人是两男一女,这女孩可是个真的,也就七八岁,梳着一双羊角小辫,穿着花棉袄、大绒裤子,绣花棉鞋。一个弹弦子的有五十多了,是个盲人。一个背鼓的有三十多岁,穿着干净整齐,但是一脸烟气。
    盲艺人从布套中拿出三弦。摸着椅子坐下定了定音。那男人支上了鼓,先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各位官长赏饭。”随后就对那女孩说:“你先给爷爷们唱个小曲,伺候得爷爷们高兴,赏给你件花衣裳。”
    那孩子就怯生生的朝各方都鞠了一躬,规规矩矩靠着鼓架站住。三弦就弹出个兵营里流传的小调。小姑娘细声细气的唱道:“第一杯茶呀、敬我的妈呀,我去当兵你在家呀……”
    这时传令兵走近青原,对他耳朵说:“司令叫你,他在里间屋。”
    青原顺着墙根走到里间门口,挑帘进去。屋子里很清静,八大王在靠南窗的炕上歪着,面前放着烟灯烟盘他手托着象牙嘴的枪呼呼的抽大烟。见青原进来,用拿烟钎子的手指指对面空着的铺位。青原就靠炕沿坐了下来。一个泡儿抽完,八大王欠起身端起小茶壶呷了口茶,这才说话。
    “看伯伯干这没出息事,你心里笑话吧?”
    青原不知怎么回答好。
    “你看见我这队伍了?”八大王自嘲的笑笑,“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不带你来学买卖了吧?”
    青原说:“冠东没告诉我你作这个买卖。”
    八大王说:“他不知道。连你婶儿也不知道我是干这买卖的。我在天津的户口上写的是绸缎生意。”
    青原说:“这些年你都瞒着他们?”
    “让冠东知道他爹是拉杆子的,他脸上好看?更别提一露出风声我这脑袋得搬家!”
    青原说:“那您何苦呢?要抗日可以上那边干去,当个真正的革命军人!”
    “我吃不了那个苦!掉脑袋我不怕,一天二钱油二钱盐我熬不起。再说我还得养家呀!”
    “可是前途呢?”
    “我五十多了,干了半辈子这个,还能改行吗!叫冠东奔个前途吧!我攒的钱够供他大学毕业,我的心事就了啦。中国这个社会,十年八年太平不了。蒋介石消灭不了共产党,共产党也消灭不了中央军,还够我混一阵子的。”
    “可您这个队伍……”
    “这叫什么队伍?我心里明白。有我在,拢着他们还能跟鬼子转转磨,多少干点对中国人有利的事。我要走了,那就难说了。你回去跟那边的首长透个话,这批人有我在决不能去当汉奸,叫他们放心。可也别指望能调理得跟八路军似的。真要管住他们不抢不讹,不用一个月就跑光了。弄不好还先打了我的黑枪!人家入伙就是奔着分肥来的!”
    八大王又抽了一斗烟。参谋长进来了。他就换了话题。问青原家生活怎样,爷爷还在不在?随后从皮带上挂的钱包里抓出一卷票子,给青原带回去添补家用。青原不收。他不高兴了:“怎么,嫌我这钱不干净?”
    青原说:“您别生气,我现在是八路军,有军纪管着呀!”
    八大王点头说:“也罢,参谋长,你叫小喜把他带的那枝匣子摘下来,送给我这大侄吧!连那两排火儿。”
    参谋说:“合适吗?”
