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星河

    洪小波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把要背记的内容浓缩成三句话，九个字：忠与良，把办不，能严守。
    见柳文君还不明白，洪小波解释说，第一条：忠——忠诚于自己的企业；第二条：与——与上司一心一德；第三条：良——良好的合作共事意识；第四条：把——把下属当兄弟当朋友；第五条：办——办事公道；第六条：不——不以权谋私；第七条：能——能容事容人；第八条：严——严于律己；第九条：守——守信守时。
    你看是不是九条都齐了。经理们把《职业道德指引》简称为九条。
    李非在给他们培训时说，九条讲的是对人对事应持有的态度。前四条讲的是与企业，与上司，与同级，与下属的关系；后面五条讲的是个人的修为。
    宋博的外派管理结束后不久，外地又有一家酒店来谈委托管理的事。这是一家开业不到一年，规模档次与香水星河酒店相等的酒店。但他们生意没做起来。参观考察了香水星河酒店后，对香水星河酒店的经营管理打心里佩服。又见部门经理们个个年轻帅气，有文化，懂专业，更是羡慕不已。要求香水星河酒店能输出管理，而且点名要柳文君去做他们的执行总经理。
    李非有些不解，说裴总，我这里部门经理那么多，你为什么要唯独点柳文君的将？
    对方是一家私人企业，几个老板合伙。管事的是裴老板。裴老板说，不瞒您说，我那里也有歌舞厅，在我们当地也是最好的。我们的餐厅结构与你们这边差不多，也是有零餐，包房和宴会，规模也不比你们的小，而且我们的城市规模比你们的大，酒店也是新开的，但我们的营业收入还不及你们的三分之一。客房生意还过得去，差就差在了餐饮和娱乐。柳总他既懂餐饮又懂娱乐，对我们正合适。
    许多外地酒店总喜欢拿他们的规模和效益与香水星河酒店比较，他们只知道两者差距巨大，但他们不知道还有一点两者有很大的不同，那就是香水星河在香州的行业中处于领位，而他们的酒店在当地的行业中往往是处于从位。
    天上人间有二十几间卡拉OK包房和一个演艺大厅，这些包房和大厅当初的设计就预留了兼做餐饮的功能。大都会开业时，这些空间还只是偶尔作餐厅用。随着娱乐演出市场一步步地萎缩，这些空间利用的主次关系便被颠倒了过来。演艺大厅也成了香州高档宴会的首选。
    在香水星河酒店内部，就出现了分属两个部门的餐饮。从李非的角度看，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人尽其用，物尽其用，收入都是酒店的。但从部门看，总感觉别扭。最有想法的是黄康华。资源的分配关系到部门的荣誉和利益，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们。李非对裴老板说，只是目前我们这边一个荸荠一个窝，不一定抽得出人来。而且柳文君他小孩才几岁，家里也不一定同意他外出工作。
    裴老板说，只要李总你同意，陆总的工作我们来做。
    李非哪里知道，这位裴老板在参观酒店的过程中，与柳文君已经有了初步接触。他私下问柳文君：请你去我们那里做执行总经理怎么样？
    柳文君说，裴总您别拿我开玩笑。尽管他把他的话当玩笑话，但这种玩笑话还是让他很开心。
    我说的是真心话。裴老板说，可以吗？
    谢谢您看得起。柳文君说，这种事可不可以要问我们总经理，我说了不算。
    裴老板说，如果你们总经理同意，你怎么说？
    柳文君说，他如果同意我当然没有问题。我们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在柳文君的内心，他是希望能够做外派执行总经理的。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锻炼和提高的机会。
    在部门经理中，几乎都有柳文君这种想法。职业生涯的高峰不就是做总经理吗？然后再从低星级到高星级，一级一级地做上去。
    最初，李非给对方开出的方案是管理费每月三万，一年三十六万元。连同柳文君一起派出三个人，工资和差旅费一万五千元包干，每月由对方另外开支。后来几经磋商，讨价还价，最终确定的版本是：管理费含工资每月三万元，派出柳文君一人，合同期限为半年。
    几个月过去，柳文君的工作和能力得到了认可。裴老板向柳文君提出，半年合同到期后希望他能以个人的身份留下来。月薪一万元，另加两千元的交通费。这时香水星河酒店部门经理的工资水平在两千元左右，柳文君外派的工资是五千元。如果留下，工资收入相当于在家里的五倍，这让柳文君不能不动心。
    柳文君在酒店财务部有一万多元挂账，这些都是他在酒店消费的。有时候是请朋友，有时是家里人来。每个月还得少，欠得多，日积月累，债务越来越高。财务部的收账员都跟他发愁。他自己也发愁，这账什么时候还得清。
    还有，他爱人崔晓英要到武汉脱产学习两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作为丈夫，柳文君当然要尽自己的责任，全力予以支持，但这意味着家庭的生活的重担要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个人多有一些收入，这时候就显得格外重要。
    假如一个月能有一万元的收入，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但以这样的方式离开酒店，李非怎么看，他会同意吗？
    柳文君来到总办的时候，看见里间的李非正在打电话。他跟外间的宋博聊了几句闲话。
    宋博说，你什么时间回来的？
    柳文君说，昨天晚上。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还行。柳文君伸头去看宋博的电脑：还在搞作业指导书？
    宋博说，在做正式成书前的最后一次校对。三十几万字，头都搞昏。
    《作业指导书》是酒店标准化和规范化管理的一项基础工程，也是酒店管理走向成熟的标志。当初宋博在文化假日实习时，就向他们的总经理丹尼尔提出过要这本书。
    正在打电话的李非见到在跟宋博说话柳文君，便草草地放下了手里的电话。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进来。
