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5章


  家门口,他亲手栽的那棵槐树,已经三手粗了。他双手攀树,爬上墙头,用脚尖试着,
轻轻落地,他站到院中了。漆黑的窗户,很象土房的眼睛。看见窗户,犹豫开了:
  “这房里住的还是她老人家吗?”
  他站在窗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敲门好,还是在窗外站着好。这时,听到屋里有
响动,仿佛是翻身。接着,翻身的人咳嗽了一声。不论离家多久,杨晓冬完全熟悉这种声
音,他毫不犹豫地扶住窗户,低沉地叫了声:
  “妈妈!”屋内静的象空着,显然,把屋里的人惊住了。
  杨晓冬用了更重的沙哑声音:
  “妈妈,是我。”
  “呵!我的冬儿呀。……”
  门打开了,娘儿两个依偎在一起。儿子感到热辣辣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妈妈!不要哭。”
  “我没哭,是冷风吹了眼睛流泪的。”老人家极力掩饰着,“松开手,让我点灯。”
  “点灯容易被人察觉,咱娘儿俩在黑影儿里说话吧!”
  “你说的?”母亲爬上炕,先拿被单罩住窗户,又伸手摸着火柴。第一根用力过猛,擦
断了;第二根燃着后没有去点灯,先借着光看了看儿子,回头找灯盏,又找错了地方;第三
根火柴才点亮了灯。母亲转过身来,紧握住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
  “冬儿,你的面容没变多少,胡子拉楂的,你看,比过去老了。”妈指着挂在墙上的木
框小镜,那里有他中学时代的像片。
  “妈妈!你还在外面挂这个?”
  “我能丢掉它?儿是娘身一块肉呵!”
  “妈!这张像片,要就是藏起来,要不就交给我。”
  “这是为什么?……”妈妈困惑了。
  “我马上要到省城里面去。……”
  母亲这时才注意到儿子穿的是藏青棉袍,新棉布鞋,绒线袜子。从他那臌鼻子臌脸和露
出的青胡须楂上,从他那浓密的黑眉和深深的大眼上,从他那细高的身材和朴实诚恳的举止
上,母亲觉得他几乎同当年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过父亲什么时候都是短衣短裤劳动人民的
打扮;儿子的现在服装,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搞革命工作的干部。
  母亲站起来,“晓冬,你过来!”她用审查的眼光注视着走近前来的儿子。当看到他那
开朗的面孔,特别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放出她所理解的光辉的时候,母亲两肩微耸,吐出一口
长气:
  “晓冬!党又派你来搞地下工作啦?”
  “好妈妈!你猜的很对。”
  “听说出城入城盘查的挺严,要当心,日本鬼子可是毒辣的很呵!”
  “没关系,妈妈,省城是片大海,我好比叶子鱼儿,摇摆着尾巴就浮进去了。”
  “甭拿着苦瓜当甜瓜卖,妈是那么好哄的?”老人显出固有的倔强劲,“告诉我,这次
回家,是单看看我,还是有别的事?”
  “离开七八年啦,不知家里怎么样,心里十分牵挂,就打算看望你老人家——等一会儿
还得赶路呢。”这原是他忌讳说的话,终于脱口说出来。
  “不能走!我给你做点饭吃。”
  儿子坚持不让母亲做饭,要把剩干粮剩菜拿来吃。母亲把剩干粮放在炕上,便去烧水。
杨晓冬发现炕上摆的是两个红高粱窝窝头,心里觉得挺难过。他拿着干粮,凑在老人跟前,
安慰着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要再惦记我,倒是妈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三灾八难
的不容易。盼着吧!盼到咱们老百姓翻过身来的时候,我告假回家住上几天,然后领着妈妈
坐上火车,到北京、天津看看风光去。”他想用未来的幸福,给母亲一些精神上的满足。
  老太太连连摇头:“那些个幸运事儿,娘不想沾。只要你们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
产党成了气候,看到儿子没灾没病的回来,我就算烧了一搂粗的高香。那时候,当娘的喝口
凉水,就着剩干粮吃,也是心甜的。”娘儿两个的话越说越多,争相发问。儿子总不愧是搞
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说服了母亲,使她同意儿子作地下工作,并答应帮助儿子做合法交
通员。她除了叫儿子搞好工作以外,又专门向儿子提出三个要求:做好掩护,千万别暴露目
标;一年之内讨个儿媳妇;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过个年。儿子为讨好老人家的欢心,一一
答应着。母子们正在快活喜悦的时候,后邻传来喔喔的鸡声。
  “妈妈听,鸡叫啦!”儿子一口吹灭了灯,拉开窗帘,察看窗外的时光。
  “莫着慌,那是后邻毛娃子家的芦花公鸡,整天价胡叫唤,没个准头。按理说,春三
