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78章


自然是“捕狗人员。”梁实秋的心倏地一下沉了下去。 
再看那两只小狗,“依然欢蹦乱跳,满地打滚,不晓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有很长一段时间,梁实秋一直心情沉重,无法释然。有如眼看着一个人 
就要在激流中丧生,而自己又无力援手救助一样,他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负 疚感。天地之大德曰生,但天地在多数情况下又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为鱼肉、为
豆、为蛆虫、为粪土??,它制造生命时轻而易举,而要毁掉
生命时也毫不顾借。在心潮翻涌之际,梁实秋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我知道那条狗还可以苟延残喘三天,这三天中,我不时的想到了它。三 
天过后,万事皆空,它的影子仍然不时的浮现在我心里。这条狗并不美丰姿,
比起什么狮子狗、狐狸狗、哈叭狗、牧羊狗、大丹狗、香肠狗、牛头狗?? 都差得远。我没有抚摩过它,只是偶有一饭之恩。奈何三日已过而仍索绕我 
的心怀?我的心怀已经是满满的,不能再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 狗。
不能“容纳一只无家可归惨遭捕杀的野狗,”这样的胸怀是狭小呢?抑 或是宽广呢?
梁实秋的行为或许会为豪杰之士匿笑,也可能会被讥为“妇人之仁”吧,
“但我以为,这里仍有值得认真思索的问题在。 梁实秋晚年写的两本《雅舍散文》内容较为庞杂,似不如四集《雅舍小
品》清纯、雅洁,其中有“雅舍小品”式的文字,也有说明文和书评,甚而 还有专门谈语言文字的议论文。但即使如此,那种兼具学者与作家两种气韵,
也即既卓富智慧又洒脱飘逸的艺术风格,还是很突出的。譬如《文房四宝》 一文,不过是对中国笔、墨、纸、砚作解说的说明文,但作家写来摇曳多姿、 
情趣横生。其论墨曰:“书画养性,至堪怡悦。惟磨墨一事为苦。磨墨不能 性急,要缓缓的一匝匝的软磨,急也没用,而且还会墨汁四溅。昔人有云:
‘磨墨如病儿,把笔如壮夫’。懒洋洋的磨墨是象病儿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 不过也有人说,磨墨的时候正好构想。《林下偶谈》:‘唐王勃属文,初不 
精思,先磨墨数升’。也许那磨墨正是精思的时刻。听人说,绍兴师爷动笔 之前必先磨墨,那也许是在盘算他的刀笔如何在咽喉处着手吧?也有人说, 
作书画之前磨墨,舒展指腕的筋骨,有利于挥洒,不过那也要看各人的体力, 弱不禁风的人磨墨数升,怕搦管都有问题,只能作颤笔了。”这段文字论体 
例纯系说明,但寄寓其中的情趣理致又极其丰厚深远,若是为一位“过来人” 读了,恐怕很难不生出无限“思古之幽情”的。
集中收入的《陆小曼的山水长卷》一文,无论是资料价值还是艺术价值, 也都是弥足珍贵的。陆小曼擅画,与徐志摩结婚后,在上海曾拜名画家贺天 健为师。1931 
年春,作山水长卷一幅,被徐志摩携至北京,一时,许多名人 纷纷为之题咏,成为当时一件风流佳话。胡适首先在画上题写说:
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 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 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 拼得死工夫,自成真意趣。
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 于这一道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韵语,博小曼一笑。
适之、1931.7.8.北京。 胡适的诗与跋为杨杏佛看到后,立即做了一首“唱反调”的诗,题写在
画上:
手底忽现桃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 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梏桎。
小曼作画,适之讥其闭门造车,不知天下事物,皆出意匠,过信经验, 必为造化小儿所笑也。质之适之、小曼、志摩以为如何?
1931 年 7 月 25 日杨铨。 两种意见一出,引起了更多人参加讨论的兴趣,雅人学士纷纷题咏,各
抒怀抱。局面显得更加热闹。陆小曼的老师贺天健题诗说: 东坡论画鄙形似,懒瓒云山写意多; 摘得骊龙颔下物,何须粉本拓山阿。
很明显,他是站在他的学生一边的。梁鼎铭的题词也委婉地表示了与胡 适的不同看法,他说:
??只是要有我自己,虽然不象山,不象马,确有我自己在里头就得了。 适之说,小曼聪明人,我也如此说,她一定能知道的。适之先生以为如何?
