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两人一前一后从零丁洋里出来。
毕玄机脸色恢复了正常,但看到林某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几许不自在,只能赶紧起题谈正事:“此番入大隅,你有没有好的进入方式?”
林苏道:“怎么,你已经设计了进入的方式?”
“有一商队,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可以易容改扮跟随他们入大隅,他们到达幽都的时间,是正月十八,完全来得及。”毕玄机道。
“不了,我们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入大隅!”林苏道。
“光明正大,大摇大摆?”毕玄机睁大了眼睛:“你这么刺激李炽,真的好吗?”
林苏笑了:“刺激他又会怎样?”
“他……他会让你根本进不了大隅都城!”
“有什么理由呢?”
“……”毕玄机似乎还真找不着理由……
林某人是大儒!
他还是圣殿常行!
圣殿常行通行世间各国,谁敢不允许他通行?
摆在明面上的理由,一个都没有。
但是,一个理由毫无征兆地跳出来:“他会派人杀了我们!修行道上的手段!”
林苏微笑:“大隅地界之上,有多少修行人能够杀得掉我?”
毕玄机再度沉默……
他修行道上的战力,已然可斩象天法地,他还是文界,一般源天他都无所惧!
大隅帝国,一国底蕴之深,无人可以度量,但是,想找出一个能够杀他的人,竟然一时之间根本找不着……
“你有点膨胀了!”毕玄机只能用这个概念性的词汇来形容他。
林苏道:“我必须承认我是有点膨胀,但是,我再膨胀也会知道,单凭我一人,想对抗整个大隅国六百年的底蕴,还是痴人说梦,李炽想杀我,办法是有的!”
“什么办法?”
“皇印!”林苏道:“皇宫大阵之内,辅以皇印,我即便再强十倍,也会饮恨!”
毕玄机心头猛地一跳:“所以说,你只要不入幽都,李炽拿你没办法,你只需要在进入幽都之时,隐身即可!”
“我们接下来,是一个嚣张的行程,我将以大儒身份,拜访大隅在野名流,明日午后,是第一站,楚地大儒李济生!”
济州城,静静卧在白雪之中。
西南有一院落,很小很简陋,看着似乎是一个最普通的陋室,但是,在这个时节里,显露它的特异。
它面前的那一面小湖,没有冰封,湖光山色,格外动人。
这个时节,北地之湖,极少有未冰封之湖,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但这面湖却是例外,因为文道伟力。
楚地大儒李济生的住所,发文道之气,续楚地之文脉,纵然只是三间陋室,但依然可以让十里城中湖,冬无严寒,夏无酷暑。
小院之中,两位老人对坐。
身前一面幽湖,身后,就是济州城百万百姓。
年节刚过,热闹的气息尚存,但是,必须得说,今年的热闹喧嚣远不及往年。
因为大隅的特殊年份,去年一年,大隅战场大败,人心浮动,晋地回归后,断了晋粮,断了苍布,亦断了大量的煤,今年的大隅,是历史上少有的困难时期。
左侧老人目光从遥远的城中收回,一声长叹:“济湖依旧春波绿,十里长街少闹声,百姓,苦也!”
右侧老人道:“李宗师以仁立世,心系苍生之名天下知闻,陛下亦是好生相敬,去年大隅内忧外患,百姓苦难之年,陛下这个年节,亦是清贫而度,李宗师可知,即便是宫中年夜饭,都减了十三道菜,仅有八菜一汤。”
李济生淡淡一笑,托起茶杯,不接话。
右侧老人目光抬起:“陛下自减用度,与民共苦,李宗师不觉得难能可贵?”
李济生品了口茶:“是故,周大人才迎风冒雪而入寒舍,令老朽为陛下此举歌功颂德?”
“李宗师执南部十七州文坛之牛耳,地位何等尊崇,岂敢言令?”周大人道:“然,扬清抑浊亦是圣道之责,李宗师不觉得上位者心系天下,值得以文颂之否?”
李济生一时无话。
他知道陛下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隅兵败如山倒,民生也同步跌入谷底,民声鼎沸之下,已经冲击到了朝堂!
陛下有意借他们这些在野大儒之口,为他收取天下民心。
以他李济生在江南十七州的身份地位,只要他登高一呼,为陛下摇旗呐喊,陛下的声望就会直线攀升。
但是,仅凭年夜饭减了几盘菜,你就让我摇旗呐喊?
我怎么喊得出口?
