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阿荧

第79章


    伯巍带你去,一路大约早已说好了,没有什么留难,通报的人一道道门趋进去通报,你们进了花厅。
    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暖如暮春,舒适得叫人不想思考。四边都是透明墙,外面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但墙前又层层装饰了真假花叶,以含蓄色泽的翠玉雕成的叶子、和妩媚珊瑚攒成的桃花,巧妙与万年青、兰蕙交织在一起,假花叶分明有真姿色、真花叶又洒着精工的金银粉,相映如幻。外面人受了它们的遮掩,不容易看见里面;而对于坐在里面的人来说,墙外的远近冬景,从花叶之间露出来,肃杀之气大减,也成了妙手的奇画一般。
    席已摆好,王还没来。伯巍先拉你坐了,便听“哈哈”大笑,王踱进来。你再有思想准备,乍听他的声音,还是身子颤一下,像一只小动物遇见命中的宿敌。伯巍站起来,向父亲行礼,顺便护你在身后。王手压一压、叫他归座,还是笑着:“臭小子!这么久都不来了。就是个女人,值得跟爹翻脸?”
    你一直不知道互为情敌的两父子见了面该怎么谈,现在知道了:原来就跟谈一个花瓶、一只扳指那么谈。
    伯巍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想说你不只是“这么个女人”而已。但上头坐着的那个毕竟是父亲、又是一国之君,总不好太过计较的,何况王这句话虽然糙点儿,话中已有求和之意,故伯巍咕噜这么一声之后,就没反驳什么。
    王叹道:“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心眼儿就见长了。前几天,忽然送上那个请折,非要立个保林,说是小郡爷的义妹,我当时就奇怪,什么时候听说南家小子有个义妹?不过你已经快要弱冠,纳几个女人应该有主见,就没找你麻烦,盖了印、随你去。后来就听说民扉里走了人。你一边想办法偷她、一边就安排好了立册的事?还真有出息!早知你对这毛丫头这等看重,你就直接问我讨好了,难道我不给你么?”
    伯巍红着脸,怪别扭的把脖颈拧了拧,还是不说话,但他和王之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了。到底是父子,你想。他们是父子,你只是个外人。
    你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王开始跟伯巍聊他的童年,说某个秋天的围猎、小小阿威第一次射到的猎物、还有父亲赐给他的弓。伯巍的眼睛温柔起来,酒一次次倾空、又斟上,室内气氛其乐融融,贴在墙外的冬景画图简直像要化了,伯巍要小解,暂时离席。
    王倾身向你,瞳孔眯起来,像根针:“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欠欠身。
    “当时我以为你是连波。但,不,你不是她。你怎么会是她?”王笑起来,“那个人,我知道哪里也找不到了,除非我愿意死,并且她愿意等我。但是我们当然是不愿意的。天底下这样的事太多了。不是什么无奈,只是不愿意罢了,所以活该承受后果。你听得懂吗?奇怪,我觉得你什么都懂。所以我愿意跟你谈谈连波。她像南边很远的海洋,你像海中结出来的盐,雪一样白、毒药一样苦,涛声隐隐藏在里面——我是见过你的。这样冰冷嘲笑的眼睛!”
    你的手放在案上,疼痛,蜷曲又松开。星芒如幻象一般闪现、而后消散。
    “果然是你!”王豁然起立,“八年前我没认出你像连波。八年后,我居然没认出是你!”
    你的喉咙像当年那样沉默而干涸。八年,当中只有八年吗?那一日,你怀着磐石般坚定的心意给他下了复仇的预告,而后经过多少挣扎、矛盾又反覆,终于还是回来。是神的意志,神决定这个男人应该接受复仇,所以你注定成为兵刃,除非……
    你在心中下了个决定。
    “遇龙则开,遇桥则鸣是吗?”王饶有兴趣的问,“现在你会说话了?呵,阿威是桥?他在新年是不是碰见了你,于是你会说话,并且迷住了他?来,再说一句话我听听!我想再听一遍你的声音。很多次我想像你如果还活着、并且会说话,应该是什么声音。但我记得上次见面你的声音完全超过我的想像。”
    你的手仍放在案上,额前几绺刘海滑下来、遮着眼睛。你开口。
    并不甜美。如果说,你刚开始获得声音时,它还算是优质,有点儿可以被夸奖成黄鹂或者琴弦、这一类的东西,但几次大病、几次豁出身体的极限,它早已受损,一直也没有养回来。所以现在你的嗓音稍微带点沙哑,底质虽然还是好的,听得出金玉的光泽,但这份光泽总是如经年的瓷器般淡下去了,有点儿像是小男生,中性的意思,无论怎么说都不属于莺啭燕啼的美丽女声。
    你用这样的嗓音,说的是:“我是太子的人。”
    “太子是闽国的太子,我是闽国的王。”他笑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知道‘臣’是什么意思吗?古代就是奴隶。现在不是还有些人被罚作‘隶臣妾’吗?男犯女犯,罚作男奴女奴——所以,你看,我要纠正一下,你们都是我的人。是我的奴隶。”
    他总是喜欢用这么沾沾自喜的腔调,发表一大篇言论,而且论证过程居然还不能算错。你没有理会,只是道:“如果有一种赌注,证明您是错的呢?”