最长的题跋是陈蝶野先生的。他避开了有争议的问题,仅从一般处落笔, 却也娓娓可听:
??今年春予居湖上,三月归,访小曼,出示一卷,居然崇山迭岭,云 烟之气缭绕楮墨间,予不知小曼何自得此造诣也。志摩携此卷北上,归而重 
展,居然题跋名家缀满纸尾。小曼天性聪明,其作画纯任自然,自有其价值, 固无待于名家之赞扬而后显。但小曼决不可以此自满。为学无止境,又
不独为画然也。 蝶野
这是一次很有意思而且极其文雅的讨论,反映了不同文化教养、知识结 构者在审美观念上的差别。手眼之高低,明眼人其实是很容易一眼即看透的。 
但在这里,胡适显得很孤立,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揆其原因,恐怕是 由于心理深层观念意识(特别是文化观念)的差异所致。胡适较多地接受了 
西方的现代文化观念,而与他持异议者则毫无例外都是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 忠实继承人。
正由于此,多年之后,梁实秋对胡适的观点明确地投了赞成票。他说: 撇开陆小曼的画不论,胡适之先生的题诗及其引起的反调,倒是颇有趣 
味的一个论题。胡先生是一贯的实验主义者,涉及文艺方面他就倾向于写实。 所以他说:‘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有物在眼前,画起来才不走样。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是对于初学画者,须先求其形似,然后才能摆脱形 迹挥洒自如。西洋画就是这样,初学者就是要下死工夫白描石膏。即使工夫 
己深,画人物一大部分仍然要有模特儿。??我从前胆大妄为,曾摹画过一 张“蜀山图”,照猫画虎,不相信天下真有那样的重峦迭嶂峰回路转的风景, 
后来到了四川,登剑门,走栈道,才知道古人山水画皆有所本,艺术模仿自 然,诚然不虚??大抵画家到了某一境界,胸中自有丘壑,一山一水一石一
木,未必实有其境,然皆不背于理,此之谓创作。 陆小曼的这幅山水长卷后来的经历颇为曲折。徐志摩生前极为珍爱它,
经常“随带在身,”1931 年 11 月,他带着画乘飞机由南京去北京,准备再 请人加题。不料飞机在济南南部触山失事,诗人不幸英年早逝,但这幅画却 
奇迹般地没有毁掉,后来便作为遗物归还了陆小曼。在解放后一系列“政治 运动”中,陆小曼始终把这幅具有极高文物价值的画保存得很好。1965 年她 
临终前,把三样东西托付给了陈从周先生。一是《徐志摩全集》的一份样本, 一箱纸版,二是梁启超为徐志摩写的一幅长联,三便是这幅山水长卷。在“文 
化大革命”中,《徐志摩全集》纸版因保存在徐家,在“抄家”时丢失,而 陆小曼的山水长卷和梁启超手书长联,则因为陈先生预先交给了浙江博物 
馆,才得以侥幸躲过了劫难。
梁实秋毕生酷嗜饮食,虽至老而弗衰。但如今他毕竟年齿已高,胃肠功 能自大大不如往昔,加上身患严重的糖尿症,在饮食上便不能不增加了许多 
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地真正去吃,他便转换了一个方式:以笔谈“吃”。于 是,这便在“雅舍家族”里增添了一个新成员:《雅舍谈吃》。
即令从纯文艺角度着眼,这五十八篇字字珠玑的谈“吃”文章的水平, 也绝不比“雅舍小品”逊色。在“雅舍家族”里,《雅舍谈吃》大概是年齿 
最低但也可能最招人怜爱的幼子。作品从“满汉细点”、虾蟹鱼翅、佛跳墙、 咖哩鸡,到馄饨、烙饼、锅巴、豆腐、茄子、菠菜,无所不谈,谈又无不谈 
得精妙绝伦,让人为之舌根生津。情调高雅,底蕴深厚,是这部作品在艺术 上的最大特色。象开篇的《西施舌》,讲的不过是一种蛤肉,但作品引用了 
周亮工《闽小记》中的记述、张焘《津门杂记》里的《咏西施舌》诗,证之
以今人郁达夫《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散文,使得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大开 大合、层次井然、异彩纷呈。作家的叙事笔调復庄谐并出、妙趣横生,更为 
作品增添了诱人的艺术魅力。如其中道:“我第一次吃西施舌是在青岛顺兴 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 
是乃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但觉未 免唐突西施。”行文可谓妍妙之至。
不过,切莫以为梁实秋对于吃真的仅仅满足于画饼充饥,谈谈而已。不, 只要是有可能,他还是更愿意亲口尝试,有时,哪怕引起糖尿症复发也在所 
不计。有一次,有人送给他一些荔枝,韩菁清不让他吃,他当着面嘴里说:
“是的,这些荔枝是人家孝敬师母的,不是送给我吃的。”但在往冰箱里放 的时候,还是偷偷地捡起一颗放进嘴里。韩菁清见状勃然大怒,不由大发雌 
威。“往日,两人发生争执时,韩菁清就躲进卫生间,久久不出来,“他呢, 在外边唱起了《总有一天等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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