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阿荧

第71章


我们做我们的本分就好。”贴虹忙不迭应了,只差没替你补上一句:初来贵境,实实的诸事不懂,是一对儿绵羊,千万别把我们当回事,放我们喘息几天就好。
    她虽然没有读过老庄,也知道有时候,柔弱的东西比刚强的东西活得久,齿坚而易堕、舌柔而长存。装痴作傻,并不费几分力气,却避了风头,何乐而不为?
    里外依然寂寂无声。你继续埋头想:而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逃出去,一条是留下来,再要第三种法子也没有。逃出去,固然对你自己的幸福更有益,然而深宫之中,竟不知如何可逃;留下来,固可寻机会兴风作浪,然而王被贤平嫔牵着鼻子去了之后,再未过来,竟不知是否已将你丢诸脑后了。
    思前想后,束手无策,莫非真要把未来交给命运安排?你凝着眉心。
    贴虹信任的依偎在你膝边。她觉得你一定会有办法。
    是。当今之计,最好不过是以静待动,俟 得风色,或腾雾而起、或击浪而行、或飘摇而没、或宛转而承,云生足下则上青天,楫来手中则隐江湖,总能有路走。
    可是……心下辗转反侧的,是什么?你今生真正所求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你喉咙干渴、胸臆疼痛,深深恨着自己、双臂却依依抱住身体?
    忽的那行杨阴外头传来一阵歌声:“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
    不说歌喉如何,难得这词意风流,唱得也风流。你一怔:民扉里头,怎得有这般神仙似的歌者?听起来也是个女子,比你须大了许多,但仍在桃李盛年。
    歌声且行且近,蓦的有谁叱责她几句?听不甚清,总是“你如此大胆”这类的话。歌声便停止。你皱眉,一则为天下总有这许多煞风景的拦路叱责者,二则为、难道这歌者身份竟然极低?
    脚步声到门口,停在那儿,询问声随之响起:“二位可有什么衣物?小的是来收衣浆洗的。”
    这说话的就是刚刚的歌者么?听不太出来。很多人说话与唱歌的声音本就不同,有的甚至区别很大。你走向前,亲自打开门,延她入内:“果然是有的。劳烦了。姐姐稍待。”贴虹便去收拾衣物出来。你在这里向她恭敬行个礼,她不敢受,深深还了,这上下人品如何?却是:双眉未扫,天然春山画影;唇角弯弯,更喜新菱添妆。眸波剪得活水,莫非来莺顾盼;指尖可怜劳顿,分明文君当垆。休论说此际身份,单那一段风流云动的精神意儿,却是丹青画不成。你看在眼里,极喜欢,忙搀手问她名姓。她诧怪着,又有些羞怯,道:“我姓戚,您只叫我阿戚就好。”听口音不是这都城人氏,而在南边那片。问下来,果然是那边一个有名望士族里弱支的出身,七岁末便送进宫来当侍儿,到如今竟已二十余年,虽然早过了妙龄,但依着侍儿装束的规矩,依然如女童般垂发。她发丝略带栗色,极细,倒也浓密,耳际用结珠鬓梳两边掖住,后头直管垂下去,比起漆黑发髻来,别有一番姿态。你心里寻思:此人容貌气质不俗,虽然年齿稍长、依然困于民扉浣衣,却不可等同于众人视之。因细细攀谈,想试她胸襟,不料阿戚眉低眼臊,只是回避,略答个两句,均俗不可耐。你问她:刚刚是不是唱了歌?她道:“小的是爱唱两句,一不留神就溜出口来,您见笑了。”你夸她:唱得好,难得是词也好。她道:“都是俚调,顺口哼的,您见笑哪!”推得这般干净,你一时倒无语。
    贴虹已将衣物拿出来,见你看重这个阿戚,她也跟着格外客气,拿出顶好的礼貌来谢了一声,阿戚便自走了。贴虹拿眼神问你,你笑着摇摇头。
    这个略有点趣的侍儿走掉,你们的处所又归于寂寥。你坐在窗下,看着光阴,在这种地方,也像任何地方一样,拖着光与影的脚儿,一点一滴、一点一滴过去了。忽然又传来歌声。
    衣杵声向来是在左近的,你知道浣衣处离这里不远,想来阿戚已经抱着衣服回去女伴那里,又唱起来,离得远了,音调隐约断续,但却熟得出奇,你不由得跟着哼道:
    ……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
    古远的调子呵,怎么在宫廷里再次听到?这一曲《梅花雪》闻说是走红了,难道竟红到宫廷里来了么?