我自己的名声地位要不要了?
就在此时,天空之上突然文道之光显现……
李济生抬头,他旁边的礼部侍郎周亦方也抬头……
一条金色文道之舟破空而入济州城,大雪飘飞,但文道金舟却如雪中盛开之莲,片雪不沾,舟上两人并肩,宛若天际神仙……
“界宝文舟,会是何人?”李济生道。
他是文路境界,对于界宝可是熟悉得很,他自己都有一条界宝文舟,但他视若珍宝的界宝文舟,可没有面前这条舟大气辉煌。
能乘坐界宝文舟的人,不是简单角色。
界宝文舟直接落在院子之外,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大苍国海宁大儒林苏,求见李大儒!”
“林苏?”李济生脸色陡然改变,一缕声音钻入周侍郎的耳中。
周侍郎脸色更是大变,一缕声音回传:“林苏贼子!竟然是他!他竟敢踏入大隅……”
如果说大隅有什么敌国的话,大苍显然是!
如果说一个帝国有什么仇人的话,林苏显然是!
林苏一个人对大隅国造成的伤害,简单堪比几代皇朝伤害的总和!
大隅几乎所有人提起林苏,都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无数人都说过,林苏贼子,如敢入大隅,本人必定如何如何……
这样的大话人人都敢说,因为大家都清楚明白,林苏只要脑袋没坑,绝对不可能入大隅。
反正他也不会来,大话人人尽管说。
但今日,他竟然来了!
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坐着界宝文舟进入了大隅的腹地!
李济生心头万千思绪流过,慢慢站起:“周大人,此为大儒之拜访,老朽不能不见。”
“见吧,正好本官也欲见一见此人!”周侍郎道。
李济生大步而出,大开正门,风雪之中深深鞠躬:“老朽李济生,见过林大儒!”
这是最正规的方式。
林苏是圣殿常行,如果摆出这个身份,两人会面的性质也就变了,李济生必须以文道之大礼参见。
林苏还是文王,这职位在大隅自然提都不用提,提了那是找麻烦。
唯有普普通通的大儒会,才能消去各种复杂的含义,让他们的会面变成正常的文道交流。
林苏也是深深鞠躬:“见过李大儒。”
“林大儒冒雪入大隅,不知所为何来?”
“久闻李大儒文道一途,大隅泰山北斗,苏专程上门,求教李大儒之文道。”
“林大儒欲在寒舍论道?”
“岂敢,闻道亦可!”
“请!”
两人并肩而入,毕玄机身着侍女打扮,落后半步而行。
屋旁,一个年轻学子盯着林苏,颇有新奇,林苏之名,但凡文道中人,无人会忽视,包括大苍,自然也包括大隅,这名学子乃是明年殿试备考之人,赶在殿试前陪恩师过年,聆听恩师教诲,突然遇到名满天下的林苏造访,实是一大奇缘。
“传言李宗师淡泊明志,仁济天下,如今一看,果然如此!”林苏目光扫过小院,这小院真是简陋得可以,地皮未铺地板,野草肆意横生,三间陋室空空荡荡,真正是家无长物,落在一般人眼中,这是穷,但是,在大儒眼中,这是淡泊。
李济生道:“老朽一故老闲人,无官无职,无品无级,唯有陋室三间,倒让林宗师见笑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子云:何陋之有?”林苏含笑道。
李济生眼睛大亮:“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林宗师随口数言,即是千古绝妙,诚然拜服也!老朽之静舍,欲借林宗师之言,正式命名为‘陋室’,可否?”
“林苏斗胆,亲手为李宗师题此室名,可否?”林苏道。
李济生哈哈大笑:“固所愿也,不敢求尔!”
林苏手起,掌中宝笔现,一挥而过,面前的静室之上,出现了两个大字:陋室!笔尖轻轻一点,陋室之内,出现了他刚才随口吟下的千古名篇《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陋室铭一成,七彩霞光弥漫天地,李济生目瞪口呆,心跳瞬间加快了两三倍……
以他的身份地位,天下间真的很少有东西能够打动他,别看他眼前看着是穷得丁当响,但那只是因为他的境界已经超脱到了物质之外。
他如果想要钱,有的是钱!
江南十七州的学子们,谁不想拜他为师,他只要轻轻点个头,收个拜师礼就可以将银子堆满屋。
他不在乎这些,但是,林苏一来就给了他一个无法抗拒的东西,那就是千古名篇《陋室铭》,七彩诗篇并不稀奇,七彩铭章你全天下找找看,何曾有过?这样的七彩原创,由原主亲手题在他的陋室,这是对他德行的肯定,这是让他扬名千古!
