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星河

    像一个新过门的媳妇，进入汪氏后，李非感到了种种的不适，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应付这些不适。
    汪氏酒店管理公司的架构搭建起来了。总经理李非的直接下属有六个。他们分别是人事总监、采购总监、财务总监和营销总监及两个酒店的总经理。前两位总监是总部派下来的；后四位是香水星河酒店的旧人：马科、谢罕、黄康华和宋博。
    按照香水星河酒店的机构设置，采购部归口在财务部的下面。对于管理公司把采购部的负责人提高到总监级别，李非感觉有点别扭。他用试探的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黄云天像不认识地逛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老李，你要注意，不要总是用你们香水星河酒店过去的一套来评判现在的管理公司。
    老李——这是黄云天第一次这么称呼李非，此前他都是称他李总。李非有被吆喝的感觉。心里自我宽慰：老李就老李吧，何况这是在私底下，又不是正式场合。可是不要香水星河酒店的一套，那么香水星河酒店这班人的价值又何在呢？
    合并两家酒店的采购部，毫无疑问是对的。两家酒店合在一起，还不到三百间客房的规模，而且又是在同城。但采购部由原来的保障服务性部门变成审核审批机构，需要的物品不能及时到位，让两家酒店叫苦连连。偏偏采购总监还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开口闭口都说这是按总部的意见办事。
    也不知是从哪里谋来的这么一个宝贝！宋博把手里16K的黑皮笔记本摔在桌子上，向李非抱怨道。
    昨天下午，香水星河酒店厨房临时补了一个加急申购单，报到采购部，采购总监当时不在，采购员郑柏文说，没有总监签字我们不敢执行。
    厨房的人说，你跟他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不就行了？别人都还说你脑瓜灵活。
    郑柏文说，真的不行。前几天他自作主张办事被狠批了一顿，还扣了这个月的奖金。
    厨房的人发恼说，难道你郑柏文也变成一个死人了？
    郑柏文也气恼，拿起电话给采购总监打了过去，报告了厨房要急购的事。
    您什么时间可以过来？他小心翼翼地问。
    电话那头声音很大，连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楚：他们现在知道着急，早干什么去了？先给我放着，让他们长一长记性！
    华敏在厨房气得又骂人又摔东西：搞他妈的个鬼，搞不成算了！
    李非跟宋博说，等会你在晨会上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再来跟他说。
    宋博愤愤地说，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的权力！
    你真的不知道他的来头？黄康华问宋博。说着，看了一下门口。此刻小会议室还只有他们三个人。黄康华小声说，他是老板的表弟，不然他怎么敢谁都不怕，谁的话都可以不听。
    听见门外有响动，李非警觉地扭头看了一眼。宋博和黄康华也受了惊吓似的跟着扭过头去。此时，人事总监吴宁安出现在了门口。
    你们在说什么？他一脸狐疑，话里带着质问的口气。
    跟吴宁安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李非感觉他的做派很像一个人。刘富贵？不错，就是那个随身携带剐皮小本本的刘富贵。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狗。而且总是以正义、正确的面目出现。
    虽然黄康华强调说没什么，但吴宁安根本不信。没什么怎么会鬼头鬼脑？
    一会，几个人都到齐了。开始吧。李非拳着右手在黄康华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扣了两下。香水星河酒店的老规矩，从李非的右首开始，逆时针方向转，挨个发言。吴宁安坐在他的左首，负责会议记录。黄康华打开本子，照本宣科地说了几个问题。