    是在这个时候,你才忽然醒觉,你哼的不是伯巍给你填的词、甚至不是小郡爷让你改的词,而是紫宛最初时候拿过来的、李斗填的那首词。
    这是为什么?你伸直双腿,轻轻用脚尖踢着自己的裙边。人心是多么难测的东西呵……谁能参透自己的心?
    ……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
七、不可道也(2)
贴虹在你旁边茫然站了会儿,想了件事情做:去给你泡茶。撮茶叶时,脸上忽一皱,手就有点抖。给你把茶捧过来时,她一只手捂在了肚子上。你忙接过茶盏放于桌上,双手扶她:“怎么?又开始了?”贴虹蹙眉点头,你忙扶她上床,取被子来给她盖上,出门叫人准备个烫婆子来,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偌大一个皇宫,没有给一个女孩子生理痛时暧腹的东西,因为她太不够份量的缘故,没有人关心,这些许小毛小病,也不会有人同情。
    你钻进被子,将你自己的肚子焐在她肚子上,这样会不会暖和一点?
    双手环抱,像是又回到小时候,在缕思院里相互安慰着伤口。年纪幼小便接客的女孩子,难免落下些毛病,贴虹的身体比苏铁还好些,只不过前段时间大约没调养好,这次发作得格外疼点儿,说到底也不过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在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人多给一点点温暖,总是好的吧?
    贴虹的气息呵在你脖子旁边:“小哑子……我们会好的吧?”这样小小声的说。
    (会好吗?李斗说:“这样两个人的相拥,怎么能抵御寒冬。”没有关系,如果两个人不够,你会让更多人流出滚烫的热血来,供你们取暖。你根本是为了完成这件事而来。)
    你坚定的说:“我们会好。”
    贴虹吁出一口气,带着放心的样子。她把一切担子交给你,就放心了,这是多么容易的事。你在她身上能看到其他什么女孩子的影子。连波……甚至是苏铁,她们都能全心的倚赖某一个人,仿佛这是多么容易的事。可是你,不。用自己的双腿站立、用自己的肩膀负担自己的命运,你是这样子的回到这个世界来,明知道会多伤许多脑筋、多承担许多骂名,但是,也绝不嫉妒苏铁、贴虹……绝不要变成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你抱紧双臂。
    一个嬷嬷跨进门槛:“太医来了……哎哟你们两个小姑娘怎么全躺上去了?都病了?没病?没病下来!都躺上去谁照顾你们!想得出来的。下来下来!”顺嘴就向你呵斥、挺不客气,大约是个急性子。
    不过,这也因为你不在她眼睛里就是了。设若你身娇体贵,连她顶头再顶头的主子都视你如珠玉,她再急的性子,又怎敢使出来?怕不是笑容里抹了蜜、膝盖都要软下来的!有时候,人家粗鲁,并不是不懂做人,只是不屑同你做人罢了。
    你急急从被中爬出来,并不同她多语,只是匆忙整理仪容,退在床头,外头两个小太监引进一个人来,你垂头行礼,看他一双半旧乌履不疾不徐行来,青纻丝袍角扬起来一点,脚步忽微微一顿。
    你略扬起眼帘,目光相触,这一位太医竟是何太医。
    这叫什么?人间何处不逢君?岂止逢那位君,还要逢这位君呢!原来都是有缘人。
    你又想笑,无关喜悦。
    何太医的脚步略顿一顿后,仿佛从未认出你,只管到了贴虹床边。这次给“妾身不明”的小丫头诊病,连什么罗帕帐子都省了,直接把手指在贴虹脉上一搭,便一怔,拿眼睛看你。
    你微笑。
    贴虹这病,是年幼便受磨折过度所致,旁的医生或有不知,何太医时来花深似海出诊,有什么不解的?却不认识贴虹,不知道原来她也是这等出身,便向你一瞥。
    你正是用微笑告诉他:他猜得对。并且你信任他,不仅对于他的医术,更对于他的人品。你相信他会守口如瓶。
    他把目光错开,果然什么也没说,放手起来,便开方子。那嬷嬷替他研墨,翘着兰花指,笑道:“你平常碎嘴子,怎么这次一句话都不问她了?”语调比起刚刚对你说话来,不知糯了多少,显得倍儿亲密的样子。贴虹抬起一只手来捂住嘴巴,你们对视一眼,都几乎忍不住笑。
    有一些女人是这样子的,见到什么男人,都不由得把姿势放娇嗲,这原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嬷嬷原来是那副腔调,此刻忽露出狐狸尾巴来,格外叫人好笑就是了。
    何太医端庄的欠欠身:“这位姑娘脉象、症状明显,并无疑虑,故无须问。医者,问诊原为治断,非为刺隐,难解处巨细靡遗、水火不避;明了时即刻下手处置,并不必多言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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