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杜杨氏看在眼中,心里多少有些懊悔,本想着给楚维琳解个闷,却不想,自己也越说越气,到最后,拉着一屋子人糟心了。
“夫人,”杜杨氏讪讪挤出一个笑容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又是这等让咱们女人家听着气闷的事情,原本我也不该说起来的。今儿个是正好遇见了婉言,这才……”
楚维琳微微摇头:“我晓得你是直爽性子,这些事情憋在心里越发不畅快。”
杜杨氏苦笑,道:“是憋得慌,平日里也无人可以说,因而一说起来就收不住,恨不能是站在小侄儿跟前,指着他好好骂一顿。”
正说着,前头邓平家的回来,回道:“奶奶,杜夫人,已经请了医婆给那妇人看过伤处了,说是无大碍,就是要多休养休养。妇人说,想给奶奶来谢了恩。”
“哪里算的上什么恩呀。”楚维琳道,不过她也想见一见婉言,便没有拒绝,让邓平家的去安排了。
等了一会儿,婉言才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进来。
楚维琳抬眸上下打量了她,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年纪,个头不高,模样秀气,一双眼睛乌黑漆亮,转眸时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只这双眼睛,就让人过目不忘了。
楚维琳暗暗评价着。
婉言推开了两个丫鬟,福身行礼,声音如黄鹂一般:“民女见过常夫人,今日得常夫人帮助,民女感激不尽。”
楚维琳示意丫鬟们扶婉言坐下,笑着道:“你不该只谢我。还有杜夫人呢。”
婉言闻言,抬眸看了杨夫人一眼,眼眶微红,又垂下了头。
杜夫人亦有些尴尬,可想到这孩子可怜无依,她放柔了目光,道:“你啊。和我生分什么?不管如何。你都是杜家的媳妇,我们是一家人。”
杜家的媳妇,这五个字让婉言浑身一僵。紧咬着下唇不吭声。
楚维琳见她如此排斥这个身份,显然是对杜徽笙的事情心结颇深,便干脆转开了话题,道:“听说是伤了脚.裸.?那就要多休养了。刚才不该让人扶着来,软轿也好拐杖也罢。虽然是麻烦些,但对脚伤有益。伤筋动骨一百天,莫要不当回事儿。”
杜夫人应和道:“这话在理。尤其是现在天冷,若伤处受了寒气。以后就不好养了。”
婉言晓得这是别人的好意,她微微抬起头来,弯了弯唇角。应了一声。
杜夫人想问一问婉言如今的生活,可当着楚维琳的面。又怕婉言不知道怎么开口,干脆也就不提了。
婉言坐得很拘束,白皙双手拽着衣角,似是心中颇为挣扎,片刻之后,才总算是下定了决心,直视楚维琳的眼睛,道:“民女听说,夫人是从京里来的?夫人可曾听说过一个叫杜徽笙的考生?”
这般开门见山,不仅楚维琳一怔,杜夫人也愣住了。
不过,紧张之余,杜夫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在她刚才就和楚维琳说了杜徽笙和婉言的事情,若不然,楚维琳直接就一句“晓得”,不就穿帮了吗。
杜夫人悄悄给楚维琳打眼色,可楚维琳看婉言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说实话不是,不说实话也不是。
婉言是玲珑人,只一眼就看明白了杜夫人的意思,她弯着眼儿笑道:“婶娘,你莫要担心我,都六年了,其实我心里也有数的。我就是想听个真相。”
“婉言……”杜夫人看着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里闷闷的,劝解的话全化作了一声叹息。
婉言又道:“我五岁来到金州,我和他虽然拜过天地,又一道生活了十年,但我知道,他打心底里,从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妻子看待,那个稚子年纪里,又懂什么夫什么妻呢。空有夫妻之名,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婚姻是缘分,强求不得,既然今生无缘,婶娘,若他真已另娶,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我,和离两散,好过继续彼此拖累。我不明不白在金州度日,他为了避开我,连爹娘的坟前都不能上一炷香。”
说的人还未哭,听的人已经落泪,杜杨氏簌簌落了眼泪,上前把婉言揽在怀里,道:“婉言呐,是杜家对不住你,是那混小子配不上你。”
婉言垂眸,这并不是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也不是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是想给彼此一条活路,一条退路,她已经在金州傻傻等了六年了,难道真要等上六十年,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吗?