    他道:“什么?”
    “如果太子承认我是您的,我就跟您走;如果太子告诉你,他和我不能分开,那我愿意报答他的心意,哪怕用自尽的方式。”你平静的说,比在妈妈面前提出习舞的赌注时还要平静,“您,接受这个赌吗?”
    “为什么?这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觉得我不会叫你自尽?”王俯下腰,看着你的眼睛,“……啊,不对,是因为你不畏惧自尽。”他想了想,笑了,“很好。上次见面时,你畏惧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好像已经破除了。这让你变得更有意思、更加像原来的你。我接受你的赌注。”他眨眨眼睛,“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伯巍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
    你安然的挺直肩背而坐。
    是,你当然知道伯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是你在神意面前下的决定:如果伯巍为了你对抗父王,向你证明人世间有一个人肯拿肩膀保护你的身体,那么你,愿意免除这个人的困扰,用自尽的方式也在所不惜。
    从叶缔把你送回伯巍身边那刻起,你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神不肯叫你抽身事外。你复仇的使命,也许对于神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所以神认为你应该完成吧?但你想再给人间一次机会。
八、惠而好我(7)
王一直蹲在你面前,像头大棕熊看着一只瓷娃娃似的,那么有兴致的看着你。他的身材是伯巍继承的那种:宽肩膀、厚厚的胸膛、有点儿太长的双臂、浓密的鬓角,这些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是眼睛不同。伯巍继承了母亲的双眼皮和黑眼睛,而王的虹膜颜色较淡些,那种金褐色有点迷蒙的感觉,睫毛淡而短,眼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在笑着,配了眼睛的颜色,这种笑意都带了神秘的悲凉。
    你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像小郡爷。不需要说话,只是蹲在面前,看那么一眼,就会让人觉得他和你有某种特殊亲切的关系、他明白你心中某些不允许任何人了解的内容;甚至如果某一天,他看也不看你一眼的走过去,眼角的余韵仍然会流露某些特殊意味,让你觉得他对你来说仍然是个特殊的人。
    这就是首领的魅力?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他,但第一时间承认他与众不同。不知道小郡爷对自己这种魅力怎么看,但王显然清楚得很,他明白自己对所有人有影响,不只是因为“王”这个头衔,还因为他自己的特质,于是他可以很随便的抬手为你摘下发夹:“不要戴假发,你这个丫头。”
    伯巍回来时,正见到王摘下你的头冠、假发髻。你的真发露出来,短得像个野孩子,刘海摆脱发夹的束缚,披下来遮着眉眼,影子下,眼眸如黑玉的刀光。“遇桥乃鸣,阿威,你没有告诉我实话。你是桥。这是天给我准备的女人。我要把她带走了。”王对他说,没有回头。
    你也没有回头,侧对伯巍而坐,眉心、鼻梁到下颔,后颈、肩膀和腰身,所有线条像玉雕出来似的,凝然不动。
    那个时候,他如果一个箭步过来,对他的父亲、整个郡国的王说:他要保护你,任何人要夺走你,除非跨着他的尸体过去。那你愿意直接把刀子扎进心口,告诉他:继续做您的太子吧,我放您自由了。
    这把刀子握在你袖管中。你一直是想得这么周到的家伙。
    伯巍嘴巴张开来一点,像做梦,发不出声音。
    你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王一手兜住你的腰背、另一手抄起你的膝弯,将你横抱起,走向后面去。
    “这是我的……”伯巍终于找到声音,这么说。
    “不,这是我的。你弄错了。”王简单回答。
    你在他怀中离去。速度不快,伯巍的身影渐渐落在后面,你用眼角余光同他告别。
    真遗憾,他与你,到最后都没能成就一个爱情传奇。
第二人称版 补记
补记一
    王从此眷眷于你,你在“花深似海”学得的一切知识都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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