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了,抓到了!”张乖涯扯着不断扭动尖叫的树根,从槭汁河里冒出头来,得意万分地环视四周想要迎接掌声时,放眼望去,智二和莫如意趴倒在木板上起起伏伏,他的英勇无人欣赏。也罢,自古英豪皆寂寞,他这么安慰自己。
满地槭树汁退潮般迅速倒灌进河沟,张乖涯单手掐诀,身形从槭汁河里拔出,稳稳浮在急转的旋涡之上,莫如意与智二让倒灌之势带到张乖涯近前,被他虚虚踩住,足尖一挑把快要掉落的智二勾回木板。槭树汁沉入河底,河沟也渐渐恢复平静,清澈如镜。
麻灰石板的地面干干净净,像被大雨冲刷过,那些被槭树汁浸染的残垣断壁,黑黢黢地泛着水光。张乖涯微微蓄力,将脚下二人连同木板踢到岸上。
“哐”的一声,莫如意被震醒,他茫然地抬起头,“道长,你……我什么都没看到,您继续。”
张乖涯早使了涤尘咒洗去一身狼狈,此时正立在河道旁,手中握着雪白玉足,鲜红血液从他指缝间不住往下滴,长腿的主人趴在地上,一头绯红长发,半边侧脸足以惊人。被张乖涯一睨,莫如意抬起半条腿又放下,小心问:“道长,这女妖真的被你收服了?不会再攻击?”话音刚落,就见那女子缓缓睁眼,吓得他声音发颤:“道……道长,她醒了。”
张乖涯闻言低头去看,见地上女子忍痛回头,对他恨恨得道:“放开我,我要我的佛珠。”
美人开口,张乖涯自然从善如流,体贴地将她双足靠近地面才放下,女子依然痛得闷哼出声,足胫白骨横出,已是血肉模糊。
她伸出玉臂,摊开手掌,失血的薄唇吐露几个咒音,等了半晌,佛珠一颗也没有跳回她掌心。她眼眸圆睁,神情从失望转为惶恐。女子两臂在地上慌乱地爬行,双足拖出两道血痕,张乖涯眼见她爬到自己脚边,抓起几颗米黄色木珠,又木然地张望,爬去其他地方,心中一时闪出几分恻隐,帮忙拣起几颗弯腰递到她面前,才发现她咬着牙,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那点泪珠映着她绝美脸庞,如枫落秋霜,张乖涯惯对女人的眼泪束手无策,没话找话地说:“这位夫人,你也不算冤了,平日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淌你黏糊糊的槭汁河,不是想着要吃荷香鸡,谁会淌进来。”
女子别过头,问道:“你们到此地来,到底为何?”
“确是来找小女妖的亲戚,好久没喝酒,想多喝点。”女子不说话了,张乖涯把木珠放在她指边,她抓在指间缓缓摩挲。
芙香园只余烧得漆黑的半截泥墙,别说美酒了,扎在土里的尸体倒是有十几具。这些尸体衣衫未腐,肉身黑里泛着白,已被槭汁泡得肿胀不堪,也不知死了多久。
这时,一粉一白两道倩影正从远处飞奔而来。粉玉径直扑入张乖涯怀中,一双袭雾秋波楚楚动人,粉颊娇嫩,琼鼻樱唇无一不惹人怜爱,正是最为讨喜的模样。张乖涯香玉入怀,只觉丰腴温软,不禁浮想联翩,想着若能一睹她鏖战后露出的娇切小意,真真是做鬼也风流啊……正待细细品味,莫如意突然欺身上前,紧贴在张乖涯耳侧道:“道长,不知粉玉仙子与地上趴着的这位夫人是否相识?还需为我们引荐引荐才好。”
张乖涯受不了男声舔耳的距离,不得已松了粉玉让开几步,一时胸口风凉。粉玉最初没反应,被红玺上下一打量,霎时灵光,急切地说:“我半月前来荷叶乡一切都好好的,人是活的,虽不曾进不去,但遥遥观见村里人出入自由,我也是方才和红玺一同发觉不对,想进来查探却被结界阻隔……”
槭妖的笑声打断了粉玉的辩驳,她不顾众人眼光,抽动双肩,笑得凄凄碎碎。莫如意胆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被盘坐在木板上闭目养神的智二绊倒,跌在他怀中,智二猛然睁眼,声音如炸雷:“张乖涯!”