毕玄机睁着一双妙目,也有点懵。
这是刻意拉拢吗?
楚地大儒李济生,她是知道的,此人本是楚国宰相,亦是一代文豪,楚国灭亡之后,拒绝入朝为官,辞去所有职务,包括他的翰林院学士头衔,以普通人身份隐居济州城,李炽最少招揽了十余次,他全都不受。
这样的人,在民间威望高不可攀,这样的人,符合他拉拢的条件。
但是,你真的要在异国他乡,在李炽眼皮底下搞这样的策反?
这胆子是不是有些太肥?
七彩之光一显,济州城骚动了,无数的窗户打开,无数的读书人目光投向李济生所在的地方,议论纷纷……
李宗师写下了七彩诗篇么?
写的是什么?
去看看……
一时之间,一大群读书人被这文道七彩光吸引而来,但是,到了门边,众人停下了脚步,因为李宗师在会客……
书斋之中的周亦方却是满脸乌青……
好你个林苏,明目张胆跟李济生勾结,一上来就是杀手锏级别的拉拢手段,你想做什么?
然而,他没忘记今日是大儒之会。
何谓大儒之会,只要他们的谈话没有跳出文道的框框,你有再大的意见你也得憋着!
林苏和李济生并肩而入书斋,周亦方站起,鞠躬:“林大儒!”
“这位是……”林苏道。
“这位乃是周大儒,从京城来,不若我等,同座而论文道?”李济生道。
林苏耳边飘来毕玄机的声音:“大隅礼部左侍郎周亦方!”
李济生没有介绍的身份,毕玄机给了介绍。
林苏满脸笑容,以大儒之礼跟周亦方相见。
分宾主而坐。
周亦方直接迈步,到了左侧首座,而林苏,居于右侧首座,毕玄机站在他的身后,李济生坐于主座,那名弟子入室,为周亦方和林苏倒上茶。
李济生微笑开场:“林宗师不弃,欲与老朽以文会友,不知林宗师欲论何道?”
林苏道:“仁!”
旁边的那个弟子手轻轻一颤,目光抬起,几乎不敢置信。
即便是毕玄机,也心头大跳……
李济生自己,更是震惊!
仁道?这是李济生毕生精研之道!
是他的治学根基,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单以文道而论,他自诩大隅宗师中的前十,但若仅以仁论,他若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林苏踏雪而来,竟然要跟他论仁?
在仁这一领域,他很强吗?
恰恰相反,这大概是他文道中少有的短板!
林苏传扬天下的本事多得离奇,但是,有一个领域也不知道是他忽视了,还是不敢触碰,那就是儒家学术。
儒家学术,最是博大精深,仁义礼智信忠孝节悌,每个字都是无比精深的一门大学问,所以,儒家才是圣道真正的根基所在。
林苏其人,精的是兵道,兵道与儒道是对立性最严重的一道。
所以,他的平生极少论儒,在儒之学术这一领域,他几乎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哦,对了,孝道他曾论过一回,震动性是有的,但是,他的论断并不完整,而且争议性蛮大,到目前为止,已经被人批得面目全非。
所以,世人公认,林苏其人,几乎没有短板,但是,只是几乎!儒道,其实就是他的短板!
今日,他竟然面对大隅“仁”道第一人,而论“仁”道!
“林宗师文道这涉猎,老朽佩服之至!”李济生微微欠身:“愿闻林宗师之仁!”
林苏开口:“仁者,圣道之基也,圣人因仁而达,苍生因仁而惠!”
短短十余字,林苏唇齿生香,因为这是对仁的高度概括,却并非圣人所言,而是林苏自己的理解……
李济生心头一动,开口一论,两字为眼,一为达,二为惠,高度概括,却又如此之精准,高手啊!
林苏继续论道,一泄千里……
“苏以圣意为基,察世情练达,斗胆将仁分为三层,一曰伪仁,二曰小仁,三曰大仁。伪仁也,以仁为衣,徒然表象;小仁者,以仁为心,惠一事一人;大仁者,以仁为志,天地苍生尽皆惠之……”
什么是伪仁?
就是表面化的仁,通俗地说就叫做秀!
灾民遍地,日无一食,上位者将他的年夜饭减十几道菜,仅留八菜一汤,以此来证明他与民共苦,让大儒文人写文章来为他吹嘘,这就是伪仁!
