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城良怎能料到许剑突然伏地而拜,他登时手忙脚乱,也跪将下来对许剑说道:“前辈,请你……请你快快起来。”同时伸手便欲扶起许剑,岂知许剑身子犹如磁盘一般吸附在地上,钟城良一扶之下竟是不动。他常于山林之间提锄挥斧、耕种伐木,搭弓刺矛、猎杀猛禽,自忖膂力过人,此刻好胜心起,托着许剑的双臂卯足力气向上一提,却仍半点动弹不得,心下暗暗惊奇:“没想到许前辈他身负重伤,身子却恁的如此沉重硬朗。”见许剑不肯起身,心中一下子没了主意,着急说道:“前辈,请你先起来,小子……小子我何德何能,只怕坏了你所依托之事。”
许剑仍是伏拜在地,钟城良与他相对而跪,望其项背,肩宽膀圆、壮如虎熊。心想像他如此铮铮汉子,却给我这村野山农行礼跪拜,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拜天拜地拜父母,看来他要我相办之事甚是紧要……听得叔伯们说起外面多是狡黠阴鸷之徒,我没有半分江湖行走阅历,论文动武我又怎能及得上千万之一?言念于此,钟城良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又想到许剑伤势严重或将命不久矣,其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尚能为情义二字抛却尊严委身下贱,我却婆婆妈妈作态忸怩!他如此侠肝义胆,我又焉能拒授于人?我本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又能有什么后顾之忧?若能替他了却心愿,救人于水火之中,自也胜过此生碌碌无为!
钟城良胸口登时一热,开口对许剑说道:“前辈,你请起身罢,我答应你,不论艰难险阻,我必将尽我所能,不负你相托之事!”
许剑听得钟城良应允,仰起脸面,浑身上下禁不住微微颤栗,但见他容光焕发,喜上眉梢,脸上笼罩着的乌黑之感似乎在这一刻也尽消无虞,虽目不能视,口中无声,但仍掩映不住他内心欢愉喜悦之激。钟城良见他如释重负,便搀扶他起身坐定,搀扶间只觉他身子疲软虚脱,喘气连连,与此前的扶将不动相去迥异。
许剑背靠神像坐稳后调匀气息,他本已毒入脏腑、力竭气衰,方才用劲更是耗去了仅余气力,平复良久,缓缓开口说道:“钟小兄弟,以下我所要说的话,还请你牢牢记在心里,日后在江湖上走动,于你多有利益……”他虽与钟城良相识不久,但以他义帮橙旗香主的身份,那自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他知钟城良质地淳朴,但未曾涉世,不谙人情世故、不历腥风血雨,江湖之中龙鱼混杂,人心叵测,再加上他所嘱托之事甚为关键要害,倘若钟城良不慎上当受欺,或为人威逼利用,其后果之噩难,影响之深远堪将万劫不复。
钟城良见他语气肃然,知是要叮嘱交代要紧之事,一颗心突的砰砰直跳,“嗯”的一声点了点头,随即屏息凝神、侧耳恭听。
当下许剑将自己如何遭奸人算计陷害,如何尝试联系帮会而处处受阻被人追杀避祸于此,又如何遭人暗施毒手的情形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钟城良越听越是心惊胆颤,手心攥着一把冷汗,为许剑数月来所历经的种种苦难感到不平和痛惜,他倏的站起身来,紧握双拳,愤愤说道:“前辈,小子我自知本领低微,无甚过人之处,但你若信得过我,请你尽管吩咐差遣,即便是送了性命,那也在所不辞!如承蒙神尊庇佑,侥幸得以脱险,必当设法为你洗脱冤屈!”说完对着许剑躬身一拜。