遍,秋四遍,冬天一夜叫八遍,还早着哩。”
  不管母亲怎样拦阻,儿子终于坚持要走;不管儿子怎样阻拦,母亲还是坚持要送。娘儿
两个难舍难离地依偎着走出门口,沿着村旁小道朝西南走。看看走到村边,杨晓冬回过头来
攥着母亲的手,轻声说:
  “妈妈,天冷风大,你快回去吧。”
  母亲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儿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风
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儿子从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
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

  晚上九点半,金环走到老家五里铺,家里空落无人,父亲加夜班去了。她父亲叫颜宝,
因为忠厚老实,人们给起个外号,叫他蔫把。他在省城火柴公司当了二十年的看门工友。老
伴死后,他好不容易把两个闺女拉扯长大成人。大女儿结了婚,小女儿上了护士学校。才过
了两天安生日子,大女婿就牺牲了。这件事,他认为是女儿的命不好,世界上守寡的多着
呢,也不大在乎。最担心的是他两个女儿都不听他的劝告,都参加了共产党方面的工作。在
他看来,小女儿银环不轻易出头露面,深居城里,问题还不大;他特别不满的是金环。她不
断出出进进的,和什么样的人都打交道。他常责备她:“说不定哪会儿,我总得吃你的挂落
儿。”金环把脸一沉:“养女儿,不得济,就生气,吃挂落,你活该!”他不吱声了。他清
楚地知道,大女儿“刁”,小女儿“娇”。娇的他舍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着
她们自行其是了。
  十点半钟,颜宝值夜班回来,见小屋里有灯亮,推开门,看见了大女儿,“金环!你深
更半夜的扔下孩子,胡乱跑些什么?”
  女儿说明了来意。他楞了一会,慢腾腾地说:“你净管闲事,这样不济年头,自己低头
闭眼的活着,还说不定哪会飞来灾祸呢!”
  “爸!我可闭不上眼睛。你不知道吗?我睡觉都是睁着眼。”
  “管闲事,落闲事,放着觉不睡,深更半夜的,领个外路人去?”老人说着就要上炕睡
觉。
  金环生气了,吹乎老人说:“日本鬼子叫你出一年伕,你敢说个不字?自己人叫你带带
路,你拿捏着不动弹,咱们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说说!”
  老人被金环挖苦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无言地踱到锅台旁边,双手抱着破瓷壶,嗞咕嗞咕
喝了个饱;用袖头擦净胡须上的水滴,冲着大姑娘说:
  “递给我棉袄!”
  “干什么?”
  “给你一块儿接好人去。”
  金环格格笑了,一口吹灭了灯。
  父女二人走到沟外柏树林,远处鸡在啼叫,他们围着树林绕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四
周也没响动,等了片刻,发现来自古家庄昏沉沉雾蒙蒙的道路上,有个黑点,越近越大,杨
晓冬快步走来了。他们见面之后,立刻隐蔽到树林里。不久,老人先从树林里钻出来,领路
前进,两个黑影拉开十多步的距离紧跟着。绕村庄,抄小路,进入漫长的凹深地带,大地在
这里仿佛坍塌下去似的。凹地尽头是深沟,这儿地势较陡。老人趴下,后面也跟着趴下,经
过一段艰苦的匍匐前进,爬上了沟。金环附在杨晓冬的耳边说:“最难的一条封锁沟,被咱
们闯过来了。从这条路走,躲开好几个炮楼,外路人哪敢走呵!”又越过两个村庄,远远瞧
见,电线杆上系着一排电灯,灯光在雾气弥漫的深夜里,好象浮在水面上。杨晓冬许久不见
电灯了,看到这些东西,想到农村根据地的艰苦生活,心里很激动,感触也挺深。他跟着他
们又进入一个小村镇,拐弯抹角的跨上一道漫坡,只见上面盖着孤零零的两间土坯房。金环
紧走几步,赶过父亲,抢着掀起谷草门帘——他们到家了。
  一分钟后,金环燃着了干柴,让杨晓冬烤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更年
轻了。她感到完成了重大任务,止不住的高兴,对着杨晓冬有说有笑。瞥见爸爸装烟,就拿
起一块带着浓烟烈火的干柴,舞弄着给他点火。老人边躲边沉下脸说:“当着生人,都没个
安定劲儿,真不讨人喜欢。”金环说:“你喜欢谁?你眼里就有那个不说不道的小妮子,是
不是?”老人并不否认,舐了舐嘴唇,慢腾腾地说:“天不早了,先休息休息,明个有事早
走,别耽误了呵。”
  黎明时分,杨晓冬同金环出发了。公路上有朝城里行驶的大车,有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
孔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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