    开业印刷的一批广告宣传品结账没有？黄康华问马科，质量太差了。纸质和印刷都有问题。
    马科说，谢罕都没有签字，我怎么给钱。
    谢罕说，来找过我几次，我说要么更换，要么扣钱，他们没同意，气呼呼地把账单拿回去了。
    轮到宋博，他重点讲了物品采购的问题。他说由于有时有的原材料采购不能及时到位，对生意有影响。希望这个问题能得到解决。
    尽管说这些话时，宋博口气缓和，还用了有时、有的这样的缓冲词，李非注意到，采购总监胡高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他用笔在本子上焦躁地乱画着什么，恨不得把笔尖画断，把本子画穿。李非知道，他这是在拿笔和本子出气。
    胡高讲带武汉口音的普通话。他说，有的人，口口声声讲规范化、制度化管理，落实到自己的身上，自己的部门，就变样了。我们采购部对物品采购的流程规定已经发下去了，我请你们仔细看看。一个计划性，一个书面申请，一个审批权限，你们是否在认真执行。你事先无计划，随时摸脑壳，影响生意你怪谁？
    香水星河酒店这班人看不惯胡高，嫌他粗俗，没文化，以跟他平起平坐为耻。胡高也看不起香水星河酒店这班人，一个个故作清高，咬文嚼字，连三尺高的尿都窝不起来，还想跟人赌狠。
    按胡高的本意，他是不愿到香州来工作的。凭亲属关系，他最先是被安排在汪氏武汉总部食堂做采买。由于工作认真，吃苦耐劳，后来老板把食堂管理都交给了他。他的老婆也在食堂上班，孩子在上小学，小日子过得富足安稳。这次汪老板亲自找他谈话，要他到香州来工作，说酒店采购是一个特别关键的环节，他必须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替他盯着。
    职务、待遇我都会给你。汪老板说，职务是采购总监，工资是你现在工资的两倍。除了你自己的本职工作要搞好，其他的事你也要给我多长一只眼睛。别人部门的事不用你直接管，私下跟我报告就是。你这次去香州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在企业内部安排亲信和眼线，这是一般私企老板的通常做法。汪氏这么做，也不奇怪。但遇到胡高这么一个强势的人，就把问题放大了。
    自恃有老板给的尚方宝剑，胡高当然不会把谁放在眼里。在一般情况下，公司在初创期的磨合很正常，也不难解决。但遇到胡高这种特殊情况，李非不得不要多动脑筋。胡高发言时，他看见宋博早已憋得两脸通红，恨不得不等胡高说完就要反驳。他抬手向宋博压了压。
    李非说，你们两个都需要先冷静一下。
    郑柏文拿着一扎费用报销单据到财务部去报账。出纳员翻了翻，甩回来说，老总都没有签字。
    郑柏文说，我们胡总签了字啊？
    出纳员说，我说的是李总。郑柏文只有把单据拿到李非那里。
    李非翻了翻说，叫你们胡总拿来找我吧。
    胡高原以为部门的费用他签字就可以报销，谁知道还要总经理签字。这让他有点作难。在这些费用里面有些不符合报销的要求。
    胡高来到香州后，一方面建规建制，一方面笼络人心。他知道，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他需要采购部的一帮兄弟鼎力相助。他把他们带出去聚餐喝酒，跟他们推杯把盏，称兄道弟。但工作起来依旧杀伐决断，不留情面。
    第一餐是胡高请客，第二次采购员们AA制回请胡高。吃完饭，酒劲作祟，胡高说，柏文你去买单，开张进餐发票。
    采购员们说，老大，今天是我们请客。
    胡高说，我又没有说不是你们请客，你们请客我买单嘛！没什么不好意思，放心，这点开支权利我还是有的。采购员们见他这么说，都夸头够意思，也就不再争抢，任郑柏文一个人买了单，开了发票。
    胡高说，柏文你先垫着，回头到财务报了账团你的头。
    郑柏文第一次听到“团你的头”这种说法，但意思他能懂。用香州话说就是团你的圆，普通话的意思就是把欠你的钱如数还你。
    胡高只有硬着头皮来找李非签字。当他敲开李非办公室的门，先将一个脑袋探进来时，李非第一次看到了胡高的笑脸——一张动情献媚的笑脸。李非以前还以为那张近乎冷酷的脸根本不会笑。他高高地扬起眉毛，张大嘴巴，表情夸张地用接近于无声的小声问：李总，您这会有空吗？
    这让李非感觉很奇怪。原来他到他的办公室来，有时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了进来。而且不管谁有事在先，他都可以打断别人的谈话，把他要说的话插进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最忙，等一会都显得焦躁不安和不耐烦。
