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帘柳落/墨银

第73章


她要的,可不只是一半呵。
  高受良弓着身子轻轻阖上南书房的门,甩了甩拂尘,领着一帮小太监回内侍监。半途里却看到一个宫女打扮的姑娘跪在路中,见到他来了,梨花带雨的膝行至面前,就一个劲的磕头。
  高受良一甩拂尘,瞥了眼地上的人,问四周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如今一个小小的宫女都可以拦我的路了!”
  那宫女抬起头,一双美目含泪,真真是我见犹怜。高受良皱起眉头,这宫女长的太妖了,他十分不喜欢。却听那宫女哭哭啼啼道:“高公公,您不要怪他们,是奴婢实在受不住了,才斗胆求高公公!奴婢梨若,本是冷宫里的人,不想皇后一日逛到冷宫,见奴婢长的讨喜,就带了奴婢回宫伺候。奴婢满心欢喜,以为从今可算是脱离苦海了,却不想皇后娘娘她……”一边哭着,一边撩起袖子,一段藕臂上全是青紫的伤痕,“奴婢实在活不下去了!求高公公您救奴婢一命啊!”说着又砰砰的磕头。
  高受良在心里冷笑:讨喜?她长的这样子,莫怪主子们要看不下去了。嘴上喝道:“大胆奴才!竟敢背地里妄议主子!嫌命太长了是么?拉下去!”
  梨若一听,浑身筛糠似的抖,紧紧抱住高受良的腿嚎道:“公公!奴婢好不容易从冷宫里出来!奴婢不妄想什么,只是想请公公将奴婢调到好伺候的其他娘娘那去,奴婢听说晚蔷园里的娘娘最是平和了,奴婢想去伺候她,一定会伺候的尽心尽力!请公公救我!”
  高受良本来不耐烦的准备一脚踢开她,听她这番话,突然停住了,弯下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从冷宫出来的?想去晚蔷园?”
  梨若怯怯的点了点头,眼里尽是期望。
  高受良的笑容十分虚假,说道:“既如此,我就允了你罢。看你也是可怜人,你下去准备准备,就去晚蔷园罢。皇后那边,我自会和皇上说的。”
  梨若千恩万谢的抹着眼泪走了,高受良却紧紧皱起眉头,凡是牵扯到晚蔷园的,那可都不是小事,当下就原路返回南书房,准备求见。
  宣墨握着紫毫的手顿了一顿,饱蘸着墨水的笔尖滴了一滴在宣纸上,染了乌漆一片。他重复高受良的话:“冷宫出来,皇后的侍女,想去晚蔷园?”
  “是,可是依奴才之见,倒不像是做奴婢的,活脱脱一个主子的气势。”
  “你怎么处理的?”
  “奴才自作主张,已经让她去晚蔷园了,不过派了人盯着。如果她对娘娘有不轨之心,放在咱眼皮底下明里暗里盯着倒还好,就怕她暗地里来阴的。”
  宣墨慢慢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说:“盯的紧点,随时向朕报告。”
  高受良跪安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宣墨复又拿起紫毫,心浮气躁却无法落笔。他想起若干年前流苏那次落水,他事后曾如此痛恨自己,他本是最该护她周全的人,提防了所有人却独独忘了府里的人。从此他暗地里为了她铲除了一些只要他认为是可疑的人和事,连苍澜都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杯弓蛇影;而今,他是帝王,是天子,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他原应该直接杀了那侍女的,他不应该容下任何可能伤害流苏的人事不是么?却为何眼睁睁放那隐患去晚蔷园,却为何觉得心里隐隐升腾起侥幸,恐惧,甚至有些……期待?他究竟在期待什么?
  宣墨没有想下去,他觉得有些困惑。这些年来认准了一个目标,便不管不顾的朝那条路上前进,看着是鲜花铺就的花团锦簇,底下却是丛生锋利荆棘。他满不在乎舍弃种种,连带着心也一并撕去,终于到了如今辉煌冠冕,他却只觉空虚。究竟他这一辈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身为帝王却连最平凡的自由和幸福也得不到,那么他今日今时坐在这个位置上,究竟是为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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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苏最近经常想一个问题,不知宣墨的那些老婆们是不是暗地里恨透了她,一个无名无分的罪臣之女,却引的圣上除了上朝便在晚蔷园里厮混。纵然流苏与他无话可说,他却也自得其乐,仿佛只要走进这园子,推开这屋门,看到这个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肚子突然轻轻的震动,不知是不是孕妇特有的心理作用,流苏总觉得孩子似乎在踢她,却也知道这个时候的胎儿还没长全呢,大约是母亲特有的心思罢。
  莲喜听后抿嘴一笑:“夫人,您是太爱这孩子了,才觉得孩子在踢您。不过奴婢倒听说,多跟孩子说说话,孩子出生以后和娘特别亲。”
  “还有啊,夫人您要多吃点,以后奶水才会足;闲时奴婢也经常扶您去走走逛逛,这样以后生孩子的时候不会那么痛。”
  流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莲喜,你可是一黄花大闺女儿,怎么知晓这么多事情!”