钟城良此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尽心竭诚,许剑听闻甚为欢喜,然则此刻他浑身毒性随酒流转迸发,七窍淌血、神形恍惚,只不住说道:“好兄弟……好兄弟……”他始终低垂着头,钟城良自然也未察觉到他脸面的异样变化,只道他身疲力虚,以致话音越来越低。听得许剑唉叹一声,轻声说道:“钟小兄弟……我只求你为我办一件事……你将此信……亲自……亲自送到敝帮马立法马帮主手中,不得假手旁人,否则……祸患无穷……曲直原委,详尽……详尽信中。”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钟城良小心翼翼地递接过来揣进怀里,口中说道:“小子记得,下火海上刀山,必交到马帮主手中,请前辈放心。”
接着许剑简单说了各帮会与抗朝义举之间的关连,还特别嘱咐了江湖上的行事忌讳,钟城良只听得连连点头,用心记忆许剑所述之事。
此时许剑渐感体力不支,精神不继,只得大口喘着粗气。钟城良见状于是便对他说:“前辈,你先歇息会罢。”
许剑勉力点了下头,忽的又想起一事,抬头张口欲告于钟城良知晓,奈何气力匮乏,话声极是低微。钟城良突见他满脸是血,心中发毛,几近哽咽说道:“前辈……你……你的脸上……流……流血……”而许剑对他所言似是听而不见,兀自张口说话,钟城良忙将凑耳到他嘴边,但只闻得“新北……飞云……”这四个字便再也听不清楚,见许剑用手指碰了碰身旁的酒坛,钟城良不解其意,只道他还要喝酒,微微一怔,提起酒坛凑近他嘴边,托起坛底,酒坛中剩余浆液尽数流入许剑口中,闻得他酒后轻咳了几声,脸上带有笑意,自已沉沉睡去。
此时钟城良亦觉酒意熏熏,眼神迷朦,他见许剑脸上血迹斑斑,但似已止血,用力扯下袖边一布,轻轻的替许剑擦拭他脸上的血渍,见他睡得沉稳,自己也挨着里墙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正午。除了风俗礼俗等节日祭祀,三清庙平日里罕有人至,钟城良睁开惺忪睡眼,见许剑未醒,心想他中毒既深,昨夜里又大量饮酒,一时半会无法醒将过来,不如先去将马老伯请来,为他诊脉抓药,或许能减轻他身上病毒带来的痛楚,缓得一刻便是一刻。
钟城良站起身来,低声向许剑说道:“前辈,我先去请马老伯,很快便回来。”他转身迈腿,不料却将酒坛子踢翻,骨碌碌地直滚下台“哐啷”一响,摔得破碎。
钟城良乍的一惊,心想这般大的动静难免惊动了许剑,扭过头来却见他兀自低头沉睡,似乎浑然未觉。钟城良心下奇怪,伏在他跟前招呼数声:“前辈,前辈?”见许剑不答,伸手轻拍他的肩头,仍是毫无反应。钟城良心中惧骇之感油然而起,他握住许剑双腕,只觉入手冰凉,脉象已停,伸指去探其鼻息,这一探犹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却已气绝!
他望着许剑的遗体怔怔出神,心中一阵茫然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落霞漫山、银月初上,方才似梦初觉,霎时悲痛相交,放声哭泣。
钟城良哭了一会,终想起许剑生前交付之事,于是强忍哀伤,冷静片刻,抱起许剑尸身走出庙外。
其时四下漆黑,惟见青烟袅袅。钟城良抱着许剑尸身来到西南方的墓葬岗,谷中丧躯尽葬于此,他拾得铁锹在手,寻到钟老伯墓葬之处,挨着墓旁空地挖坑掘土,莫约深及五尺,便将许剑安然下葬。随后他埋土垒石,于岗中寻一扁木,再以尖锐利物在木上刻划:许剑前辈之墓,竖插在所垒石缝之中。一阵忙碌过后,他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一个站立不定往后摔倒,竟晕了过去。
他昏迷一会便醒了过来,着眼之处尽是漫野星空,袭袭阴风拂掠在他耳畔,巡巡磷火忽近忽暗、忽远忽明,左近坟头上听得有孤狐野狼的嚎叫之声,此刻他却心如止水,对周围诡异全无丝毫畏惧知觉。他从容站起身来对着许剑之墓便是一拜,挪过脚步,来到钟老伯墓前匍匐三拜,跪地不起,竟自黎明。连夜之间变生不测,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此时他思绪翻涌,脑海里回忆起在三清庙里许剑对他说过的林林总总,登时义愤填膺、满腔怒气,为许剑所遭遇的不幸而愤懑。他心中暗暗立誓必当完成许剑遗嘱,不至让他蒙受不清不白的冤屈。此时抬头望见东方既白、朝阳初升,当即对着钟老伯和许剑之墓各自一拜,便转身离去。