    请进，胡总。有什么事吗？李非问。
    胡高这才走了进来，谦逊地笑着说，我有几张单据要麻烦您签一下字。
    李非接过粘贴得整整齐齐的报销单据，随便翻了翻，就看到了两张进餐的发票。数额不大，一张几百元而已。胡高支支吾吾地解释着。李非说，没事，写一个招待说明吧。
    在胡高想着怎么写说明的时候，李非说，胡总，有个事情我想与你沟通一下。
    胡高停下笔，恭敬地说，李总，您请讲。
    李非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这是对的。今后其他部门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能让的，还是要让一让。
    好的，李总。
    他们是一线部门，是直接为客人服务的；我们是二线部门，是通过他们间接为客人服务的。我们让一让他们，实际上也是让了客人。你说呢？
    是的，您说的对。
    在我们的管理理论中，有个词叫例外管理。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李总。
    就是说在我们的工作中，可能会遇到某些超出标准和规范的特殊情况，这样就需要根据特殊的情况作特别的对待。不能生搬硬套条条框框。以后再遇到昨天那种情况，先帮他们解决实际问题。如果是不可避免的，就按例外管理的原则来处理；如果是他们工作失误，我们就在会上提出批评，提请他们改进工作。
    是的，李总。
    具体怎么办，你们可以想一想办法。既要坚持原则，又要做好服务。总之，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把生意做好，为汪氏创造更好的经济效益。胡总，你说呢？
    这次谈话以后，采购部的工作按照李非的思路作了一些调整，胡高对李非的态度也柔软了许多。但这种柔软如昙花一现，才坚持了不到几天。
    在黄云天看来，胡高也犯了黄康华同样的错误，那就是敌友不分。
    黄云天询问采购部的工作近况，胡高把根据李非的要求，对采购部的管理规范进行优化完善做了汇报。他还说，不得不佩服李总，有水平，有方法，叫人口服心服。但说到这里，他看到黄云天皱起了眉头。
    胡高的话立刻引起了黄云天的警觉。总部派来的人也成了李非的应声虫，这样下去管理公司不是又像过去的香水星河酒店一样，成了李非一人的独立王国？如果说真要有个独立王国，那也应该是他黄云天的，怎么也轮不上李非。
    我们看问题要看它的实质，胡总。尽管妒火中烧，面对关系特殊的胡高，黄云天还是很客气。他说，由总部派人来管理采购工作，这是老板的英明决策。这必然会触犯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他们必然会利用一切机会，包括我们工作中的失误，向我们发起反扑，以图把采购工作的控制权重新拿到他们手里。对于这点，我们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这件事表面是一个程序问题，而它的实质是要向总部夺权。
    胡高边听边点头，觉得黄云天的话有道理。我听您的，黄董。胡高坚决地说。
    不是听我的，是要听老板的。黄云天说，我们都要听老板的。老板把这么大一块资产交给我们，我们一定要帮老板看好，管好，让老板放心。
    我感觉他们这班人现在都还是听李非的。胡高说。
    也不一定，这班人也不是铁板一块。黄云天说。在他的战略中，这些人需要区别对待，分化瓦解。比如黄康华、宋博是可以争取的。也是必须争取的。两家酒店有他们撑着，就不会出多大问题。销售和财务那两个人，能改变就利用，不能改变就让他们卷铺盖走人。
    至于李非，这个人野心太大，能量太大，不可久留。才来几天，他就给汪老板写了一封关于汪氏酒店产业发展的建议书，洋洋洒洒上万字。汪老板把它转给黄云天看时，让黄云天大惊失色。李非这是要越过他，企图与汪老板建立直接的联系。好在汪老板没有把酒店做大这门心思，连信也不直接给他回，而是作为一般的情况通报把信转给了他。
    汪老板说，话说婉转一点，不要打击别人的积极性。在把这份厚重的建议书递给黄云天时，汪老板轻松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