张乖涯愕然,循声望进智二漆黑的眼瞳,莫名觉得心惊肉跳。
槭妖腾起火焰,身形蓦地拔高,离地数丈,腰下化作巨大树根,她转过身颤抖着笑起来,红发逶迤,欺霜压雪,“天啊。苍天!几口酒食!你未免太轻贱我槭染!”树根飞速游走,分别卷向五人。张乖涯反应极快,反手招出“恕己”,一剑斩断袭向自己的树根,其他四人则避之不及,被卷到半空。除智二默不作声外,那三人均被蓝绿色妖火灼得痛苦哀嚎。
张乖涯无暇思考先救哪个,就近向红玺奔去。“恕己”刚被强奏剑歌,元气难继,只能当普通利刃砍杀。张乖涯又急又恼,没想到这槭妖不惜燃烧妖魄也要拉他们同归于尽,那可是千年大妖的妖魄,一旦彻底引燃,他们五人都会随槭染一起灰飞烟灭。
智二只觉体内血液滚烫,喉咙干渴异常,一口唾沫也无,他盯着槭染,漆黑的瞳仁针一样尖锐,两片厚唇快速翻动,吐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偈子。短偈刹那便成,绞住几人的树根瞬间垂顿,蓝绿妖火闪了闪,尽数熄灭。
槭妖大惊,将阻断她燃烧妖魄的智二卷到眼前,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谁?……一位僧人?!”
张乖涯趁机唰唰几剑破开巨藤将三人救出,顺手摸出几颗药丸扔给他们,回头见智二未被放下,眸色一黑,藏在宽袖中的手悄悄掐起引火诀。
智二不答反问,语气平淡:“我们有何错,值得你燃烧真魄。”
槭妖怔了一瞬,两行清泪流下来,继而越来越浑浊,泪水变成了黏稠的槭树汁,污了这浓墨淡彩的容颜。她张开口,无甚形象地大声嚎啕,嘴角淌着涎水:“有何错?我百余年心血一朝毁于你手!挽救苍生大计被几个孟浪小儿耽误!你说有何错!我倒要问问你沙门僧,你修的是何魔道,生灵涂炭有何好处?!”涎水哽咽时她本能地反手抹过,槭树汁糊花了脸,她如孩童般哭得凄厉。
张乖涯微微叹息,松开捏了一半的引火诀,槭妖的模样让他实在下不去手。
再观智二,真如庙里供奉的佛陀,宝相庄严,不怒自威:“你涂炭生灵,为害一方,将几百人吸成干尸,不知是何大计让你这般罔顾人伦,不守妖界礼法,吸食他人精魂提升修为?”
粉玉听了知自己亲戚已无生还可能,秋波大乱,执起双剑踏步上前大声斥问:“你竟如此大胆,我的亲…….”
“愚蠢短视!”槭妖巨大美丽的身形乱藤飞舞,光影摇曳。蜜色的木珠悬挂在她双臂浮动,红发如长霞横空,在淡远秋色下别成一格浓烈的妖异,“我只需几千人的精魂就可晋为妖神,如今民生凋敝,五胡乱华,一场战役被屠岂止万人,倘若我一朝功成,便能为他做出身躯,可保三百年安稳,岂非世人的福气!”
粉玉突然暴起,双剑劈出,电光石火间,槭妖发出一声惨叫,身形骤然缩小,红光乍泄,她捂着头委顿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在她身周汇成一片塘泊。
智二被树根紧紧一勒,又缓慢降落下去。槭妖向他转过脸来,天灵盖从中裂开,蓝绿的火舌从中跳跃着扫过她的脸庞,她断续问:“大和尚,你没事吧。”智二摇头。
“抱……抱抱我。”槭妖的声音愈加微弱,眼睛却愈加雪亮,望向智二,满含期许。智二走了过去,却没抱她,居高临下地与之对视。
槭妖腿边青石堆砌的山石缝里,钻出一只灰黑毛发的小狗,伸爪陷到血浆里,瘦骨嶙峋的脸上一双乌黑眼珠四处乱转,它弓了弓身,不住抽动湿润的鼻头。张乖涯啧啧称奇,跳到槭妖脚边,将它一手抱起,像拎了一只干柴。“干柴”埋进他胸襟不再探头,沾着狗毛的血迹黏在他玄色衣衫上,张乖涯随手捏起涤尘咒,微风拂过,将他与黑狗涤荡干净。
粉玉本来一口恶气,刚借着一招致死槭妖有所舒展,没想到这厢还有个活物,可惜不是她家亲戚,她又不能对大仙无礼,扭头嘲弄智二:“你们和尚惯会假惺惺,方才还斥责她涂炭生灵,这么快又眉目传情了。”
智二闻声回头,压着声音怕震散槭妖,“你劈死她便罢,为何还掷出妖火将她神魂焚毁!如此心性,怎能得证正果。”他语气平缓,不似责怪,反倒带着点无奈。
粉玉不服,本想和智二较量一番,余光瞥见张乖涯环着黑狗,对槭妖也面露同情,一时踟蹰。