钟城良离开墓葬岗后径自回屋,从简用过早膳,洗净更衣,仍做农家打扮。他备足干粮,收拾好包袱,从屋外上了门栓,便朝谷口走去。他边走边想,眼下离开了三清谷,日后必将折难重重,何时才能回得来?心中既是感触又是不舍,但一想到许剑所受陷害冤枉,死得如此凄怆,直是目眦欲裂、胸腔冒火,他离谷之事不便为人所知,于是挑了荒丛小路掩饰行走,片刻之间便出了山谷。
他依照许剑所指出谷自向北行,行约数里遇得一茂密林丛,横穿出林再折而向西直行,几个时辰之后便到了一处海湾渡口。只是能否得遇过往渡船,则全凭机缘巧合,运气好的一时三刻便可搭乘,运气不济连着十天半月也没着落,此处若非有谷中老乡船渡而归,又或有出海捕捞作业的渔船经过,无船相助欲渡此海,当真比登天还难。
原来进出三清谷只有两条路,一条为水路,也正是眼下钟城良所行走之路,走水路则需有船为之相渡,这还得看老天是否赏脸关照,虽行程最短耗时最少却也最为隐蔽,谷外之人基本不知不晓,故选择此路进出的人是少之又少。另一条则为陆路,出谷之后沿西直行,过得三十里山林小路,再绕过两个山坳,便可上得坦平大道,沿道折而向北直行,五日五夜之间便可赶上附近市镇,行此路可骑马代步,较为方便,但即便是纵马星夜赶程,至少也得花上三日三夜方可到得三清谷,且沿途还需提防马贼突施抢掠。许剑、朝天笑等人走的便是此路,许剑在此途中曾遇得一众马贼,自是知道此路风险,后来他探听得知还有另外一处水路,也实践到得海湾渡口,只是能否横渡过海全凭机运,但可免遭马贼侵犯,故吩咐钟城良觅着水路而走,以待良机。
此刻烈日当空、骄阳似火,钟城良眺望海面,但见一望无际,唯有白浪翻滚,却无扁舟船只。他寻了一株大树底下遮阴,海风徐徐,略带有些温热之感,吹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适。他夙夜不寐,又连着赶了几个时辰的脚程,虽常年劳动耕作,正当健壮、体力雄劲,这时也已是大汗淋漓,经受不住一股困倦之意直窜将上来,脑袋耷拉,双眼一合,竟已入睡。
恍惚之间他眼前浮现出钟老伯端详仁爱的模样,他失声问道:“爹爹,是您么?”说着一个箭步上前,扑将在钟老伯怀中,忍不住哭出声来,“爹爹,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他抬起头来,只见钟老伯面带微笑,却不讲话,眼神中流露出温柔怜悯之情,似乎在对他说要照理好自己,一路上多加小心。他待要再说,忽然间钟老伯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却另有一人站在他身前,却是七孔流血、已过人世的许剑!
钟城良大吃一惊,颤声说道:“前……前辈,你……你……”只见许剑微微张口,断断续续吐出五字:“新北……飞云……酒……”说罢便向着钟城良走将过来。
钟城良只觉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想动却又动不得,眼见许剑庞大的身影压将笼罩过来,伸手往自己肩头一按,随即推动摇晃,口中说道:“城良,城良,快醒醒。”
他陡然睁大了双眼,满脸尽是惊惧之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胸口此起彼伏,犹自惊魂不定。忽觉左肩之上按压一掌,回过神来,见眼前一人弯躬着身子、瘦骨嶙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却已不是许剑,而是谷中孙姓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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