这个观点一出,李济生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大,周侍郎脸上毫无征兆地满头黑线。
他高度怀疑林某人刚才听到了他跟李济生说的话,这个论仁,第一矛直接朝着李炽捅了过去,而且又准又狠还毒……
但是,他再暴躁也不能打断别人的论道,因为林苏这论道完全合乎圣理。
林苏继续论下去……
所谓小仁,基本就是自身之修身,常怀慈悲之念,宁舍自身之富贵,帮助落难之人,此仁亦贯穿于社会的方方面面,为官者有仁,当为清官;执律者有仁,手下少些冤假错案;为师者有仁,教化弟子方可成材;普通人有仁,邻里和睦,净化一方风土……
他每说一点,李济生心中就触动一分,因为林苏所说的,全都是他感悟到的,这就是他的得意领域,然而,突然一个念头从李老头心中升起,我靠!这是小仁?!你的意思是我毕生所研习的东西,其实都是小仁?
那你倒是说说大的……
在他满心不服气的当口……
林苏开始论大仁……
所谓大仁,脱去伪仁之面具,跳出小仁之桎梏,他的手段或许会触动部分人的利益,他或许会背负骂名,然而,他所做的事情,实实在在惠及民众,实实在在改一方天地,所谓舍一时一地之虚名,逐天地煌煌之正道……
毫无征兆间,陋室之中青莲朵朵,道境花开!紧接着青莲纷飞,桃李天下!
李济生看着这青莲朵朵,后背冷汗涔涔……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之仁,的确是小!当年楚国灭了,他保不下旧日贤臣,楚地百姓日无一食,夜无一被,他最多也就是散尽家财,帮助他们,二十年过去了,百姓该苦还是苦,他纵然三间陋室与民共苦,但苦就是苦,并没有变成甜。
他的仁,说客气点是小,说得不客气甚至是伪……
他没有注意到,周侍郎也没有注意到……
林苏此番论道,并非只有陋室之中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如流水,早已越过了陋室的边界,而汇入整座济州城。
酒楼之中,高阁华堂之内,书斋之中,街道之上,尽是听众。
道境花开时,满城沉迷日!
“这不是李宗师的声音!”酒楼里一个书生目光闪动:“何人论仁,竟然桃李天下?”
“听说是大苍国的林苏!”
“林苏?大隅最大的敌人?他……他如何敢入我大隅,且在大隅宗师面前论道?”
“纵然两国交兵,大儒亦可自由论道!”一个中年文人道:“他入我大隅正当名分,但是,在李宗师面前论仁,且桃李天下……此人莫非在以这种方式来打击我大隅之文名?”
这个议题一出,整座酒楼轰动……
是啊,林苏是敌国之人,而且是大隅招牌式的强敌,两国争锋,将敌国某一人列入仇敌者,实不多,但林苏很荣幸就是这样一个特例,成为两国交锋中的,被列为仇敌的自然人!
他入大隅有理由,他要打击大隅的文名!
大隅文道宗师之中,李济生是排在前十的,而且是以仁名扬大隅的,如果他的论仁,压过了李济生,那大隅就被他踩了一脚!
“如此可恶!”有人大呼:“我等为李宗师助一助声威,大隅文名,岂能被此贼万里碾压?”
“且莫幼稚!大儒论道,我等如何助他?相信李宗师必有反制之法……”
一时之间,整个济州城齐动,义愤填膺,群情激奋……
全城都有了反抗外敌的警觉性。
李济生却是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困境,一时之间,家国情怀,失国之悲,民众之苦,仁道之疑在他心中盘旋纠结,他快走不出来了……
就在此时,周亦方开口了:“林宗师论道,一道而桃李天下,诚然高妙绝伦,然,纵观林宗师之过往行事,入朝堂,寸草不生,入沙场,血腥满地,似乎与仁之一字相去甚远,圣言:知行合一方为善,知行不一是为伪,林宗师之仁,亦是伪仁否?”
这话毒啊……
你林苏论道论得桃李天下,圣殿都认可了,我不认可不行。
但是,你话说得好听,你行动也得跟你的论调配得上才行,你的过往,我们大伙儿可都是清楚的,你号称官场毒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你还是战场屠夫,死在你手下的人数以百万计,你跟仁字有半点粘边不?你说一套,做一套,你这才是伪!
反击终于来了,角度极其精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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