她不想做那样的傻子,即便会因为弃妇的身份遭人指指点点,也好过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楚维琳看在眼中,心里亦是沉甸甸的,她与杜夫人道:“夫人,你觉得呢……”
杜杨氏掏出帕子抹了一把眼泪,思忖一番,郑重点了点头:“婉言,是婶娘骗了你这么多年,不仅仅是骗你,连你公爹婆母,我也一道骗了,也不知道他们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那年,金榜上探花郎的名字,不是弄错了,也不是同名同姓,就是徽笙。”
婉言瞪大了眼睛,而后又缓缓平和下来:“果真是这样……”
“放榜那日,他就被京城里一个官家姑娘榜下择婿,做了入赘女婿,留在翰林院里当了编修。我们无数次写信去寻他,都了无音讯。大概是如今有了岳家靠山,也不需要我们了吧。”杜杨氏说完,眼泪又溢了出来,“若是能见到徽笙的面,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为什么!前程重要,难道父母妻子就不重要了吗?一个人,连孝道都抛到了脑后,又如何为官,如何做人!”
虽然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听到这样的一席话,婉言依旧面如死灰。晶莹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恍然未觉,只是怔怔问楚维琳道:“夫人,这一回的,是真话吗?”
楚维琳慢慢点了点头:“是真话,杜探花的岳丈姓秦,是三皇子的门客。”
婉言的肩一下子塌了下去。她抬起手掩面。人人都知道她在哭,可她却没有哭出声儿来,只有抖动的肩膀在向旁人诉说她的情绪。
杜杨氏抱着她。默默陪着垂泪。
婉言哭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不顾面上狼狈,她哑声道:“婶娘。夫人,我哭不是因为我舍不得。我放不下,而是,总算等到了一个答案,我觉得解脱了。”
解脱两个字让杜杨氏一下子严肃起来。捧着婉言的脸,道:“你说什么?可莫要想不开去做傻事。婉言呐,不管徽笙如何。只要你愿意,婶娘把你当亲闺女疼。你。你莫要说这些吓人的话。”
婉言含泪,笑容里却带了几分倔强:“婶娘,婉言知道您是好心好意的,您放心,我求个明白是为了好好生活下去,绝不是为了寻死觅活的。只是,往后,我也不再唤您婶娘了。他已另娶,我和他的婚事就当不作数了吧。公爹和婆母把我养大,我替他们送终,如今出了大孝了,我不再顶着杜家媳妇的身份了。”
杜杨氏愕然,这便是这些年婉言和自己疏远的原因吗?她不想再背负着杜家媳妇的身份生活下去,即便会走一条很崎岖的道理,她也不想依靠杜家的亲人,一个人摸爬滚打,也要步步前行。
这般倔强的婉言,让杜杨氏又是心痛又是不舍,但更多的是不想磨灭了她这份性子。
“到底是他们夫妻两个养大的,婉言,你的性子和他们一模一样。”提起兄嫂,杜杨氏无奈摇头,“婉言,你有想过往后怎么生活吗?”