    柳文君走进李非的办公室，看见李非见到他后高兴的样子，不免心中有些愧疚。辞职的事怎么开得了口。李非一个劲地问这问那，见他怏怏的，又问是不是病了。这情景越发让他难以启齿。
    终于，他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他说，我——我可不可以辞职？说完他抬头看了李非一眼，看见李非脸色风云突变，吓得连忙低下头去。
    辞职？李非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见柳文君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不由他不信。一口气忍了很久才说，你想去哪里？
    柳文君说，还是裴总那里。
    李非看见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只抬了一下眼皮，依旧没敢正眼看他。
    柳文君听见李非在问：他给你多少钱？
    柳文君听得出，这是在问他人家是出多少钱把他收买了。或者说他为多少钱出卖了香水星河酒店。
    他只有如实相告：一个月一万元的工资加两千元的交通费。
    过河拆桥，挖朋友的墙脚！他又听见李非在愤怒地说，这家伙表面上看起来多给了你，但实际上他一个月节省了一万八千元。
    在李非看来，如果对方要留下柳文君，就应该跟酒店续签合同。
    一段难堪的沉默后，李非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像柳文君一样，李非也没有把话说死。见柳文君依旧赤着脸不吭声，猜想他应该是去意已定。
    他用近乎悲哀的口气说，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如果你铁了心要走，我也没有办法。不过香水星河酒店今后不再是你的家，我也不再有你这个朋友。
    把狠话说到这份上，李非自觉心里一阵悲凉，差一点泪奔。
    柳文君没有想到李非会这样决绝。他原想凭他与李非的关系，说几句好话，甚至掉几滴眼泪，李非或许会放了他。李非说的这两种后果都叫他难以承受。
    香水星河酒店是个大家庭。这个大家庭让他成长，让他引以为荣。有这个大家庭在身后，走到哪里他心里都有底气。还有他，一个父辈般的上司，一个超过一般朋友关系的朋友。他的远见让他看得更远，他的智慧让他更有勇气。
    而现在，他说要与他断绝一切联系。
    你怎么可以如此的决绝。难道公就一定要大于私？理就一定要大于情？莫大的委屈，开闸的水，我的眼泪，你叫我如何控制。
    你不再理我，紧锁眉头盯着窗外。怒火烧干了你的泪水，但眼里还是留下了泪的痕迹。你也有泪。你何必那么认真？非要让我们一起痛苦。
    你摘下你的黑边眼镜，鼻梁上露出镜架的印痕，眉弓下收缩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你欠身在我的近前“嗖嗖”地取走几张抽纸，低头用它们在你的眼角和鼻尖按着擦着。你无法控制自己面部的抽搐，需要用你肉嘟嘟的手停留在面部作遮掩。随后，你又几次来取抽纸，直到悲情得以控制。
    后来，你重新戴上眼镜，站起身来走了。把一堆浸透泪水和鼻滴纸巾收在手里，扔到墙角的垃圾桶去。你就这样走了，含着无法擦干的泪水。没跟我打招呼，只留给我一个低头耷脑的背影。
    你的伤心让我更伤心。你还没出门我就后悔了，我知道是自己的话说严重了。请你原谅，我并没有恶意。我只不过是想留下你。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下你。
    宋博进来笑说，您怎么把老柳弄哭了？见李非无言地摇了摇头，眼圈也是红的。宋博劝说，其实您应该高兴才对。您培养出来的人有一个好的身价，一个好的前程，难道不正是您所期望的？
    宋博的话让李非明白，柳文君在进他的办公室之前，把什么都给宋博说了。
    李非开着一辆白色丰田在公路上狂奔。漫无目的。
    城发行的奥迪车转手折了十几万，让它去祸害别人了。那家伙像个不治的病鬼，修理费像个无底洞。
    汽车里的音乐电台兀地响起了一首高亢的歌曲，那是韩红的《雪域光芒》：跑啊，挣脱你的绳索，找回你渴望的自由。用你不太坚强的翅膀，去挽住所有的希望！李非的心，像一块被这歌声融化的冰。冰消雪融，大地回春。他突然感觉对柳文君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
    说实话，你不欠香水星河酒店的；也不欠我的。香水星河酒店培养了你；你也为香水星河酒店作出了贡献。离开是你的自由；你有权利离开。只是我，不想让你离开。纵然我真有三头六臂，你的离开也是断了我的一条臂膀。
    柳文君的辞职请求像夏日夜晚远在天边的一声闷雷，尽管它低沉得近乎隐秘，但还是在管理层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让他们想到了自己。多数人认为应该给柳文君放行。
    还是李非主动给柳文君去了电话，他三思后的意见是：姓裴的那里不能留，这样对酒店以后的外派管理有后遗症。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我同意放行。几天后柳文君回电话，外派合同结束后他打算去上海，上海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老总——他杭州大学酒店管理总经理培训班的同学，请他去做餐饮娱乐总监。
    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管理层全体酒宴为柳文君送行。借着酒劲柳文君唱了电影《宝莲灯》的插曲，这是沉香唱给他母亲的歌：天上的星星多么美丽，可是没有你，一切都没生机。每一个孤独的深夜里，你是否知道我默默地思念你。我不愿只在梦里见到你，因为爱着你，我不会再哭泣。我不愿只在夜里想念你，拥有你的爱，相信我会创造奇迹！
    作为回敬，李非唱了韩红的那首《雪域光芒》：跑啊，挣脱你的绳索，找回你渴望的自由。用你不太坚强的翅膀，去挽住所有的希望！是雄鹰……
    那天，喜悦与悲伤一样沉重。你们都放开了量。你们都喝醉了。
    柳文君的离开，给酒店和家庭都带来了新的变化，这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