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天而起,无数红叶如群蝶破空,不停地穿梭、涌入,又渐渐淡出不知所踪。霞光万道,各色景象随红蝶携入,一时幻象浮动————
枫栩槭楠一片苍嘉霞红,模糊掩映着小楼斗拱。一名高挑女子回身,看不清容颜,对着冕旒的国君道,“自嫁来许国,只为国君开怀,从无一丝请求。如今国君不肯襄助吾兄,认为扶立卫国国君无甚好处,我也只得去舅家撞撞大运了。”女子说完快步行出照壁,登上停留已久的马车。初开灵智的小槭妖望着许穆夫人,一脸对人世的试探。
草长莺飞,楼墙坍圮,没有城邑压制的槭树飞快生长,不久便亭亭如盖,新的许城里故事不停变幻。某一日她看完一场争执,在日落时离开了许地。山川风土,以最美的姿态一帧帧翻过,像是她手里捧着的典籍。一身书香,无数眷恋的目光追逐着那虚幻气息,她享受地笑着,从未停留。
进出城门的人群上方,立着许县的匾额,汉与曹的大旗同时竖立在城墙四周。她化作男儿模样,又回到这里,在奎楼街最高的树上住了下来。树下有个小沙弥在撒尿,小沙弥眉清目秀,圆眼亮闪闪的,小雀雀正对着树洞中她的脸,她一看,
气得幻出蛇身人面鬼脸獠牙,吓唬道,“再来当心我吃了你。”小沙弥哇地哭了出来,用洒满尿液的手抹了眼泪,她哼一声打算饶过他,小沙弥突然伸长手臂,绕过她血红长舌摸她面颊,眼角挂泪傻傻笑道:“众生。”
她的脸晃过一阵水波,化作一个男童,蹲在屋梁上看少年沙弥做着功课,百无聊赖地问,“小和尚你们为什么到许都来啊?”光头少年没有睁眼,答道,“众生。”一如多年前。
小男孩噘嘴又问,“小和尚你最爱谁?”少年道:“众生。”他边问边噙着笑,听了回答缩身靠在梁上,不禁又笑开来。他从房梁跃下,和少年一起劈柴提水,木桩和瓢泼大雨胡乱飞舞。
苍劲双臂的大手推开柴扉,拉着他俩走在青草地上,低头温煦地问:“你们认为天下各门有何区别。”长成青年的沙弥面带宝光,有条有理回复着师父,他黄衫赤足,秀美绝伦。老人看向另一侧,少年槭染嘿嘿一乐,“我不懂,我只知道我门最好。”老人摇头,问他为何。
“因为我门大爱众生,不爱个人。”老人沉吟些许,又摸过他头顶,赞许道:“戚染懵懂,倒也知我心意,我专程带你们于天子脚下修行,正为看遍众生事态,知权贵之短暂虚妄,明正果之恒泰可期。”青年与戚染俱都合十称诺。
青年走到戚染面前一步,拔高了身量,他放下锄具,为她擦泪道,“莫哭,人皆有一死,我曾为师父做谶,他按住我手叫我不用在意。”泪水依旧从青年指缝中涌出,戚染拉下青年的手,哽咽道:“那你呢,你的谶语是什么?”青年带着她行到土墓前,久久凝视着墓碑,沉沉道:“我若不得正果,六十年限将入破军星道,征战一生杀害无辜,为血亲所害,断子绝孙,身死族灭,而中土人魔混杂,生道大乱三百年。”戚染抚摸墓碑,抬头微笑:“师兄得证正果,就可以不死了。”两人并肩向许都城走去,数年杂草百年树,一路萋萋多新坟。
戚染推开门扉,走到马车边蹦着招手。身姿俊伟的中年和尚下了马车,严肃道:“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若非宫驾娴熟定要撞到你。”谢过宫架,两人朝内行去,和尚跨了半步门槛,盯着自己足尖,不再行动。戚染侧目,“师兄,你今日为天子述法,好像不欢喜?”男子扶着戚染,看他不敢妄动的模样,叹道:“我怕是迈不过这坎了,我对世俗太过在意。”戚染不住摇头,却没言语。
戚染与他同行,他的身影越来越萧索。戚染掺他入房歇下,说去盛饭。门外天黑了,一阵风吹得竹影崔嵬,戚染转身问话,只见他端坐在蒲团上,头歪在一旁,已然圆寂。戚染扑上前,顿在他身前一寸,看着他如莹玉烛光的身躯,颤巍巍地伸出手,直到窗外大亮,她才覆上他手背,红发疯长,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本体,容颜绮丽,可惜他瞧不见了。
槭染泪流满面,嘶哑的声音语调歪拐,“佛体不敢亵渎,唯愿来世可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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