婉言垂下了头,双手局促地绞了衣角,道:“先寻个落脚处,再寻个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吧。”
“落脚处?”楚维琳和杜杨氏对望了一眼,奇道。
婉言道:“如今住的是杜家的宅子,我既然不是杜家的媳妇了,就不好再住下去了。我会快些搬出来,那张房契,我送去给您,有机会的时候,您交给杜徽笙吧。”
“婉言,不用这般着急的,你看这都要过年了,你一个人,去哪儿找落脚处?”杜杨氏有些急了,婉言这脾气,说了就一定会这么做。
婉言深吸了一口气,问楚维琳道:“夫人,我识字,懂一些医理,也会伺候人,能烧些家常菜,妇人家的活计,洗衣服、缝缝补补的我都会做,夫人能不能替我指个路,让我有份工。”
楚维琳直直看着婉言的眼睛,见她丝毫不退缩,知道是心意已决的,只怕她打定主意来见自己,除了想问杜徽笙的事情,这寻个活计也是一方面吧。
明明可以装傻的,即便不装傻,杜徽笙另娶在先,婉言没有什么过错,完全可以在金州这里继续以现在的身份生活,住杜家的宅子,即便不宽裕,但好歹不用失了庇护之所。
但婉言,却主动提出来搬离那里。
她是真的想和过去告别,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这四个字意义非凡,不是谁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从泥泞里脱身爬起来,找到一条新的路线开始新生活的。
过去已然过去,婉言想要新生,就好比前世的常府抄没之后,独自去常府老宅里的楚维琳一般,都抱着和过去再见的心境。
若没有地牢里的那一杯毒酒,楚维琳会离开京城,在新的一年里迎来新的生活,可她最终回到了未出阁之前。
而婉言,在知道真相之后,想要步入新生。
这样的愿望,楚维琳不想打击,甚至说,她内心深处是支持的,她看着面前倔强又坚韧的姑娘,道:“离开杜家的宅子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若是你,我也会转身离开。只是,杜夫人的话也在理,已经是年关了,找一份活计并没有那么容易,况且,你的脚还有伤。不如就在宅子里住到开春后,等伤好了,找到了新活计,再离开也不迟。我答应你,会替你留心一个好去处。”
杜杨氏连连应和,她不想婉言如此决绝,这是缓兵之计,这几个月里多和婉言说一说,也许就拧过来了,若真是心意已决,好歹养好了伤再说。
话说到了这份上,婉言也知道脚伤未愈之前,她寻不到好的去处,便点头应了。
楚维琳让丫鬟们打了水进来,替婉言和杜杨氏净了面。
邓平家的送了婉言出去,杜杨氏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起起伏伏,很不踏实。
直到婉言出了屋子,杜杨氏才压着声儿与楚维琳道:“婉言这孩子,真是没得挑的。偏偏摊上杜徽笙!若她是我儿媳妇,又怎么会吃这等苦头?”
楚维琳笑着劝解道:“夫人,婉言不也说了吗?婚姻是缘分,她和杜家实在无缘。”
杜杨氏愣怔,沉默许久,才苦笑道:“可不就是没缘分嘛。夫人,我会替婉言留心一番,夫人若有好去处,也给婉言留一留吧。”
“这是自然的。”楚维琳应下了。
杜杨氏又略坐了会儿,起身告辞。
宝槿送了杜杨氏,进来时见楚维琳斜斜靠在软榻上,便替她理了理薄毯。
楚维琳抬眸看她,道:“你刚才也哭了吧?眼睛一片红。”
“奶奶快别笑话奴婢了。”宝槿脸上一红,垂眸道,“实在是可怜人呢,那个杜徽笙杜大人,咱们是听过他被榜下择婿的事情的,当初他热热闹闹娶新人的时候,京城里那么多人都瞧见了,可谁想到,还有一个苦命的婉言姑娘在金州这儿等着这么多年。那杜徽笙,真不是个好人。”
宝槿一本正经,楚维琳见她气鼓鼓的,不知怎么的,心情放松不少,捏着她的脸颊,道:“陈世美嘛,世上不会只有一个,亏得婉言自己想得开,若不然为此赔上了一辈子,才是真的不值得。”
宝槿不知道什么陈世美,她只对杜徽笙深恶痛绝,忿忿道:“果然是一比就有高下呢。都是同科,探花和传胪,论起文采学识来是不相上下的,可若论起人品来,那杜徽笙连我们爷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们爷是得了功名,迫不及待求娶奶奶进门,那杜徽笙,转头就忘了糟糠,娶新人了。”
“连我都排揎上了,你这胆儿啊!”楚维琳点着宝槿的眉心,嗔了她一眼。
宝槿掩唇直笑,道:“都腊月里了,也不知道爷是不是在回程路上了。”
想起常郁昀,楚维琳亦勾了勾唇角,道:“大约,是回来了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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