  莲喜红了脸:“奴婢这不是特意去找宫里的嬷嬷问的么!”说完握着脸逃了出去。她前脚刚走,后脚园里的小祥子带了一个宫女进来,给流苏请安。
  流苏瞥了眼跟在小祥子后头那个把头埋到胸口去的宫女,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新来咱们园子伺候夫人的梨若,奴才带她来见见夫人。梨若,还不过来?”
  流苏知道这园子里的奴才们都是宣墨精心挑选过了的,尤其在饮食上格外注意,因此也没放在心上,随口说:“抬起头我瞧瞧。”
  那梨若怯怯的抬起头,流苏只觉得眼前一亮,真是美人,怪道她也只能分到这园子里来,怕是在别的妃嫔那儿非得被整死不可。
  她觉得有些倦了,让小祥子安排梨若做活儿,便扶着腰回了内室。
  她刚打发完奴才,宣墨却又来了。流苏听到屋外奴才们跪了一地齐齐喊:“给少爷请安。”无奈的叹了口气。
  宣墨掀了帘子进来,流苏看到他墨黑的朝服上张牙舞爪的金丝盘龙和袖口上的金丝缠边,确有一种震慑的奢华。
  他自来熟的往窗前的椅子上坐了,问道:“今日如何?孩子有闹腾么?”
  流苏吩咐莲喜让茶,回到:“没什么闹腾的,都很不错。”——只要你别天天过来给我添堵,当然这句话流苏也只能放在心里说说。
  寒暄完每日必定的客套话,流苏又沉寂下来,无话可说。宣墨走到屋内那盆秋海棠前,俯下身细细赏玩,流苏当他又顾自找到乐子了,也就准备继续看她的戏本子。
  室内一片沉静,恍如又回到曾经的以前,那样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时间轻易失去不可知的空寂,在这金灿灿的秋日午后,留不下任何痕迹。
  “你还会回来吗?流苏。”静谧的空气里声线中的无奈和沧桑分外明显。
  流苏从书中后花园的才子佳人中抬起头来:“宣墨,我不是已经在皇宫了么?或者,你给我许多银子,放我出宫,可否?”
  “我问的是,那个为我煮蛋羹,为我在夜里掌灯,为我酩酊大醉的流苏,还会回来么?”
  “也许……回不来了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前的那个流苏,大约也死了。”
  “我不会让你出宫的。我厌倦了日日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纵使你不爱我,可是只要我进了这园子,推开这门,能看到你,不再是我一个人,我也就够了。”
  流苏抬头看他,在这样灿烂的阳光猛烈的午后,那个男子懈怠的靠在椅子上,散漫的看过来,眼神里是傍晚那种带有倦意的温煦。
  柒拾
  宣墨多日未来晚蔷园了。莲喜在耳边絮絮叨叨:“朝上最近烦心事挺多的,前几日高公公来送手炉时,说少爷可能这几天不能来看夫人了,请夫人体谅着些。”
  流苏失笑,体谅?她无须体谅罢,她不是他的那些嫔妃们,日日守着一个孤寂的院子一角四方的天空,等待君王的宠幸,将自己所有的爱恨,都付之于这一日一日无望的等待中去。她,不是他的妃嫔。
  莲喜替流苏盖上毯子,又将手炉安置好,很有些不解的问:“夫人,您是不是在生少爷的气啊?依奴婢看,少爷对夫人,是真的掏心掏肺实打实的好,可是夫人总是摆脸色给少爷看。”
  流苏捂紧手炉,她近来很有些怕冷。笑问:“你心疼了?”
  莲喜慌了,差点跪下指天发誓:“奴婢不敢!”
  流苏温言抚慰:“你不用慌成这样,我没有怪你。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曾经如胶似漆的以为没有彼此不可,曾经以为未来的日子会永远牵手同行。可是世事难料,原来他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在下个分岔口便消失不见。那么以后就算一个人上路,只要记得曾经相依相扶走过的那段回忆,也就不必再奢求什么了。”
  莲喜的眼睛和丛林里的麋鹿一样,天真而温柔,此刻懵懂的看着她:“夫人,我不懂。”
  流苏失笑,莲喜自然不懂,她纯净如清水,澄澈如阳光,那样洁白一片没有污点。而自己一路走来却已是满身风雨,连掸落一根草茎都已无力。
  流苏轻笑着拍拍小女孩的头:“好了,你去忙你的罢,我这里一个人静一静。”
  莲喜又莫名欢欣起来:“好的,我去帮梨若,她听说夫人体虚畏寒,总窝在咱们园子的厨房里炖煮汤药呢。”
  “梨若姐姐,你在煮茶呢!”
  梨若闻其声,一张阴霾的脸迅速扬起笑容,透彻的仿若方才的阴狠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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