    “外场点。”八大王冲参谋长作了个眼色。参谋长出去了。八大王说:“你跟他拿枪去。咱爷们就说到这儿,到那边多替我美言几句。”
    晚上回到客房,青原把这一切向宋贵斌作了汇报。宋贵斌说:“今天跟他们谈判,提到不许他们再骚扰群众时,几乎闹僵了。这个八大王性格复杂,一下摸不清底,总的看来,倒象还有点正义感。”
    第二天拂晓前他们俩就动身回根据地,已经说好不再告别,就由参谋长派的一班人护送他们,大亮到达沙河边,远远就看见八大王带着护兵在沙岗上站着。他两人走近了,八大王迎了下来,拉着宋贵斌的手送了百十步,分手时,郑重的说:“我这人是孙膑的腿,生成了。不过可决不忘恩负义,不会跟八路军为难。我佩服你们一心为国的硬骨头劲儿。也记住你的救命之恩。”
    此后卞一军一直和我们保持联系。过了一年,青原随一支部队南下,编入新四军的序列,从此远离山东,再没打听过八大王的消息。
    日本投降,解放战争,打南京,进上海,建立人民共和国。转眼间少年成了青年、青年跨入不惑之境。五十年代末期,宋青原利用公出之便,回了一趟故乡,竟意外的在县城附近碰到了八大王。
    第一次见面他并没认出来。那是黎明前。他刚下火车,一出站台见满天星斗,一弯残月,一时辨不清该往哪儿走。只见远处有人弓着腰,抱着把竹帚在扫大街,刷拉、刷拉,这声音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很有点寂寞凄清。他走过去问路,那人指给了他进城的方向。走开之后,宋青原感到这人有点异常,怎么异常他说不出。当时他在一个电影厂当副导演,正准备拍一部国共两党谈判的故事片。里边有个解放军渡江,一些官僚、政客匆匆忙忙上飞机逃跑的场面。其中有个镜头是一个市民一边打扫门前街道,一边冷眼看那匆匆往南飞去的飞机。他觉这人的外形、气质都挺适合拍这个一闪即过的群众角色。
    他到城里招待所安顿好,就四处打听可能见到的熟人。打听一圈,一个没找到。他就百无聊赖的在街上漫步,并随时停下来看看市容,听听乡音,浏览一下墙上贴的标语,布告,无意中发现公安局出的一张布告上,局长的姓名是宋津!他知道这是宋贵斌的学名,就找到了公安局,到那里一看,正是宋贵斌。两个人都喜出望外,宋贵斌就把一些事暂时推开,匀出半天专跟青原叙旧。话说到八大王身上。宋贵斌讲一九四三年以后,这里形势有些变化。我军侧重向东边发展,国民党的手就伸到了西北一侧,八大王吃不住国民党和日本人的两面夹击。他又有正统思想,认为尽管八路军是仁义之师,但正牌的中国政府还是“中央政府”,全国的元首仍要算“蒋委员长”。经不住国民党空头职衔的诱惑,接受了国民党山东省政府的委任状,把卞一军改名为“保安第三团”。这样,日本一投降,他便以“保三团”的番号进驻了P县县城,收缴了日军的武器。这时我军也接到了向交通线、中小城市进军的命令,便解放了津浦线两侧的广大地区。一年之后,解放战争一打响,我们头一个行动就是包围P县县城。国民党下令给八大王,叫他死守,可是既不发援兵,又不给军火粮饷。还派特务来督战,因为八大王曾有过决不和八路为难的约言。宋贵斌就化装进城,跟八大王谈判,动员他起义。他没怎么犹疑就同意了。亲自下令逮捕了监视他的特务人员。带头在起义宣言上签了字。然后推说自己身体不好,把一切具体交防事务交给参谋长和秘书长去出面安排。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可是等我们进了城,首长们由保三团的官佐陪着去看卞远程时,他竟无影无踪了,而且除他私人的一点细软外,什么东西都没动,连军装和手枪都完好的放在枕边上。问夏副官他往哪里走了?夏副官说:“他说他头疼,要静养,不准我们进后院。晚饭时我们才敢来喊他,可已经走了,后窗户和后门开着,他从后边走的。”
    青原连说奇怪,问道:“从此就没有消息了?”
    宋贵斌说:“没有,天津解放后,我们还到天津去查询过。他的家属、邻居都证明,程掌柜从日本投降前一年出去做买卖,一直再没回来。连信也没有。他家后屋确实供着卞远程的灵牌,他亲属认为他早死了,天天上香。”
    青原说:“大概确实死了!”
    然而宋贵斌又说了下去:
    镇压反革命运动后期。P县公安局的检举揭发接待室已经冷清了,值班人员只留下一个人看房子,一天早上忽然来了个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胖老头,背着行李,提着干粮,进门就说:“报告,我是来自首的。”
    接待员正闲得要打瞌睡,一听这话精神起来了,高兴的说:“欢迎,坦白从宽,自首是唯一的出路,你犯过什么罪呀?”
    “杀人放火、勒索抢掠全干过。你先把我收监,让我睡觉,我歇过来慢慢交代。”
    接待人员看这老头穿的新棉裤棉袄,里外三新的行李,满面和善,怀疑他有精神病。就说:“这是专政机关,不许胡闹!”
    老头说:“怎么胡闹,我这行李、衣裳都是新做好,预备来蹲监狱的,已经作了准备呢!”
    “既自首得讲清罪行啊,不能囫囵吞枣。”
    “那现成。在城西相公庄我活埋过两个人,一个是黄县的地主刘七,一个是掖县的买卖人孙福来。在胶东我抢过淮县滩头村何老巨、青州城关的秦双好。你去查查,句句实言。我既要认罪,没有隐瞒的道理。”
    接待员简直闹不清是自己感冒没好,烧迷胡了,还是这老头也得了热病烧得胡说。就问他:
    “这些谁能证明?”
    “苦主有后代,查查就知道。”
    “你在胶东作案为什么这儿来自首?”
    “我原籍在这儿,我想死到家乡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卞远程!”
    招待员打了个冷战。忙说:“你先坐坐、我跟领导报告一下。”
    “我一不逃跑二不捣乱,放心去吧!”
    接待员结结巴巴向宋贵斌作了报告,宋贵斌到前边一看,确是八大王。
    宋贵斌说:“卞团长,你这是从哪儿来?”
    “从新安镇,我在那儿作小买卖,今天来自首来了。”
    “你离开这儿以后又进行反动活动了吗?”
    “没有,我好容易洗了手,哪能再干。”
    “起义以前的事,一律既往不咎了。”
    卞远程却认为,第一他得到过共产党的支持,半路上却投了国民党,这点太不仗义,无脸享受优待。正如此他才在交出军队和县城后只身出走P县,奔了南边。他算计着积攒的钱足够冠东母子半世花费了,为了不给孩子带来麻烦,他断绝了和家人的关系,本想自食其力,隐姓埋名度过残年,可是几年来参加学习,越学越觉得自己罪过深重。接着镇压反革命的运动来了。看见一个个反革命被查出来,听到一次次群众的控诉声讨。他觉得挺身出来为自己的罪恶负责才是条汉子,东藏西躲的偷生太没有人味儿。
    宋贵斌把他安置在招待所,向上级打了报告。上边叫他们调查一下卞远程出走后的真实情况。宋贵斌派人按卞远程自己说的情况去新安镇调查。那边说这人从解放前就在摆摊卖酒卖烟和气忠厚,沉默寡言,谁也没怀疑过他有历史问题,自从他突然失踪这才提起警惕……。
    县委如实把情况呈报到省,不久批示下来:
    “必须毫不动摇的执行对起义人员的优待政策。对卞远程自己认识罪过的表现,要热情欢迎。对其生活,必须照顾。一切待遇参照其他起义军官情形酌情办理。”
    县委正式设宴招待卞远程,向他传达了上级批示,并建议他尽早和家人团聚。
    卞远程哭了。他再三辞谢,不肯担任任何职务。也不肯接受生活费。只同意给他的家属出个证明,证明他起义人员的身分。而他自己则要在家乡住下来,自谋生路。
    他的儿子是学航空的。已在民航部门工作。接到证明文件后,和他母亲一起来P县向政府致谢,同时动员卞远程回天津养老。卞远程说:“你有你的工作要作,我有我的债务要还,咱们各自方便吧,起义人员四个字是共产党给的。按实际你爸爸是个土匪,记着这一点,以后在工作上就要处处谨慎,不要直工直令的觉着自己还挺有底气。”
    老太太没走,留下陪着老伴了。从此他就在车站前摆了个茶摊。冬天卖酒,夏天卖茶。还顺便当义务清道夫。政府还是按规定发他生活费,这茶摊就不指望挣钱,不管认识不认识,坐下就喝,有钱扔两个,没钱拍拍屁股就走。谁买火车票钱不够了,或是天晚下车没钱住店,只要找到他,他都应承。从来不问姓名也不记帐目。你来还他就收下,不还绝不过问。弄了几年,车站前的住户还选他当了人民代表。
    宋青原听后,觉得卞远程这人很有点研究头。抓个空就走到车站前,坐到他的茶摊上喝茶。故意打听他的历史。卞远程对他拉杆子的事毫不隐讳,并说:“这一行造孽太深,得善终的少。我托共产党的福,才有个从容赎罪的机会。”青原很快就找到八大王身上熟识的痕迹了。可相隔多年,宋青原由少年长成大人,八大王认不出他。他冲动了几次,想说明自己是谁。和八大王亲切的叙叙旧交,又一想,凡事应三思而行,不要招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把热情压了下去。十几年后,他果然得到了这冷眼处世的好处,暗自侥幸。但打倒“***”后,他改行写剧本了。又为此后悔起来,把一次考察人的内心世界、积累素材的良机失去了!
    八大王早已去世。不会有人还记得那个畸形社会造成的畸型人,和那种畸形的谋生方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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